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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的帐幔帘子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过程中,一贯不屑细问家事的贾政忽然向贾珍、贾琏查问起来:“这些院落屋宇……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来,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贯花帘二百挂……”
这样的细节,调动起了读者的想象力,当读者头脑中浮现出大观园的厅堂轩馆时,就不仅有华丽的“硬件”,而且有多彩的“软件”,加以山石花木溪湖鸟兽的衬托,形成了一个神秘得细琐、缥缈得独特的世界。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时,有一句总括性的描绘:“帘卷虾须,毯铺鱼獭”,虽是雪芹独创的语言,但意境到底模糊,不如几回写到潇湘馆是“湘帘垂地”,有一回写到怡红院正房中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这都是夏天挂的,到冬天,则有“麝月……掀起毡帘一看”的描写,如此等等,工笔之下,有活泼的画面流动。写帐幔比写帘子次数多。贾宝玉的床上,挂的是“大红销金撒花帐”;晴雯生病时睡的暖阁,则是“大红绣幔”,诊脉时“从幔里单伸出手来”;探春的“卧榻拔步床”,则“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宝钗床上原来“吊着青纱帐幔”,贾母嫌太素净,命令“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个帐子也换了”……砖木结构的屋子里,柔软的帐幔不仅把空间划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域,而且构成着一种情调。“红学”家们最爱引用林黛玉对紫鹃的这一叮嘱:“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真是生活如诗,而帐幔帘子,则常常成为“诗眼”。读到这类细节,我们不免联想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帘外谁来推绣户?……却又是,风敲竹”“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类诗句,在“通感”中达到审美愉悦的极致。实际上雪芹笔下的黛玉也专能从帘子上开掘诗情,她那“桃花行”前几句便是:“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你看有多少个“帘”字!
帐幔窗帘,似乎西方也自古就很通行,但门帘却大可定为中国文化的一种表征。在中国,大门以里的内庭中,往往都是四季以帘代门,《红楼梦》里一写到内院生活,“掀帘子”这一动作就比“开门”出现的频率要高。门帘除了实用功能而外,实在是体现着中国文化那“隔”与“不隔”界限模糊疲软的“中庸”精髓。而从1861年起,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之久,紫禁城养心殿中那个垂在慈禧太后与同治、光绪两位皇帝之间的既非帐幔窗帘也非门窗的帘子,则在中国历史上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足令人意想悬悬,感慨万端——尽管垂帘听政之制非慈禧所肇始,而长时期里还另有慈安与她同坐帘后。我想,倘有人专门以此做学术研究并撰写出一篇《中国的帘子》来,我们当不致讥他为“钻牛角尖”吧……
1991年10月5日
饫甘餍肥
杰出的文学作品,在语言上总具有独创性,《红楼梦》开篇即有“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的句子,“锦衣纨裤”不算什么新词儿,“饫甘餍肥”同后面出现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样,读来“似曾相识”,仿佛从《红楼梦》以前的典籍诗文中拈来,其实却是雪芹所“生造”。
有人说《红楼梦》的情节由一系列“吃”构成,恐怕不诬。吃饭、吃酒、吃菜、吃点心、吃螃蟹、吃月饼……一直到吃茄鲞和“割腥啖膻”,偶尔也吃素与“净饿”,真是一部中国“吃文化”的百科全书。记得是在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读到“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那关于鸽子蛋、茄鲞的描写并没有引出多少口涎,倒是关于餐后点心的一段文字,不仅引出缕缕唾液,且勾出一腔愤懣:丫头所端来的两个小捧盒,每个盒内两样点心,一个盒内是:一样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松瓤鹅油卷;另一盒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凤姐曰:“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最后贾母拣了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给丫头了。贾母这位不曾为社会创造过任何财富的“老祖宗”,七老八十了还有一副好“下水”,不过以她在贾府中那宝塔尖的地位,时时总处在“油腻腻”的状态,任什么精美食馔都皱眉撇嘴斥之曰:“谁吃这个!”倒也“顺理成章”。谁知写到后面,那解散梨香院戏班子后“下放”到怡红院当三等丫头的芳官,面对着大观园厨房总头柳家的遣人送来的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粳米饭——竟也是这样的口吻:“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饫甘餍肥,暴殄天珍,到头来是“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在曹雪芹的总体设计中,“吃”的种种细节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很深的用意,这里且不细论。有趣的是曹雪芹也写出了人类的一种“通病”,饫甘餍肥之后,所向往的,倒是一种淡的口味;宝玉大病之后,贾母让他随意点菜,他想了半天,也不过是一种“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即“莲叶羹”;司棋派莲花儿去骚扰厨房,向柳家的索取的也无非是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柳家的抱怨说:“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事故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莲花儿则揭发她说,怡红院的春燕来传晴雯的话,要吃蒿子秆儿,柳家的忙着问:肉炒鸡炒?春燕则宣谕:“说荤的不好,另叫你炒个面筋儿,少搁油才好。”而据柳家的说,探春和宝钗曾“偶然商量着吃个油盐炒豆芽儿”,拿来过五百文钱……
从肉要瘦肉、油要素油,发展到忌荤嗜素,油要少放,菜要保绿,味要清淡,最后发展到不求精美但必须新鲜,辞却一切“可疑”的山珍海味,只认可平常所熟悉的果蔬菜肴,讲究的是营养热量,警惕的是“致癌物质”,持这种“饮食观”并身体力行的中国人,目前也开始多起来了,不知他们再读到《红楼梦》里的种种吃食和吃相时,会有怎样新颖的感受?
1991年10月23日
傻大姐的哭和笑
不在大观园中当差的下人,是不许擅自跑进去逛的,柳家的女儿柳五儿,尽管母亲已当上大观园厨房的总头,也只能是偷偷地“在那边畸角子一带地方逛”,印象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后来她带着茯苓霜“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荫的来找芳官”,结果“正走到蓼淑一带,忽迎面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终致被当作盗贼囚禁,要不是“判冤决狱平儿行权”,那不仅她自己的下场是“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她母亲柳氏也要“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但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名唤傻大姐的,却是个例外。她“年方十四岁”,“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许多作家认为是贾府中封建礼教维护者同敢于超越礼教的丫头们之间矛盾的一次无可避免的总爆发,其实偶然成分居多,而傻大姐的“误拾绣春囊”,则是导火线。傻大姐拾到那: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的绣春囊,“笑嘻嘻”的,遇上邢夫人,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邢夫人因作为荣国府一支的长房媳妇而不能入主府务,早对王夫人及其侄女儿王熙凤的僭越恨之入骨,所以傻大姐笑嘻嘻送给她一个绣春囊,便成了她打击王夫人一派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武器——大观园丫头们的悲剧,其实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上层争权夺利的派生物。清末时评家就有过“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的说法,那是可以成立的。
傻大姐“一笑死晴雯”,出自雪芹亲笔,“一哭死黛玉”,则是高鹗的续笔,高续后四十回,诚然有“博庭欢宝玉赞孤儿”“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一类大败笔,但“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等篇章却笔力不让曹公,包括黛玉遇到傻大姐流泪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时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出什么味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等细节,都堪称自然而巧妙,准确而深刻。
刘姥姥那“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并且“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是“装傻”;晴雯、芳官等被逐斥后,袭人那“我们这粗粗笨笨的”等“谦词”,则是“诈傻”;傻大姐的一笑和一哭,是货真价实的“呆傻”。“装傻”者能以噱头获得喝彩声,虽无聊倒也无害;“诈傻”者惯以“粗粗笨笨”掩盖其蛇蝎心肠,最能引人上当;傻大姐式的“呆傻”,往往成为“天机”的泄露孔,虽一笑一哭之间坏掉别人性命,她自己竟是浑然不觉,也绝不受牵连,傻人有傻福,信然……
1991年11月16日
负有使命的帕子
《红楼梦》中至少有四条手帕令人难忘,一条是上了回目的“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那是一块罗帕,成为小红和贾芸爱情的纽带,可惜高鹗续书时把小红写丢了,又将贾芸糟践得不像人样,那块按曹翁设计或许尚能在后几十回中再现的罗帕,竟不知所终,令人怅怅。
另有两条手帕是同时出场的,宝玉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后,养伤中“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后悄悄打发晴雯去黛玉处,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帕子撂与晴雯”……晴雯到了潇湘馆,“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可见黛玉为“还泪”多的正是此物)。初得宝玉的家常旧帕,黛玉不禁“闷住”,但“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后,便“不觉神魂驰荡”了,于是便有了令二百多年来无数读者为之唏嘘的三首题帕诗—这一细节无论是舞台上还是电视里、电影中的《红楼梦》,都绝不舍弃而精心处理为感人至深的一幕。“尺幅鲛□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两块鲛□帕担负着宝黛二人超越封建礼教表达高尚恋情的非同小可的使命,它们的结局在曹翁构思中是否如高鹗所续的那样在“焚稿断痴情”时被一并烧掉,也是一桩疑案。
以手帕传情,这是自古以来痴男怨女间无师自通的手段,在戏曲舞台上,旦角专有一种“帕子功”,要求用一块手帕舞耍摆弄出几十种花样,以表达角色内心复杂微妙的情感变化。还有一出至今仍时常演出的喜剧,剧名就叫《香罗帕》。但在《红楼梦》之前,以“家常旧帕”而体现出构建在新型人格之上的深挚情爱,那是没有的。
另一块帕子出现在“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时:“……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试问,倘曹翁将湘云醉眠的画面止于蜂蝶围裹,而没有鲛帕包花为枕的一笔,该多遗憾!这块包着芍药花瓣的鲛帕,将湘云醉眠的诗境画意推于美的极致,所以特在回目中标出“芍药裀”字样,真令人阅后三生难忘!
但在曹翁笔下,手帕有时也担负起丑的使命。“浪荡子情遣九龙珮”时,贾琏为勾引尤二姐,“暗自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环回头时,仍撂了过去”,此处曹翁不用“帕”字而称“手绢”,我以为绝非信笔偶然,而是细密炼字的结果。
帕子亦如帐幔帘子一样,是《红楼梦》中时时可见的物事,袭人每晚取下宝玉的通灵宝玉,总“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枕下”;在自己家中接待偷偷来访的宝玉,则“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递与宝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时,黛玉用自己的帕子替宝玉揩去脸上的胭脂渍,又倒在床上,“用手帕子盖上脸”;而在“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后,“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哩……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黛玉的手帕也实在多,同宝玉闹气后,将喝过的香薷饮全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而宝玉来赔不是时,“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往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湘云用帕子总带着憨气,除上述醉卧中外,还写到她“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打开……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石戒指”,真是人和帕子都娇憨可爱!
但正如周汝昌先生写到“帘”字而想到“策”字一样,我写至此也不禁谨慎起来,曹翁三十五回中写到“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四十回中又写到“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那“手巾”特别是“西洋手巾”,究竟是一种专用的手帕(例如今之餐巾),还是“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环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中的“巾帕”即匀脸用的手巾呢?还望方家再有以教我。
1992年1月8日
“严老爷来拜”
一部长篇小说的细节,倘仅起点明环境烘染氛围的作用,不能算是高明;倘有推动情节自然流动的作用,自属巧妙,却也只算是技巧纯熟而已。最难得的是“一石三鸟”,除了上述的作用而外,还透过人物及其行为写出一种厚积的文化,如“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耐人寻味。
初读《红楼梦》开篇,写到甄士隐初次与贾雨村结识,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于是甄士隐慌得忙起身谢罪,让贾雨村“略坐”,申明“弟即来陪”,便赶往前厅迎见严老爷去了。谁知一去便难再返,贾雨村后来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这一“严老爷来拜”的细节,令人觉得相当突兀,其作用,似乎也只是为了嵌进一段关于丫头娇杏对贾雨村“偶然一顾”,竟因此从“风尘知己”成为“正室夫人”的“奇缘”。脂砚斋对这一细节有其独到的解释,他(或她)指出“严”是“炎”的谐音,“炎既来,火将至矣”。因此“家人”的“飞报”,甄士隐的“慌”与“忙”,以及身不由己的难于回归,都成为人物命运的一种暗示。“严老爷”是一个燃烧着的残酷符号,“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能令读者掩卷后越想越感遍体清凉。
不过后来我再读这一段文字时,便感到在平舒缓进的叙述过程中,突然以“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这一细节改变节奏,颇似云断高岭,顿时增加了呈现于读者意想中的生活的厚度与深度。如果仅仅是为了讲故事,那么,关于贾雨村和娇杏的“奇缘”,不仅不一定非得如此叙述,而且这样叙述似乎反显得有点生硬强拗。
曹雪芹在这里看来确有他更深层的用意——他告诉我们甄士隐是一外“乡宦”,“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这一类人物在《红楼梦》以前的小说中,如“三言”“二拍”里,本是出现过的。但以往的小说写这类角色,隐就隐到底,理想化到扁平的地步,叙述时也就不会有什么“变调”之笔。曹雪芹却偏有“严老爷来拜”的乱节奏,改气氛的超常一笔,这就点透了那样一种人文环境中,即使恬淡到如甄士隐者流,只要还定位于“乡宦”,就必得无可奈何地被所编结进的社会网牵动、扯拽,又哪里真能成为“神仙”!后来甄士隐的大彻大悟,随疯跛道人而去,除了惨遭回禄、丢失爱女、寄人篱下、贫病交加等因素而外,为从“严老爷来拜”的社会网线络中彻底逸出,很可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潜存的心理动机。
这样联想下去,“严老爷来拜”这一初读颇感突兀古怪的细节安排,便愈觉得意味无穷,非大手笔不能了。
1992年1月25日
晴雯说没说过这两句话?
当今许多论及晴雯这一人物的文章,都免不了要引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一回中这样的对话:晴雯□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晴雯那两句话,尖刻凌厉,凸现着她的反叛性格,实在精彩。但在曹雪芹笔下,晴雯究竟说没说过这两句话呢?据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标注的权威性汇校本,是没有这两句话的。该本所依据的底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秋月定本)》上固然没有,其余如“甲戌本”“乙卯本”“甲辰本”等等接近曹雪芹原稿的九种版本上也都没有。这两句话及前后的若干文字,都是高鹗伙同程伟元将其在1791、1792年两次排成活字通行本时加添上去的。
高鹗的续书,以及他与程伟元在将《红楼梦》排成活字本过程中对原作文字的删添改窜,一再受到历代红学家的普遍诟病。有的更痛心疾首地斥之为“狗尾续貂”,甚至抨击他们这样做是“丧心病狂”;按有的红学家的意见,像1791年的“程甲本”和1792年的“程乙本”那样的版本,简直看不得,要读《红楼梦》,还是要读未受高、程诸人“荼毒”的曹氏原本才行。
但我总觉得高、程在这一场面中加添的文字,合情合理,有神有韵,首尾相顾,一石三鸟,对曹公原文不仅绝无佛头着粪之嫌,而且很有锦上添花之功。试想,如依“庚辰本”,晴雯“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之后,神气活现的王善保家的竟然一声不吭,只是觉得“没趣”而已,竟是一个哑场的局面,岂不是有雷无雨吗?高、程为之添上了王善保家的对晴雯的大话压人的指斥,再随之加上晴雯那两句从逻辑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如刀言语,并又再添写出“凤姐见晴雯那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这一细节,就既深化了晴雯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悲剧性格,又揭示了王善保家的“狗仗人势”的卑微心理,并活现了凤姐在“抄检大观园”行动中的复杂心理状态,这样的加添,难道也是“狗尾续貂”吗?
不过高、程从来没承认过他们有续书和随意添改原文的行径,他们说是从藏书家、故纸堆乃至打鼓收破烂的人手里凑齐全书的,因“漶漫不可收拾”,才“细加釐剔、截长补短,行成全部,复为镌版,以公同好”。因此,我们又怎能断定,高、程没有掌握一个也是相当接近曹公原文的抄本,而那抄本我们今人未曾见过,在那抄本上偏有晴雯那两句掷地琤琮的话语呢?
1992年2月19日
有眼不识白犀麈
在我写给周汝昌先生的关于“红楼边角”的通信中,我引用了《红楼梦》第四十回中的描写:“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环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书写时我信手将麈尾写作了“尘尾”,后周汝昌先生指出了这一点,他客气地称为“笔误”,其实是我无知所造成的错误。“麈”字上为“鹿”字下为“主”字,读音为zhǔ,意为鹿中之一种,其尾毛可能较为丰满,故可制为轰赶蚊蝇的帚子。“麈”字目前尚不能简化。现在的“尘”字是“塵”字(上“鹿”下“土”)的简化。我之所以把“麈尾”写成“尘尾”,是因为错把“麈”字看为“尘”字了。我是知道有用马尾制成的拂尘的,以为“麈尾”便是“尘尾”,亦即一种拂尘。
雪芹写《红楼梦》,确实字字皆辛苦,尤其对看似仅为过场陪衬的器物的描摹,都极为精到。第十七到第十八回的重头戏“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写到归省的仪仗:“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当时因值冬日,不至于有蚊蝇蠖蛾,所以值事太监所捧是拂尘而非麈尾。但那二者的形态,我想应是比较接近的吧。贾母的排场有时甚至超过了皇家,四十回所写“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已时届金秋,“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蚊蝇该都已敛迹,但贾母吃饭,仍有小丫环在旁拿着麈尾;第四十二回贾母欠安,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塌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环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身穿羊皮褂子而仍有蝇帚在侧,蝇帚的象征意义当然大大超出了实用意义,蝇帚成了一个象征尊贵的符号,一种优雅的生活方式的符号。贾母以下的主子似不至于摆谱达于这样一种程序。第五十五回写探春理家,在赵姨娘跑去“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探春哭过一场之后,“便有三四个小丫环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后面补充了那“等”字所含的内容,系“脂粉之饰”,显然并无麈尾,当时正值隆冬固然是个原因,探春的排场不至于逾矩,也是一个原因吧。
麈尾在《红楼梦》中一度成为重要的道具,那便是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的情节中,宝钗去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转过十锦柄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牛麈。”麈尾的手柄是白犀牛角所制,真是华贵之至。底下有差不多二百字的钗、袭对话,专门交代那白犀麈的用途,原来是驱赶一种“花心里长的”“从这纱眼里钻进来”闻香就“扑”的“小虫子”用的。谁知袭人因外出方便,偏林黛玉和史湘云也来到怡红院,结果林黛玉隔着纱窗先看见后来也叫过史湘云使她也看见,“宝玉穿着银红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这就引出了钗、黛、史三个女子间微妙关系的细腻雕镂,并且就在这一场景中,宝钗亲耳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又把宝玉内心深处的感情抉择淋漓尽致地加以曝光。有位朋友对我说,他读至此怀疑宝玉其实早已醒来,那喊骂是佯装梦呓而故意宣泄给宝钗听的,我以为也不失为一种别具眼光的“解读”。“梦兆绛芸轩”,白犀麈是默默无言的见证。
感谢周汝昌先生的指正,从此我再不会将“麈”“塵”二字混同了。
1992年3月21日
秦显家的好相貌
肖像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必不可少的手段吗?未必。
即如《红楼梦》,曹公不消说是肖像描写的大手笔,但这也因角色而异。如写黛玉进府,他从黛玉眼中看出:“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环,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那第一迎春、第二探春的肖像描写,相当精致了,但对第三惜春却吝笔如金,实际上是根本没给她“照”一个“像”,后来也再无肖像上的补笔。但通读八十回之后,我们对惜春印象如何呢?应当说形象相当鲜明,那形象的塑造不靠肖像描写,而全凭性格刻画凸现于我们眼前,其丰满度与迎、探等艺术形象实不分伯仲。我曾撰有《话说赵姨娘》一文,论及曹公对赵姨娘的相貌亦无一字着墨,而全用其粗鄙下作的语言做派来完成该角色的塑造,而竟构成一大文学典型。该文在《读书》杂志揭载后曾有人致函编辑部,与我探讨赵姨娘相貌的妍媸,他是推测为亦秀色足可餐的,与我之分析贾政仅看中其“下体可采”,颇为轩轾。这一探讨不能不引出我们的一大疑惑;曹公为何对有些角色的相貌大肆皴染,而又为何对有些实际上相当重要的角色的相貌不屑勾勒一笔呢?
《红楼梦》里有个秦显家的,此人仅在第六十一回末尾和第六十二回开头一现,然而,不仅性格凸现,构成典型,其相貌也令人难忘,读后一闭眼总觉恍然就在眼前。在大观园内外几个利益集团的激荡冲突之中,秦显家的一派借“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构成的冤案,弄倒了厨房头目柳氏,推出秦显家的来取代,平儿听说问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便回道:“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又经玉钏儿说清“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平儿方才恍然。
秦显家的那“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的相貌,是曹公借林之孝家的口勾勒出来的。“孤拐”即颧骨,不知怎么的,简单的几个字,把高颧骨大眼睛那么一点,秦显家的形象就顿时浮现了出来。乱中夺权,常常是把“名不见经传”的昏庸角色硬推到关键的交椅上,结果往往会立现颟顸而徒成累赘,令下台一派哑然失笑,也令上台一派摇头叹气,而局势又往往不容再轻易“换马”,构成一种滑稽尴尬的社会景观。秦显家的却甫上马便大有杀伐,飞快地实行着“四部曲”:一、接收物资,查前任亏空;二、调拨物资,给后台送礼;三、联络要害部门,打点送账房的礼;四、收买人心,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看来秦显家的尽管连令平儿知晓的名气也无,原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不入流的小角色,一旦借风握权,倒也颇有些大将风范。倘没有平儿说动凤姐儿实行“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政纲,平了冤狱,让柳氏复出,那秦显家的厨房新政,恐怕也未必就不能改善大观园的伙食质量与供应方式。但谁知大观园的政局竟也白云苍狗,秦显家的“只兴头上半天”,“正乱着”,便忽有人来说与她:“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她的直接后台司棋呢?虽“气了个倒仰”,但也“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读毕这一情节,我掩卷后总忍俊不禁,在我想象中,秦显家的两个孤拐一定是红红的,而她那一对大眼睛一定是潮潮的。
1992年6月10日
效忠信范本
效忠信是一种特殊的文体,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这种文体驾驭好的。
而曹雪芹在《红楼梦》三十七回中,却一连代拟了两封书简,一文一野,一精一粗,一雅一俗,一清一鄙,一令人欣悦,一令人发噱,反差强烈,相映成趣,这里且不说代探春所拟的“诗歌派对”柬,倒要议一议代贾芸“捉刀”的效忠信,因为就《红楼梦》的“母文体”而言,探春的小柬大体还在其风范之内,只不过全用文言而已,难的是贾芸的“跪书”,需另辟一格,才能活现出一个市井小人的卑琐灵魂。
贾芸致贾宝玉的效忠信共132字,虽短小而实在,体现了少用字多获益的拍马才能,且说明他深谙被效忠的人绝无耐心细读一封臭长的效忠信函,哪怕你金粉银笺,喷透香水。
贾芸的效忠信,堪称古今中外效忠信的最佳范本之一,欲写效忠信者,无妨奉为圭臬,努力效尤。
既欲投靠效忠,就一定要彻底地无耻,任何一点残存的耻感,都妨碍下笔时的明快。贾芸效忠信的第一特点也是最大最有效益的特点,便是毫不绕弯子,毫不吝面子,毫不挂幌子地直截了当地阿谀奉承和自我作践。曹公在第二十四回中写到贾宝玉偶然遇见了贾芸,并不认识,也并不上心,当时贾芸年纪已有十八九岁,分明是一青年,而宝玉才十四岁左右,尚处在少年向青年过渡的转换期中,当时宝玉在敷衍中随便说出了一句“你……倒像我的儿子”,贾芸便伶俐乖觉地立即接过话茬说:“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是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及至到第三十七回中给贾宝玉递上效忠信,他劈头便直书:“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全安。”贾宝玉绝非圣贤,具有一般人均不能摆脱的人性弱点,即使是最肉麻的直接吹捧,或许并不以为意,或许浅浅一笑,或许微有不快,或许不以为然,却绝对不至于愠怒,不至于坚拒,倘用酸溜溜的绕弯子的长句式来改写上述那句话,倒反而有可能立即给碰个钉子。
贾芸效忠信的第二个诀窍,就是一定要在行文中体现出自己对所效忠的对象是如何的无足轻重和无可作为,所以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倘用相反的写法,使被效忠者感到似乎自己多么在乎效忠者的效忠,那就很冒险,很可能使被效忠者产生出因不屑生出的不快,从而有根本弃之不往下再读的可能。
但既效忠投靠,说穿了便不能只是一纸空文而必须有实际奉献,但奉献物必须精心选择,一定要“正中下怀”才好,贾芸因为原先已有向王熙凤呈进麝香冰片而被收纳的经验,所以当然也事先把贾宝玉的爱好需求琢磨了个溜透,因此效忠信继上述文句后便立即落到实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全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忽见”二字很见功力,“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两句中意味无穷。不能让被效忠者感到自己过分地处心积虑,亦必得让被效忠者感到自己的奉献难能可贵,其尺寸量得分毫不差,使被效忠者既无受贿感亦无受骗感,欣然容纳。
贾芸效忠信更妙的是精细入微地体察到贾宝玉的容纳心理。他在第二十六回中厚着脸皮去晋见贾宝玉,贾宝玉实际上是耐着性子敷衍搪塞了他一番,只“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当着他面便“有些懒懒的了”,因此他深知即使有白海棠之献,人家眼中心中又何尝能真把他当回事儿?于是下面两句便写道:“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见面……”“视男是亲男一般”这话从语法上看似乎狗屁不通,却并不一定是贾芸不谙文法所致,倒更像是故意要退一步,让贾宝玉知道他并不企望真成为被效忠者心目中的一个什么值得付予感情的东西,且表示出他深知宝玉所爱惜的,是“园中姑娘们”,毫不敢分其一分一厘的爱心,他所想表达的,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效忠者,企盼在“不时之需”时,能得到被效忠者的一点恩赐或救助罢了。他是在为自己“放长线,钓大鱼”。
贾芸这个人物,从前八十回中看,已颇立体,他有善钻营善拍马能应付工心计的一面,也有良知不时闪烁的一面,这封效忠信固然是其灵魂卑琐的一个见证,却也不能视为其灵魂的整体,这一人物,在嗣后的情节进展中,显然性格还有发展,灵魂棱面的转动变化还大有文章,可惜曹公的原稿已无从得见,被高鹗极粗率地在续书中写成了一个平面化的恶人。从“脂批”中我们依稀可知,到贾府倾败、宝玉等锒铛入狱后,已同红玉结婚的贾芸还曾去探监,只是不知那时他们可曾来得及忆起这封效忠信和两盆白海棠的悠悠往事?
1992年10月3日
蹬门槛
形容一部小说的文字描写好,我们常赞曰:“如画。”在人物刻画中,肖像勾勒固然要紧,而身姿动作的描绘,尤为关键,也尤见功力。
《红楼梦》写的是大宅院里的事,大宅院里房屋多,门也多,因而人物与门的关系,便势必出现于纸上。例子极多。如第二十三回,写迁入大观园之前宝玉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环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后来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总算蹭到。结果是有惊无险,待出得接见场所,一溜烟回到自己住处。写到这里,则有“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的描写。袭人的倚门而立,便如一幅画儿,能引出读者许多的意绪联想。到第六十回,怡红院中的芳官跑到厨房里去,描写文字则是:“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问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芳官扒门,与袭人倚门全然异趣,活绘出另一种年龄性格的做派,跃然纸上。同回末尾和下一回开头,写柳氏从亲戚家作别回来,刚到了甬门前,遇上一个头上是杩子盖的小幺儿,两人有一来一去大段的调笑,我以为是《红楼梦》全书中回间交接得最生动也最富独立意义的一段文字,那柳氏与看门小厮的一番口舌,便发生在甬门内外,那小厮开头是一直“且不开门,且拉着笑着”,“拉着”即拉着两扇门,后柳氏听门内有老婆子向外叫她,才推开那甬门走了进去。
《红楼梦》中对王熙凤不仅不吝大段的肖像描写,也时时描绘她的身姿做派,仅蹬门槛,就至少写过两回。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急匆匆要去看林黛玉,“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后来便要他进去帮着写一张清单。那凤姐儿蹬门槛剔牙的形象,活是一幅贵妇监工图,令人过目难忘。到第三十六回,因为王夫人查问了赵姨娘抱怨“短了一吊钱”的月银事,凤姐儿当面算是心平气和地给予了详细解释,但转身出来后,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正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下面的描写是:“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着:‘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魁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一面骂,一面方走了。”二十八回中凤姐蹬门槛,是饱食后的闲适身姿,而闲适中又不失当家人的气派。这三十六回中凤姐以脚抵门槛,曹公不再用“蹬”字而用了“跐”字,“跐”固然也有“蹬”的含意,然而更强调了身体重心的平衡与那一脚蹬定之间的关系,配之以挽袖子的描写,则活现出凤姐儿非同一般贵族妇女的泼辣强悍与杀伐威风,她跐定门槛后先笑说几句,再不笑地说几句,再冷笑地说几句,最后一面骂一面自去,想必那些执事媳妇,个个都不禁心惊胆战,而读者对阿凤的认识,也便更立体更深入,这不是“如画”,而是“如影视”了,栩栩如生,宛在眼前。
凤姐儿作为已出阁并在府中当家的泼辣货,蹬门槛的身姿虽生动而并不令人惊奇。但曹公也写到林黛玉蹬门槛,那是在第二十八回末尾,宝玉见“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不觉就呆了。他问薛宝钗要那红麝串看,宝钗见他发怔,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给他,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这一笔描写颇出人意表,但细想起来,确是极精微地传达出了林黛玉复杂的内心活动,她那蹬门槛子的身姿就她个人而言颇为反常,她以“嘴里咬着手帕子笑”来掩饰内心的痛苦与惶恐,但终因脚下不自觉的一个动作泄露了“天机”。
1992年10月31日
仔细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
二百多年前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那具体的情景儿究竟如何?
读《红楼梦》,常常注意到这一类的描写:黛玉甫进贾府,去拜见王夫人,进入那“正经正内室”的“荣禧堂”,只见“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试问倘非亲历亲见,如何写得出来?这倒也罢了,而又接续着写道:“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豪门贵族生活,自有其特定的习俗,黛玉进到东耳房后,又见“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线蟒靠背,石青金线蟒引枕,秋香色金线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在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能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这就更把读者引入了一种“全息摄影”般的文化境界中,但更令读者惊叹的是,曹公对一代豪门那生活方式和环境氛围的描绘,精微入髓到了这样的程序:他写到王夫人又并不在那耳房内接见黛玉,而是由丫环又把黛玉引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那方是王夫人更经常使用的起居室,该处景象又如何呢?也一味地金碧辉煌、色色如新吗?不!曹公写道:“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连用了三个“半旧”,在读者心目里不仅没有降低贾府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赫赫威势,反而更令读者感受到一种与暴发户迥异的百年簪缨大族的“真富贵,自风流”的坦然景象。不是大手笔,焉能以三个“半旧”透露出如海侯门中深邃厚密的内在肌理?
时下的一些电影、电影,一展现古今的富贵人家,便往往一味地炫其厅堂布置摆设衣饰的色色崭新,不少小说在写到豪门景象时也总是堆砌着鲜丽的藻饰而讳用“旧”字。这都是因为并没有真正经历也没有仔细考察过大富大贵的世家生活,错把暴发户的排场脾性栽到他们身上去了。
曹公写《红楼梦》,那是把勾绘贵族生活的笔墨把握得分寸得宜,深得背面敷粉法之壶奥的。例如写贾宝玉初到梨香院中探宝钗,看见她“坐在炕上作针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衣装色调的高雅趣味与并不炫新搜奇的做派,使宝钗的贵族小姐身份更加凝重尊严。又如写刘姥姥重进贾府,贾母带她到大观园内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在勾画了该处的优美雅致之后,曹公写道,“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结果引出来一大篇议论“软烟罗”的文字。美女雅居,而亦有旧纱窗,这方是大户人家的日常景象。后来写到大观园里“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而极欲想打入怡红院的柳五儿偷偷到大观园“那边犄角子上一带地方儿逛了一回”,结果所获得的印象是“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这些看似微小的不经意的笔触,把仙境般的大观园又人间化、立体化、精微化了,倘仅是中上的才能,也断不能涉笔入髓到这等地步的。
更令人难忘的是第五十九回写到宝钗春困已醒,唤起湘云一起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向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说“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又建议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敢情读者心目中的这一批绝代佳媛,打从钗、黛、湘云、宝琴起,个个脸上都生着春癣!但二百多年来的读者读了这样的描写后,是生出了对她们的厌弃之心呢,还是愈加觉得她们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因而更可亲可爱可惜可怜呢?恐怕绝大多数读者,倒是被曹公引入了后一种心理倾斜之中吧?
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到府,宝钗讲她的“古”说:“……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
一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写尽了豪富之家多少景象与滋味!那样的人家任其天天有如蚁的仆妇打扫收拾,而穹顶上挂的大灯笼的卡穗子也还是难免积灰未除,以为“四面光,亮堂堂”,一色簇新,一尘不染,才是富贵气象的见识,在贾母一句叮咛面前,该抱惭而退了吧?
1992年11月28日
好雨知情节
自然天象常同人的心境形成呼应或互补的关系,文艺作品的创作诀窍之一,但是巧妙地利用天象来或明或暗地揭示事态的深层蕴意,展示人物灵魂的内在悸动。拿雨来说,隔帘春雨细,高枕晓莺长,是一种温馨的境界、闲适的心态;“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则是一种动荡的变局、激昂的情绪;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就构成了寂寥的氛围,传达出一腔幽怨。在小说和戏剧乃至影视艺术中,天象中的雨也常常扮演着不可轻视的角色。
《红楼梦》皇皇百万言,天象描写颇丰,但仅就前八十回曹公原著而言,直接写到雨的地方却并不多。贾宝玉的《春夜即事》中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十四字包含了多少怡红院中的隐秘,亦可见他内心中那“喜聚不喜散”的情结,但在全书的情节流动中,海棠春雨怡红院的展开描写却几近于无。近人写小说,又尤其是演话剧拍电影电视,常常因为才竭技穷,便“戏不够,雨来凑”,往往小说中舞台上雷电交加,或银幕荧屏上风雨大作,角色大喊大叫,寻死觅活,一味拼命煽情,而读者观众却只觉矫情,竟不为所动,可惜了那一番被搬动的风雨雷电。
《红楼梦》中不写雨则已,一写雨,便是大手笔气象。那雨非但不是可有可无之物,更丝毫没有生拗煽情之嫌,真是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全织进了时境、物境、人境、心境之中,而总体上便构成一种诗境,引领读者去达到一个悟境。
“红楼”之雨,第三十回中一现。这一回总计约六千字,却写了贾宝玉生活、性格中的几个全然不同的方面,在不断变换的场景中,他的情感生活竟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几次跌宕转折,在万未料及的与金钏小做调笑而导致王夫人暴怒的场面后,却忽然又出现了更难料及的“龄官画蔷”的一幕。这时曹公写道:“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后更成大雨。唯其因为有这场骤雨,才传达出了龄官忘雨画蔷的情痴,以及宝玉怜人淋雨而不自顾地对青春女性的珍惜乃至崇拜;也正因为有了这场骤雨,才会紧接着发生怡红院中一群女孩子堵沟积水戏禽嬉耍,宝玉拍门不开,而袭人终于去开门时被宝玉抬腿踢在肋上,晚间嗽出血痰,等等一环更比一环出乎意料而又合情合理到天衣无缝的种种情节。“阴晴不定,片云致雨”,是这一回贾宝玉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是他内心那青春期骚动和苦闷的象征。
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则整个是一曲幽咽婉转的雨中曲。那是“淅淅沥沥”的雨,“秋霖脉脉,阴晴不定”,林黛玉内心里那青春骚动和身世苦闷构成的挣扎与煎熬,与“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的描写,融汇成一樽醇酒,令读者欲饮不忍,欲辞不恭,欲醉反醒,欲哭无泪,这一回末尾写道,黛玉就寝后,“又听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我注意到“竹梢”后写的是“焦叶”,而非“蕉叶”,推敲过:潇湘馆院中有芭蕉那是无疑的,难道“焦叶”与“蕉叶”相通?显然不能把这里的“焦叶”理解成一般意义上的“蕉叶”。联系到第四十回中黛玉说过:“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李义山原句为“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断定“焦叶”即残叶、枯叶之意,因而雨打焦叶的外在情调,与其淅沥之声所掀起的主人公的内心波澜,便远比雨打碧绿蕉叶所能引出的联想要更富深意,更丰厚也更微妙。杜甫诗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液,润物细无声。”《红楼梦》的写雨,则可谓“好雨知情节,当需乃发生。随文潜入魂,润心细无声。”
1992年4月15日
《红楼梦》中的服饰并非“戏装”
7月17日《流杯亭》有尤戈谈《红楼梦》中的服饰一文,认为“那些关于服饰的神来之笔不是由于写实,倒确乎是由于摹写了戏装的缘故”。所举有三例,一是宝玉的“束发嵌宝紫金冠”“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邓云乡先生因此感到像煞《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只是缺少根雉尾。我们自然也有同感。”二是:“北静王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则纯然一个舞台上的老生”。三是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的服饰描写,“移用了戏剧中刀马旦(如《虹霓关》东方氏)的装束”。
我以为此说不确。固然,《红楼梦》反映的虽是清代的现实生活,然而写到人物的服饰,却偏偏尽量避免有时代特征的“时装”,尤其对清代男子的薙发拖辫和女子的三寸金莲,基本上是讳莫如深的态度。大体上来说,《红楼梦》中男子的服饰,往明代靠得较近;女子的服饰,则又往现实贴得较紧。这是因为清统一中国以后,在厘定服饰制度时有所谓“男从女不从”的政策,因而明清两代女子的服饰区别,便没有男子的服饰那样判若两朝。曹雪芹写到贾宝玉的服饰时,恰恰比写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更多了一笔——写到了他的辫子。就在尤戈所引的那段文字后边,便有“头上周遭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的描写。此时的宝玉,难道“像煞《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吗?至于北静王的服饰描写,我们如到山东省博物馆看一下所藏戚继光画像,便不难断定是明代贵戚的写实。戚继光服皇帝特赐的团领大红蟒衣,腰围玉带。北静王因身份高至亲王,则着白蟒袍、系红鞓带,当不足奇,并非“戏装”。至于四十九回中史湘云的服饰,很可能确实并非清代女子时装而是曹雪芹的虚拟,但那又怎么可能是摹写了如《虹霓关》的东方氏那样的刀马旦的“戏装”呢?须知,直到曹雪芹谢世时,有“刀马旦”这一行当的京剧尚未出现,(京剧以前的戏曲行当中只有闺门旦、刺杀旦、贴旦等),而《虹霓关》这一剧目虽假托隋末秦琼、王伯当故事,但东方氏等情节并不见于《说唐演义》等书,亦不见于昆曲传统剧目,很可能是一出曹雪芹在世时根本就不存在、直到同(治)光(绪)两朝京剧艺术走向成熟时才有的剧目!
尤戈所使用的“戏装”这一概念,十分汗漫。什么戏的服装?从他整个行文上看,似都引领读者去联想到京剧(以及现在仍在演出的古装戏曲)的服装。京剧是雪芹谢世后又经许多年才出现的一个剧种,上面已经说到,《红楼梦》中的人物服饰不可能去对之加以“摹写”,那么,是“摹写”昆曲演出中的戏装?但京剧形成以前的昆曲戏装,无论实物和当年的图画都所存无多。我们现在倒是仍可以到山西洪洞县广胜寺的明应王殿中去观赏一幅“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的元杂剧演出壁画,上面有九个着戏装的人物,但《红楼梦》中又有哪个角色的服装与之“像煞”呢?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写实之作,然而《红楼梦》使用的艺术符号系统又是完全不受“实象”约束的具有出奇魅力的独创“意象”体系。因为《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大量地不合清俗,便断定是“摹写戏装”,与因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南北,花草树木毕集,天下园林美景荟萃,便断定是“摹写年画”(第四十回刘姥姥便有此感受)一样,都至少是一种肤浅的理解。
有趣的是,20世纪初京剧表演大师梅兰芳决定将《黛玉葬花》搬上京剧舞台时,为高层次的美学追求,他不得不摒除已有的种种旦角“戏装”,而单为林黛玉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古装”;而现今仍时常上演的荀派京剧《红楼二尤》,王熙凤一角则采用《红楼梦》中全然未曾描写过的“两把头”、长旗袍、花盆底鞋的“旗装”。这就更加使我们意识到,《红楼梦》的服饰描写既非摹写生活更绝非摹写“戏装”,而是一种天才的“意象”符号体系。它构成了整个《红楼梦》所营造的至高美学境界的一个最具独创性的组成部分!
1992年8月24日 红楼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