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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搜索友情

从《金瓶梅》说开去 刘心武 4868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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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现,近年来中国文学的题材空前丰富,许许多多的禁区均已相继打破,人的七情六欲似乎都得到了相当的表现,特别是以往最受禁锢的情爱和性爱,以及承载着或失落了情爱和性爱的人们,痴男怨女,节妇淫娃,寡妇鳏夫,色鬼暴徒,所形成或所潜在的早恋、晚恋、单恋、同性恋、变态恋、纯情恋、纯性恋、无知恋、莫名恋……都不再是政治或道德藩篱所能阻挡住的,堂堂正正地占据了若干文学杂志的篇什。但有一种按说是人类中最常见最普遍并且也最不受禁锢还可以说是从未列为文学禁区的情感——友情,却几乎没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表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把这疑惑同一位朋友说了。朋友笑问:以往的文学,对友情又有多少正儿八经的表现呢?冷静一想,可也是。即以“三言”、“二拍”中头一部《警世通言》的开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为例,这算是中国古典小说中专门写友谊的了,但写得极浅,读过一遍,所获印象只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艺术追求的欣赏和理解而已,篇末赞诗云:“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空洞而无力。《吴保安弃家赎友》、《羊角哀舍命全交》也不过是表达了仗义与守信,那自然是人与人交往之间的美德,但距友情的精髓,似仍较远。

  《红楼梦》简直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学“圣经”,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红楼梦》中写了那么多种人际关系,却似乎并没有写到深刻意义上的友谊,贾宝玉与秦钟乍看上去是一对朋友,但从情节的流动中与叙述语言的蛛丝马迹中,读者不难发现他们其实是一对同性的恋人,贾宝玉与蒋玉菡的关系就更令人洞若观火;“金陵十二钗”之间固然不乏欢聚笑谈或喁喁私语的交往,但有谁相信,“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之后,宝钗和黛玉就真的“孟光接了梁鸿案”,成为朋友了呢?又有谁相信,“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时,李纨和凤姐就真的心心相通了呢?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赏识与接济,并未融化贾雨村人性中的黑暗,二人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友谊,“醉金刚轻财尚义侠”,似乎有了一些友谊的成分,但小说中明文写着: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是了。”贾芸竟根本没把倪二的人格提升到朋友的高度。《红楼梦》这“百科全书”,竟缺了“友谊”这极端重要的一科!

  中国古典诗词中,朋友间赠答的诗不少,唐诗中尤多,但如果用挑剔的眼光去看,则纯粹的友谊仍然寥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该是绝顶光艳的名句,但人家明明白白说清楚了这种“知己”的基础——“同是宦游人”,即同处一个官场,一个政治圈子,而世上没有比官场更多变化,没有比政治圈子更会“翻脸不认”的了,所以,尽管我们曾将这两句名诗热血沸腾地赠给了“欧洲社会主义明灯”,但一旦我们认为人家“灯灭”或人家认为我们“修正”,则双方的血温都会降到冰点,所以这样的诗歌似乎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友谊颂”。别的诗呢?“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颇为深沉,但“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原来是亲戚之情。白居易与元稹之间的友情,是为人所称道的,比所传的李白与杜甫之间可疑的友情真切而可以捉摸,元稹诗曰:“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细品之后,发现他所关切的,还是白居易的仕途沉浮,这其实还是一种“同僚”之谊,即潜意识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情绪宣泄。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名句,含意汗漫,所谓“故人”,指泛泛的朋友,或可理解为“故里之人”,引出的并不一定是关于友情的思绪,而很可能是对离别熟悉的人文环境踏人一陌生境界的惆怅。杜甫名篇《赠卫八处士》句句牵人魂魄,但通读全诗,就可知杜甫与那位卫八处士之间其实平素并不互通消息也并无思念挂胃,只是在偶然的邂逅中抒发人生无常的感慨罢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充其量只是一对“酒友”,“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也无非只是一对“文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也只不过是短暂的“离情力”;“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似乎在呼唤友情,但究其实,不过是醉金刚倪二似的乜斜着眼爆着噪门发泄自我的侠义情思罢了。所以,倒是感慨友谊之难寻觅的诗更多也更深刻。“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深知散比聚更为人际关系之常态。“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干脆断定人际关系是“金本位”而非“情本位”。“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对在世期间觅到友谊已不存幻想。“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则对离世后也不抱期望,人是自始至终只有以自己为友了。李白毕竟还是伟大,杜甫对他那样好,所献出的感情非“友谊”二字莫能命名,但他的回应总是淡淡的,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自得其乐,或索性以大自然为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伯牙子期的美谈似乎并不能打动李白的心,他连“知音”也不尊重:“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简直十足的“以我为中心”,我要是那位被轰走的人,一定会对他说:“我才不伺候你呢!明儿谁来谁是孙子!”

  说了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感叹友谊的精贵。不作习惯性的“中西文化对比”了,洋人的文学里或许真有关于友谊的闪光篇什吧,但人家没有长达几十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一连串把全民都卷进去的政治运动,所以尤其不必也不便作近期的对比。

  朋友问我:你认为什么才是纯粹的友谊?《尔雅·释训》:“善兄弟为友。”《易·复》:“朋来无咎。”这些古典的解释我都不取。“同师曰朋,同志为友”,其实等于取消了纯粹的朋友。我认为,在当代中国,纯粹的友谊必须具备以下三个特征:

  (1)它是超越性的。超越于爱情:异性或同性间的情爱,可能含有相当的友谊成分,但我不视为正宗的纯粹的友谊。超越于政治功利,所谓“同志”、“战友”,特别是“同一条战壕中的战友”,当然都可能含有相当的友谊成分,但我更不视为正宗的纯粹的友谊,记得几年前刘少奇同志得到平反后,某报上立即登出一篇《毛主席和少奇同志的革命友谊》,字字句句皆陈述若干年前的事实,但读后感觉不舒服,类似的大文还有《毛主席与彭大将军情深意重》,等等,其实几位作古的政治家之间的关系变化从历史角度上看并无多少创新成分,并不足奇,亦不必怪的,问题在于那些大文的作者把友谊这一类型的人类感情栽窜了秧。友谊当然更应超越于金钱,时下泉涌般冒出的“作家艺术家企业家联谊会”,其中的“谊”究竟有几多重,殊可怀疑。友谊还必须超越世俗。中国的世俗其实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关系网,人际为网络,个人为网结,互相依存又互相牵制,依存时颇能派生出“咱们是朋友”,即“哥儿们”、“姐儿们”、“爷儿们”的亲昵感觉,牵制时又颇能滋生出“别那么不够朋友”的怨懑,在冲撞离弃中也颇能产生“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情思,产生出似曾有情谊的错觉,其实,这种世俗的网络关系,是培植不出纯粹的友情的,真友情必须连这个也超越。

  (2)与一般人所强调的相反,我认为友谊的真谛并非所谓的“知音”、“知己”、“知心”,所谓“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可以用来形容爱情,却不宜用来表现友情;又所谓“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只能说是“酒肉朋友”,离真正纯粹的友谊何啻十万八千里之遥。真正的朋友,互相之间是一种精神互补的关系,他们完全不必也不大可能达到“心心相印”,他们能够而且应该有坚固而深密的个人隐私,他们应该具有独立不羁的灵魂和独特的见解,他们相聚时,默默无语乃非常态,愉快交谈才是常态,而互相印证及趋于认同是其次的,互相撞击及促使各自思想的深化则是主要的,交友的乐趣,几乎全在“精神的宴飨”这一点上。所以,真正的朋友往往并不存在于同一代人之间、同样社会地位之间、同一职业之间、同样性格气质之间、“同僚”之间或“同科”之间。

  (3)不消说,真正纯粹的友谊必须有坚韧的承受力。所谓“陌路相逢,肥马轻裘敝之而无憾”,说的是刚一交友便可做出财物上的重大牺牲;而俗话所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则体现出为朋友可以一直牺牲到性命的气魄,不过我以为这些做派都只是浅层次上的表现,友谊的坚韧承受力,主要应体现为心灵上的大理解和大容纳,比如朋友犯罪受罚,别人或幸灾乐祸,甚而落井下石,或漠然冷然,只作壁上观,或一般同情,并给予一定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和慰藉,而作为其朋友,则有一种超越于法律和道德上的大宽容大悲悯,深知其人性中的什么部分与人文环境中的什么因素化合为了这样的结果,因而,除了一般的关怀和帮助外,仍保持与他或她的一如既往的对话关系;倘是蒙受冤屈或遭遇不测,当然这种对话关系更应保持其坚韧性与美好性;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至少不是当代人友谊的要义,福应各自享各自的,难应各自当各自的,只是无论在福中还是难中,双方心灵上的互补都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需求,在这茫茫人世上,朋友间的大悲悯应覆盖着双方的灵魂。

  以我如此挑剔的眼光来观察,则不仅我们的文学作品中简直没有纯粹的友谊浮现,就是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何尝能找到很多经得起检验的友谊?我倒并不拘泥于“文学是社会生活的镜子”的观点,文学完全不必是镜子,文学可以表达理想,可以寻觅现实中罕有或竟是没有的东西,文学还可创造出完全与现实无关的也并不一定是理想的怪物,文学是绝对自由的,但这绝对自由的文学中,竟然如此匮乏友谊这种东西,细思之,又并无人禁止表现友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所以这回的“闲话”题作《搜索友谊》。友谊竟稀少、隐蔽、潜在、混沌、模糊到了必须加以搜索的地步,这是当代中国人(且不必将地球上其他人类囊括进去)的悲哀么?

  当代的中国人,或心甘情愿生活于人际的既定网络中,误将网结之间的牵线当作友情;或不甘在人际的既定网络中沉沦,于是拼命维系个人这网结的尊严和价值,乃至于用厚厚的壳儿将自己包裹起来,对友情不存追求与向往。以上两种人,似乎都生存得不错。

  不想再说什么了。引一首晚唐韦庄的诗《独鹤》作结尾吧。为什么引它,请读者诸君随意解释——

  夕阳滩上立徘徊,

  红蓼风前雪翅开;

  应为不知栖宿处,

  几回飞去又飞来。

  1989年2月 从《金瓶梅》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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