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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话说秦显家的

红楼望月 刘心武 7276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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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显家的在《红楼梦》中是个极次要的人物,她在第六十一回末尾方被提及,到第六十二回开篇一现,曹公写她只有寥寥三百来字,但却构成一个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清人姜祺在他的关于《红楼梦》的组诗中就专为她咏道:越俎营求亦自艰,一声归去灰心魄,代庖谁料片时还,荣落春风顷刻间。

  诗非佳构,却概括出了秦显家的在大观园内厨房的夺权斗争中的滑稽剧。

  大观园的内厨房,对大观园内各门各院的主子。丫头们来说,当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阵地,谁在内厨房主政,其倾向性如何,亲谁疏谁,顺谁逆谁,不仅关系到口腹,也关系到耳目;也许就贾宝玉及钗、黛、迎、探、惜诸正经主子而言,任哪位到内厨房主政,也不能不对他们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因而他们对这一阵地的主持者是谁倒并不怎么去操心,然而从大丫头们以下,那就不能不随时要过问要考察,厨房的主持者究竟代表着哪一集团的利益?妨不妨碍着自己以及自己所属的集团的利益?对这样的厨头,是支持、拉拢、维护,还是反对、打击,直至借机把忠于自己的人推上去取而代之?

  大观园一设内厨房,主持人便是柳家媳妇。柳家媳妇何以得到这份美差?书中没有明文交代,但透过书中的描写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对厨政是内行的,也麻利能干,但柳家的却一度栽了个大觔斗,让秦显家的夺了权。这场夺权闹剧,是大观园中丫头婆子们之间权益矛盾相激相荡的一个高潮,曹雪芹从第五十八回起,便刻意将笔触更多地移向大观园的下层,他用了四回多的篇幅。一环扣紧一环,七穿八达、玲珑剔透地描绘了公子小姐居室以外直至内厨房乃至荣国府外面的边边角角的俗人世界,他写得针脚细密,读来天衣无缝,大大地丰富了整部《红楼梦》的艺术天地与人物画廊,更从全书的核心内涵辐射出了许多令读者深思玩味的意外启示。

  第六十一回末尾,当时林之孝家的押着成为阶下囚的柳家的来向平儿汇报,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到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林之孝家的虽为仆人,但有头有脸,故有提名权。然而她这一番话,不大像是提名,倒像是在给平儿下指示。读到后面我们便可悟出,林之孝家的推出秦显家的,是受了司棋一党的委托,而且有受贿行为。

  但平儿是不好糊弄的。她当即问:“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

  呜呼秦显家的,她遇到了一个知名度问题。毕竟大观园的内厨房是一个非可等闲视之的重要阵地,其主持人的知名度总要相当方好。林之孝家的只好如实交代:“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这是乱中夺权才有的情况:急匆匆将一个毫无知名度的“角子”上的白日里上不得台盘的“夜货”推出,以及时将企盼已久的阵地先占领住再说。大概是平儿听了并未改变原有表情,因而林之孝家的便不得不放弃鉴定式的语言而改用形象的描绘,以期唤起平儿的记忆:“……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但平儿似仍不买账。于是王夫人房中的玉钏儿一旁说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平儿听了,方想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他,我就明白了。”平儿到底是个行政主管人才,你跟她空抛优等操行评语也好,形容那人长相性格如何中看中吃也好,她都不接你抛出的球,待你或别的什么人挑明所提名的人的人际背景时,她便“哦”的一声,心中有数了。

  林之孝家的押着柳家的向平儿报告时,秦显家的已然进驻内厨房,并风风火火地在那里“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她是“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俨然一位乱世英雄!那确是一个乱世。秦显家的从一个默默无名的角子上的上夜婆,一跃而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首先得益于一个大而又大的社会背景。那便是朝廷里薨了个老太妃,“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贾府中诸多的主子,都不得不先是早出晚归地去守制,后来更不得不外出一月,以参加老太妃入地宫的烦琐仪式。贾母、邢王二夫人等虽平日在府中并不直接理事,但他们的暂时出府,在府中人们的心理上,确实是形成了某种权力真空的效应。

  社会大背景牵动着贾氏两府内的中背景,书中交代说:荣宁“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总管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这说明权力真空又形成了秩序紊乱,平儿后来对宝玉等描述说:“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的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

  具体到大观园这个小社会背景,那就更是波澜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浪推前浪,浪打浪,直至惊涛拍岸。本来大观园里的人际关系就够复杂,谁知朝廷的国丧一起,按规定,“各官宦人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结果贾府在梨香院中所养的十二官,便有八个就地遣发,到各房当了二等丫头,而其中又有六个官进了大观园,随着她们的遣散,“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唤”,这样就使大观园的人口暴涨了几十口,无形中使大观园中的人际关系,更其错综复杂,也更其激荡紧张。

  纲纪松弛,人际冲突,在大观园中形成的第一波是藕官私自烧纸钱祭奠她的同性恋人——死去的药官,于是有夏婆子出面干涉,而宝玉从中庇护;这夏婆子是怡红院中小丫头春燕的姨妈,春燕的母亲何婆偏又正好是芳官的干娘,这位干娘光给春燕的妹妹小鸠儿洗头却不照顾芳官洗头,又引出了大观园中的第二波,把袭人、晴雯、麝月都牵扯了进去,洗头一事何婆虽被麝月一席大话弹压得哑口无言,却又违反“内帏规矩”,跑进屋去要从芳官手中抢过汤碗为宝玉吹汤,结果当即被晴雯等骂出;接着又有莺儿编花篮引出的第三波,偏莺儿摘嫩柳条掐花儿做花篮的地段,恰好承包给了春燕的姑妈,这位婆子不好对莺儿发作,便联合正好走来的何婆向春燕大大地发泄了一番,结果春燕又寻求到了宝玉的庇护,逼使何婆不得不去向莺儿道歉;这几波还仅是大观园中一些青春女子同一些婆子间的冲突,体现出贾宝玉那独特的感慨与愤懣:“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然而再往下,“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赵姨娘不仅为自己和亲生子贾环的利益披挂上阵,亲征怡红院,要剿灭芳官,而且,她也代表着夏婆子“那一干怀怒的老婆子”的集团利益,并更带有浓厚的府内正、庶两房的矛盾冲突性质,然而芳官的抵死反抗,以及藕、蕊、葵、豆四官的破脸大闹,把这场冲突引向了全武行的火爆境地,使得闻讯赶来管束的探春面对着“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的赵姨娘,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局面,这一波又伤害到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的自尊心,她“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没人给她去查,偏又有艾官借机告了夏婆子的状,而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偏也在探春处当役,探春的大丫头翠墨听到了艾官的密告,以此为诱饵驱使蝉姐儿去内厨房托人买糕,蝉姐儿到了内厨房便将艾官密告一事知会了夏婆子,这样大观园内尤其是怡红院中的矛盾冲突,便又汇聚到内厨房中,终于又经“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一事,总爆发为了一场内厨房的权力之争。

  柳家的因一心想把女儿柳五儿送到怡红院中,以填补小红调离和坠儿撵出形成的空缺,所以格外讨好怡红院的人,又尤其花力气联络芳官,蝉姐儿和芳官同到厨房中,前者备受冷落,后者大受欢迎。蝉姐儿是探春房中的,柳家的对探春不能不尊重,却并不“爱屋及乌”。柳家的对探春房中的丫头们不待见,对迎春房中的丫头们更不待见,第六十一回中写到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立即严词加以拒绝,莲花儿却揭起菜箱,翻出了十来个鸡蛋,柳家的依然不允,两人对吵,柳家的振振有词地说:“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从理论上,自然站得住脚,但实际情况呢?莲花揭她老底儿说:“……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结果莲花儿赌气回去将被拒的情形“添了一篇话”一说,司棋便带着小丫头们来大闹厨房,这位后来因为同姑表兄弟潘又安私通而遭到撵逐,引出许多读者和评家一掬同情之泪的大丫头,这一回到内厨房搞打砸抢的行径却实在难以恭维:她喝命小丫头们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结果小丫头们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司棋率众走后,柳家的也“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而“司棋全泼了地下了”。柳家的直到这时也还不能自知,她已处在司棋等必欲找人将其取代的境地了!

  结果柳五儿私进大观园偏巧被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撞见,又偏有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引发出一桩巧合而生的冤案,这下柳家的只能认倒霉滚下台来。凤姐对此事的批示是:“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秦显家的便是在大背景、中背景的笼罩下,并且在小背景中的一系列偶发性事件一路激荡流泻的进程中,一下子被抛到取柳氏而代之的厨头这关键岗位上的。为什么取代柳氏的不是夏婆子?从第六十回蝉姐儿去内厨房的描写可知,她姥姥夏婆子当时与别的厨工“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呢”,其地位显然已在“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秦显家的之上,从阶砌进入厨房,只需迈过一道门槛。又为什么不是春燕的母亲何婆?何婆与夏婆子一样,原是梨香院中戏子的干娘,而柳家母女原只不过是梨香院中的差役,只因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故而“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她一个差役出身的倒台了,换上一个干娘出身的何婆,岂不更称其职?但到头来那些在前面与柳氏正面冲突以及同柳氏后台怡红院中一干人正面冲突的婆子媳妇们,竟都未能得到胜利果实,那熟了的桃子,竟由园里南角子上的一个并无星点汗马功劳的高高孤拐(高颧骨)的秦显家的,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干净爽利”地摘取走了!

  曹雪芹这样写,确是高度概括出了人世间权力斗争中的一个令胜利者和失败者乃至旁观者都不能不慨叹的往往是无可逭逃的规律。

  秦显家的确也并非庸常之辈。她甫入厨主政,便飞快地演出了四部曲,部部精彩,堪为乱中夺权者之楷模。

  一部曲:查前任亏空。这是增加自己取而代之的合法性的必不可少的一着。秦显家的“在厨房内正乱着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查出了柳家的如下亏空:“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其实这样的亏空是任何一任厨头主持厨政也难免的,但秦显家的岂能轻轻放过?必须大肆宣扬方能使任命自己的人态度更加坚定,而自己取彼而代之的底气也才更足。

  二部曲:向上行贿。在查前任亏空同时,秦显家的“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这足具讽刺意味:她用厨房中的炭、柴、粳米去行贿林之孝家的,不是尚未成炊便已亏出个大窟窿吗?但想必那一早她查前任亏空和以亏空行贿,都是真诚的,自我良心上并不存在着丝毫的过不去处。

  三部曲:打点左右。她率先“打点送账房的礼”,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东西不比别样,其轻重多寡难以精细计算,而毛算中便大有伸缩余地,故而只要联络好账房,货往少处算,费往高处估,那其间的油水,便足可有汪汪之观。

  四部曲:收买人心。她“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那所预备的几样菜蔬,看来也是用公中之物烹炒的,以公济私,秦显家的绝非生手。

  倘若秦显家的就此在内厨房中主持这块阵地,宝玉及钗、黛、迎、探、惜、李纨及其他公子小姐的伙食,未必就会每况愈下,司棋得大方便自不待言,莲花儿、蝉姐儿等也必增口福,她是不是就一定给怡红院中的晴雯、芳官等“冷面”,似也难断拟,总之,秦显家的究竟在内厨房这块阵地上能否有出色的成绩,最后成了永远之谜,因为她“只兴头上半天”!“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可怜秦显家的听了这话,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去。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她的直接后台司棋等人也“空兴头了一阵”,“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林之孝家的受了贿却也并不出来再为她说话,哪怕是代为请求不再到园里南角子上夜,而更换一较之体面些的岗位;秦显家的真是来得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去得窝窝囊囊、凄凄惨惨!

  秦显家的这一悲剧性结局,一是由于柳五儿冤案的平反昭雪,二是由于贾宝玉的瞒赃矜全,三是由于平儿说动凤姐实行了她的政纲。而这三者之中,最关键的是平儿政纲的实行。

  倘若凤姐当时不是正在病中,即使五儿的冤情已明,即使宝玉出于投鼠忌器即顾全探春面子的动机而包庇了真的窃贼——赵姨娘的心腹彩云,又即使凤姐也嫌秦显家的知名度太差,依她的思路,那也无妨认可林之孝家先斩后奏的改组内厨房的措施,她对平儿说:“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朝廷家原有挂误的”,一句话概括出了历朝历代多少官员的命运,又概括出了权力再分配中一种使用得多么普遍的毛估毛算大切大割的手法。《红楼梦》看来是梦,却时时令我们有梦醒后的怔忡。

  平儿却趁凤姐病中放权,放胆实行了她那与凤姐思路迥异的政纲,她的政纲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说服了凤姐,得到凤姐认可后,她便出去向林之孝家的宣谕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根据她这一政纲,柳氏母女“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她的这一政纲又迅即得到了“临时政府”中李纨、探春二人的认可,说是“知道了,能可无事,很好”。

  “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能可无事”,这样的政纲下的政治局面,竟使秦显家的如痴婆子从春梦中醒来,汗津津地只感到一场空,还不仅是一场空,还踏出了一个大亏空,她怕会在痛苦的失落感中渐渐地渗入对侄女儿司棋等人的恚怒吧:何苦“忽”地一下把我拔葱般栽到那么一个诱人的花盆中呢?“曾经沧海难为水”,哪怕在沧海中只滞留过短短的一个早晨,这以后又怎能再心平气和地在那园里南角子上守夜?

  曹雪芹只用三百多字便勾勒出了秦显家的一出喜闹悲正兼备的活剧,他将秦显家的撂过后,便又放笔写他的正经大梦:“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但二百多年来的无数读者,对于秦显家的这场短暂的春梦,心中却总不能“了无痕”……

  1992年12月 红楼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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