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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陵舟所绘之山水,善用淡墨泼洒,笔锋勾勒。虽目中所视乃夏山繁茂之景,笔下所得却是平远寒林,萧疏旷野。烟霭霏雾,云从石出,不分天上人间。溪山江流,又朦胧有界,似梦似真。群峰矗立,飞瀑直下,山麓有屋舍两间,猫儿一点,人儿不现。
云弥烟看了半天,这才恍觉,这画里画的不就是他家吗?那个小点儿是小白猫,那她呢?唔,她是不被别人所看见的啊,怎么可能出现在画中?思及此,云弥烟的心底无由闪过一丝失落。
“崖柏兄好技法!昔日老师便说你天生便有李成手笔,果然不假。相比较之下,我这画便显得露拙了。”沈贺见早已停下自己的创作,开始大加称赞起顾陵舟来。
忽而,沈贺见似是发现了什么,奇道,“有趣有趣,崖柏兄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云弥烟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一看不得了,只见那淡墨远山,若是放远了侧过来看,好像是……好像是一个静立的女子!诶,该不会画的是她吧?云弥烟心里喜滋滋地想着,越想越美,乐呵呵的样子像个小傻子,压根忘了顾陵舟可以看到她这回事。
“你看错了。”只见顾陵舟蘸了浓墨,面不改色地往刚刚二人所看的方向一糊,淡墨成了重彩,李成变成了范宽,师从学生,卷云化作雨点。
“哎哎哎!你这不是毁画了吗?我也就一玩笑话,至于把皴法都给改了吗?意境不对,意境不对!亏我刚刚还夸你来着。”沈贺见一阵可惜,“多好的画呀,你这个人,真是!”
“本就不是什么大家笔法,自得其乐而已,无关乎好与坏。”顾陵舟坦然解释道,眼神不经意间瞥向一直陪在旁边的女孩,还好还好,自己这一通乱讲似乎把她给唬住了。至于为何自己不知不觉间会把她的身影给绘在了画纸上,他也不是很清楚,但现下重点是莫要让对方误会了才是。男子画女子的肖像,其间真意,太过于暧昧不清了。
“罢了,随你吧。咱们不斗画了。”因着顾陵舟刚刚的那一改,引得身为画痴的沈贺见兴致缺缺,遂收拾了画具,端坐在旁,换了话题,“崖柏兄,不知你这几年可还在研习医学了?”
“我已经以此为业,庆余兄问这个作甚?”顾陵舟将那张丹青水墨卷好,收在一旁。
“啊,是我想岔了,崖柏兄来临安就是为了李员外去的吧?”沈贺见一拍脑袋。
“李员外?”顾陵舟表示不认识此人,“我来临安是陪我家大郎来替那两个小侄儿祈福的,没有别的目的,怎么?”
“嘿,那我还是说对了人了。”沈贺见自觉给顾陵舟即将要介绍一笔大生意,一对牛眼亮堂生光,爽朗而笑,“临安城内的李员外是个富户,奈何家中小子偏好龙阳,一日那李家小公子带娈童回家,被老父撞见,李员外吃惊大怒,舌头脱了嘴巴无法收缩回去,还生了鼻衄不止,李员外日渐消瘦,眼见着就要小命玩完,现在李家正四处张榜寻医,赏金千万。崖柏兄不妨去试一试。”
赏金千万?!云弥烟在一旁听得愣愣,多日的相处,她大致知道了南宋的物价,千万,也就是一万贯钱,什么概念?!什么概念!就是一个人每天吃顿肉需要两百文钱,一万贯钱可以顿顿肉吃上140年……当医生这么赚钱的吗?那为什么顾陵舟这么穷?!
那边顾陵舟还没应下,云弥烟就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看着顾陵舟。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事情,治不好无非是被李家扫地出门,治好了,则是一辈子都可以当米虫,衣食无忧。他会答应的吧?顾陵舟又不是傻子,难道他不心动吗?云弥烟等待着顾陵舟接话,只听得对方一派淡然,呷一口茶,“我且考虑考虑。”
晚上沈贺见抱着瓷枕来敲门,想与顾陵舟秉烛夜话,同塌而眠,却是被其冷淡地给拒绝了。顾陵舟托词白日舟车劳累,还望早些休息,沈贺见便很是理解又不无叹息地怏怏而返,临了还小怨妇一般地回望了一眼那被关起的房门。
屋内,云弥烟与顾陵舟大眼瞪小眼,一人各坐一边床头。一间船舱,一男一女,如何就寝?顾陵舟无法睡外面,那样会引来众人非议,顾陵舟又不可能让云弥烟睡外面,女孩子身体娇弱单薄,万一受冻着凉了可不好。
“其实,我没什么的。要不我们各睡一边床头?”云弥烟对于顾陵舟很放心,于是便提议道。
“可这于理不合,不妥。”顾陵舟断然严词拒绝。
“哎呀,你我这样又不会被别人看见,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唐突之事,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唐突之事,只要心里亮如明镜,哪里都能睡!”云弥烟开始给这个古代人做开导工作。
“虽说如此,可……”顾陵舟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心念这丫头似乎又把自己的定力想得太好了。道德约束,他是不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事,可他又的确是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男人,不会做与不想做还是有区别的。夜间若是熟睡,难免情动,怎么想都是危险的。
“要不这样,我们不睡,我们坐着说话,总行了吧。”云弥烟随口一说,不过这也有着白日里积攒下来没有问起的一些好奇的缘由。
顾陵舟的第一反应是云弥烟怎么一下子就把他刚刚想的不堪内容给点对点解决了呢,就着灯光,他凝视了云弥烟那张俏丽的脸庞半晌,而后松下一口气,心觉只是自己想多了,她并未看出来自己什么。
“嗯。”顾陵舟一脸艰涩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那我们来互相介绍吧。”云弥烟一脸兴奋,有种顾陵舟正被自己套入话题里的窃喜感。
“介绍?介绍谁?”顾陵舟一时没反应过来。
“互相自我介绍啊,虽然吧,你我二人相处有一段时间了,可具体细节却不怎么了解对方的。就比如说,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你之前不知道我认字,这些都可以是介绍的内容。”云弥烟循循给他讲解。
顾陵舟轻笑出声,声音温醇如酒,夜色相衬,带着些许诱人味道,“你呀,你想知道什么?”
“呃?”云弥烟尴尬了,装作无辜地眨了下眼。这就好比你正要骗别家小孩的糖果来吃,贼兮兮地说是要拿自己的糖果交换,那个小孩一脸了然,软软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诚恳道,“喏,小妹妹你喜欢什么口味哒?”
顾陵舟如何不知?再者说,云弥烟平日里给他说的也不少,怎么就今日里特地要来互相介绍了呢?那么这介绍的主要对象就不是她自己,而是他了。
“唔,那我问了?”云弥烟再度试探一次。
“嗯,问吧。”顾陵舟侧坐在床铺的一边,言笑晏晏,烛火的柔光混着窗外偷跑进来的月色水银替他的双眸染上一抹幻色光晕。
“你……除了会画画还会什么?”话刚出口,云弥烟就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怪,“啊不对,这样问,你的爱好?”
“我没有什么偏爱的,书画是求学时老师教的,你别听庆余兄捧说,我没那么厉害,只不过当时我画得可能比较得老师的青眼罢了。崖柏幼时便随外祖父学医,接触的医书之中对于写实描绘也有着一定需求,便上了些心在里面。我会的东西很杂,一时也说不上来会什么,无非就是遇到什么学什么而已。”顾陵舟没曾想她会问这个,如实而答,云弥烟却有些失望。
太谦虚了!算了,这个还是日后待她亲自挖掘吧。
“那……我再问,啊不对,该你问我了,这个得一对一才公平。”云弥烟老实本分地遵循着游戏规则,笑容可掬,表现得就像个乖宝宝。
顾陵舟其实没什么好问的,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那他就问一件事好了,他斟酌着用词语气,小心翼翼道,“白日里,你对我那副画感觉如何?看出什么了吗?”
云弥烟想到那个被浓墨染除的女子身影,也觉得沈贺见说得极有道理,本来一淡然清幽的水墨山水,突然山被染黑了。怎么说,就好比一锅山药玉米清汤,里面突然被放了一整颗蒜,两者单看都好,突然混搭就有些怪异了。可顾陵舟自己也说了自得其乐就好,那她还说什么呢?
于是云弥烟便顺着那个方向答道,“先生的风格很令人意料之外,还蛮有意思的,嗯,画的有意境,你是不是还画了我们的小屋子和小白在里面?”
“小白?”那是谁?顾陵舟不解。
“就,喵喵呀,那只小白猫。”云弥烟提示道,忽而怅然,“我们都走了,没有把它带出来,它会不会饿跑了呀。”
“我已经托人照顾它了,大郎之前有说帮我去寻人照料那群鸡崽儿,我便一并给说了。”体贴周到的顾陵舟立时收到云弥烟一脸感激的小表情。
某人心虚了,连房子都看出来了,那画中隐约而现的女子……
顾陵舟登时扯过话题,“烟娘,轮到你问了。”
“啊,好。那个,先生啊,我想问的这个问题啊,问了你可别生气呀。”云弥烟嘿嘿一笑。
“嗯,不生气,问吧。”顾陵舟想了可能的几项,都在自己的忍耐度之内,她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过分的问题。
“就是……你……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穷?感觉这个时代的医生也挺赚钱的呀。”关于这个,云弥烟真的真的特别好奇,就说顾陵舟给病患打欠条吧,但总归有付了诊金的病人吧,她第一次发觉这个时代的诊金还挺不便宜的。顾陵舟也没什么不良癖好,吃喝嫖赌都没有,那怎么这么穷?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穷?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穷?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穷?
……
这句话简直像是魔音绕耳,直戳心脏。顾陵舟黑线了,为什么他会给云弥烟一个自己很穷的印象?所以说一开始云弥烟各种就和就是因为觉得他穷不想给他造成经济负担??他穷吗?好像也不算太穷,不过是所收入的刚好够自己所花费的,没有剩余的……呃,如此说来自己还真是有些穷……
然而顾陵舟忘了最重要的一笔还是他最开始自己说的,“大仙,崖柏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好孝敬您老人家的”,云弥烟一心钻进顾好人是正能量青年不会撒谎的认知里,到现在还把那句话信以为真。这就只能说是顾陵舟自作自受,要对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起责了。
顾陵舟思忖片刻,决定换个角度把这姑娘对自己的认知给掰回来,从容不迫的慢悠悠语气,“烟娘,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云弥烟当然说好,正中顾陵舟下怀。
“村里有一户人家,娘子难产而死,男人带着一群孩子讨生存。他家娘子生前是个掌事的,家里里里外外操劳。而那家的相公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地痞,村人遇着都得避让三分。他家有六个孩子,大大小小的跟在男人身后一长串,还都是男娃娃。
“村里有善人意欲收养几个,却被那家相公拒绝。我曾经还跟着看过,他说,自家的孩子跟自己姓,为什么要去别人家,这么说也没有错。当时一群孩子眼巴巴地瞅着大家伙儿离去,甚至最小的那个还跑去牵了一个娘子的裙角,被他亲爹给一把拽过去,抡起拳头就往身上打。大家伙儿看不过去,那男人也就停了手。”
云弥烟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蹙起秀眉。
“这只是故事的开端而已。”顾陵舟叹惋道,语气沉重,“可那家相公仍然好逸恶劳,不做工,甚至还让大一点的孩子出去乞讨供他吃穿。大家看在眼里,俱是唏嘘。”
“我第二次去他家,是由于里正找上我,说是那家的大儿子外出乞讨被恶人打折了腿,央我前去救治。小孩儿瘦瘦巴巴的,前胸贴着后背,两条大腿血肉模糊,我当时替他接骨上药,那孩子硬是咬着筷子不喊一句疼。一些富户乡民赠了那家钱财,说是给孩子治病。”
“我隔几日便会去看那家大儿子伤势愈合得如何,我给他父亲开了几剂滋补生骨的药方,小孩儿长得快,若是调理得当,病根落下得会很轻,甚至会完全恢复也是有可能的。而那药方,用那些钱去买药,完全可以吃上小半年。”
“可那家大儿子还是瘦的很,肋骨根根可数,一日我去看他,他还壮着胆子问我讨要有没有馒头。我心下生疑,却也没有多想,心想可能是男娃娃本来就饿得快。”顾陵舟顿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的情感。
“可最后,那家的大儿子仍然是双腿尽废,他爹将他赶出去,让他用那个模样乞讨,我想制止他,他还赖我医术不精把孩子弄成了残废。那方子,我曾用来治疗过军中的兵将,有比他严重得多的,都能治好。”
“我要说的是什么呢,是后面的内容。”顾陵舟语气沉重,仿佛那是地狱一般的内容,或者说,不是仿佛,那就是。
“紧接着,那家的二儿子也残了,三儿子也残了。事情出得太过诡异,村人开始怀疑起那家子人来。本来有着一群人善心救济,可因着众人的怀疑愈加膨大,赠与救济愈发谨慎,那家的无赖父亲开始扯舌根子骂人,说是人心不古,个个都是假善人。”
“而那家的孩子,被亲父带着,也一起跟着骂人。乞讨到你家,不给东西,便无赖撒泼。乡里人索性真的就不给任何救济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那家的兄弟几个开始有事没事就互相打架,搞得满身伤痕。众人或驱逐或避开,视其一家子为洪水猛兽。”
“有一次我出诊回来,被那家的大儿子拦住,没了双腿,仅仅靠着一张木板,他找到了我,拽着我的衣摆,央求道,救救弟弟。我跟着他来到一处草堆,只见他的四弟和他犯了同样的命劫,被打折了双腿。那家大儿子从草堆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破布口袋,与我说,顾大夫,钱,救救弟弟。我自是没要他的钱,将孩子背了回来。”
顾陵舟咬牙切齿道,“原来那犯错的至始至终只有那家父亲一个,全是表象。因为父亲无赖,孩子之间的打闹也被看成了恶行。那家孩子乞讨撒泼,也是因为讨要不到让他们亲爹满意的份额而被逼无奈之举。这是一个堕向地狱的轮回,他们愈是这样,众人愈是不会去帮你。后来他们的亲爹找来了,向我讨要被他大儿子藏起来的钱。我付给了他,那父亲带着四儿子回了家。”
“三日后,那家大儿子又找到了我,哭成了一个泪人,说他的四弟死了。我怔然,而那钱,其实在大儿子被发现给弟弟治病的时候便已经被他们的亲爹搜刮了去。”
云弥烟听得心里堵得慌,可想而知,顾陵舟当时的心境又会是怎样的崩溃。
“先生……”她轻唤他,不知不觉坐在了他的身旁,仰头看他揪成一团的眉眼,她很想去伸手将之抚平。
顾陵舟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着自责,“我并不心疼那被他们的父亲讹骗的银钱,我是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去把那孩子、还有那孩子的四弟,给治好了再让他们走呢?我们只看到一些人际市井的表象,却忽视了最重要的性命之重。因为渐渐生出厌恶,便不再去管那些被我们所忽视嫌弃的性命。”
“我穷,为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因为自从那以后,即便他们提出再不合理的要求,我也是想着,要是把病者给治好了,也算是一件善事吧。”顾陵舟直视着云弥烟,认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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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章我也是很惊讶,好多字哦,而且还有一种言之草草没有说完全的感觉,或许日后再润色润色?呼~榜单字数达标了,哦耶 松烟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