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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拟将删却重补缀

红楼望月 刘心武 2180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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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播出后,有一种意见是认为编导者展现贾珍与秦可卿在天香楼上的情欲令人不能容忍,他们说,作者都明明删去了的不雅文字,怎么可以又拾起来充塞于荧屏?我想电视剧编导者和批评者双方,大概都没有想到曹雪芹所删却的“淫丧天香楼”文字其实绝非仅是写到贾珍与秦可卿的乱伦之恋,而删去的缘由,也非是自认不雅而是为了躲避引发出“干涉时世”之祸的政治性考虑。

  如今电视荧屏的床上镜头并不算少,依我看来《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的有关场景也未必多么糟糕,况且我在论文中已经说过,既然我们可以心平气和乃至充满同情地欣赏曹禺那《雷雨》中繁漪和周萍的乱伦恋,又为什么非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恋情那么样地不能容忍呢?难道在这个问题上都得同焦大站到一个立场上才算正确吗?

  从现有没有删却的文字描写上我们可以看出,贾珍是真爱秦可卿,而非玩弄一下了事,并且他对秦可卿的恋情,很可能是在秦可卿表面上嫁给贾蓉之前就产生了的,贾蓉实在只是一个挂名儿的假丈夫,我们从书中简直看不出贾蓉和秦可卿之间有什么感情可言,也简直看不到他们作为夫妻共同生活的场景,像第五回里所写到的,秦可卿引宝玉入睡的那间卧室实在更像是她个人的一间密室而非贾蓉为本位的一间宁府中的正经卧房。秦可卿与贾蓉之间,不过是一种“相敬如宾”的各抱矜持态度的关系罢了。秦可卿固然与贾珍“情既相逢必主淫”,贾蓉对她又何尝忠实?刘姥姥眼见的“蓉哥儿”与凤婶子的那光景儿,不就昭示着贾蓉的不干净吗?

  秦可卿的悲剧在于她有着双重的精神负担,一方面她同公公之间的恋情无论怎么说总是社会、家族都不可能容忍或者说都不可能长期和给予终结性容忍的,尤氏、贾蓉包括凤姐、宝玉乃至一堆下人都听见的焦大关于“爬灰的爬灰”的叫骂,之所以没有引发出闻言者对她的立即鄙视、斥责与离弃,端赖于她具备那潜伏着的有可能一跃而上龙庭的家族血统背景,知情者姑容忍之,不知情者看到她大受宠幸自然只好置若罔闻,免触霉头,但秦可卿自己心里应是明白的:倘若她那隐蔽的家族背景终于在权力斗争中惨败,她在贾府中哪里还有站脚的地位?当然对比于与贾珍的恋情(他们互爱而非仅是贾珍勾引她),她更大的一个情结便是等待从江南那边传来的家族纷争的消息,书中自第十回后便写秦氏有病,忽轻忽重,忽而病危,忽而似乎又没什么事了,其实都暗示着她随家族派间谍传来的消息的好坏而变换着心理精神状态,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糟糕,以至她也受命早做好了“熟地归身”的最坏准备。脂砚斋命曹雪芹删却的那一幕便是秦可卿双重精神负担的一次总崩溃,“画梁春尽落香尘”,“画梁春尽”意味着她家族入宫的政治前景终于湮灭,“落香尘”既隐喻她生前最后一次委身于贾珍任其“爬灰”,也点明她是悬梁自尽——抛带上梁以做套环,自然有积尘飘落。那真是惨烈凄楚惊心动魄的一幕。

  据60年代一度出现后又失踪的“靖本”《石头记》中被过录的特有脂批透露删却的文字中有“更衣”“遗簪”的情节,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编导者把“更衣”理解成了“脱衣”,把“遗簪”解释成尤氏由此发现了贾珍和秦可卿的通奸行为,都是典型的误解。“更衣”是“换衣服”,第十回中尤氏同贾珍就说到过秦可卿在三四个大夫一旦轮流着四五遍看脉时,“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贾珍表示“何必脱脱换换的……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可见脂批透露的“更衣”当有另外的含意。而焦大之骂,尤氏早已听到,即使她无别的发现,又何用丫头送来“遗簪”才知贾珍的“爬灰”。秦可卿自尽后,贾珍毫不掩饰其“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的超常感情,而尤氏则托称“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公然罢工不料丧事,恐怕也未必仅是因为出了“丑闻”而气恼。至于瑞珠和宝珠,她们的触柱和封口,也就更未必仅是撞见了“奸情”,恐怕她们还听到看到了比情欲更恐怖的“政情”吧!

  脂砚斋命曹雪芹删去的四五叶,保守地计算也总有三千字左右,《红楼梦》的文体,三千字可包含一系列重要情节,包含极丰富的信息量,可以想见“淫丧天香楼”文字也绝非仅是一点肤浅的“床上戏”和简单的“悬梁图。”

  我有一宏愿,便是将曹雪芹并非因为艺术上的考虑而主要是为避祸计而删却的文字,加以补缀,首先用当代的语体写成一个《秦可卿之死》的短篇小说,把情节弄圆,然后再下功夫将其尽可能转换为与《红楼梦》上下文大体相合的符码。这令你感到好笑、吃惊吗?是否属于“更向荒唐演大荒”?

  1992年8月20日 红楼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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