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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捷，字胜欲，阳羡（今江苏宜兴）人，生卒年不详。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后隐居太湖中的竹山，人称竹山先生。元大德年间，有人荐举他做官，他不肯去，表现了始终不渝的气节。

　　蒋捷的词，文字精炼，音调谐畅。在创作上勇于尝试，不拘一格。有时自由奔放，被人认为仿效辛弃疾；有时清虚旷宕，又被人视作步随姜夔。对他的词的评价，不是奖誉失实，就是贬抑太过。如刘熙载《艺概》称他为“长短句之长城”，而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则认为他“仅得稼轩糟粕”，在南宋词人中属末流，“虽不论可也”。所以有这样的歧异，主要是评论者对不同流派各有所宗，凭着个人的爱憎各说一套。

　　蒋捷一生正处于时代急遽变动之时，他的词虽没有着力去描写现实社会中重大的矛盾，但仍然曲折地表现出了他在国破家亡之后的精神苦闷与痛苦，具有感人的力量。

　　著有《竹山词》，存词九十馀首。

　　贺新郎

　　秋晓

　　渺渺啼鸦了[1]。亘鱼天，寒生峭屿[2]，五湖秋晓[3]。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4]。起搔首，窥星多少[5]。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6]。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7]。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8]。万里江南吹箫恨[9]，恨参差白雁横天杪[10]。烟未敛，楚山杳[11]。

　　秋天的景物在古人诗词中往往被描写得很暗淡，特别是作者心情愁苦的时候。这首词可说是别具一格。像“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一段，寥寥几笔，就勾画出拂晓时太湖湖畔的秋天的清丽景色，而描写这些景色，又是用以反衬作者亡国之恨和痛感流光易逝，壮志消磨的苦闷心情。这种写法表现了作者在创作上勇于探索的精神。

　　贺新郎

　　兵后寓吴[12]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13]。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14]。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15]？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16]。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17]。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18]。

　　在作者抒写亡国之恨的词作中，这一首写得最为沉痛。作者借对过去家庭生活的片断回忆，寄托了对南宋王朝的深切怀念；对当前流落他乡，觅食无门的描写，则反映了作者隐居生活的苦辛。喜青山如旧，暗写自己的守节不移；叹浮云苍狗，实刺仕元的文人的变节行为。

　　梅花引

　　荆溪阻雪[19]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20]？是心留[21]？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22]，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23]。

　　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24]，湿透木绵裘[25]。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荡舟江湖，与鸥鸟为伴，这一向被看做是隐士们的极大乐趣。这首词却借白鸥的问话，表明作者并无此闲情逸致，也说明了作者入元后长期过着隐居生活，实非心愿。词中对旧时游侣的想念，想梦也梦不到，分明是抒写作者在怀念他在南宋时期的生活。

　　一剪梅

　　舟过吴江[26]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27]。秋娘容与泰娘娇[28]。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29]？银字笙调[30]，心字香烧[31]。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写作者倦游思归，渴望重过闲适的家居生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两句，亦见于作者《行香子·舟宿间湾》词，它抓住了春末夏初，樱桃逐渐红熟，蕉叶从浅绿转为深绿的特征，借颜色转换，生动地描绘出春光的流逝。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32]。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33]。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34]。

　　此词通过听雨一事，概括了作者少年、壮年和晚年三个时期的不同感受。写作者年少时只知追欢逐笑，无忧无虑；壮年时过着离乱生活，易于触景伤怀；到了晚年，因经受了亡国的巨大痛楚，感情变得麻木，反而不再多愁善感了。

　　白居易《听夜筝有感》诗说：“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此词与白诗比较，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注释

　　[1]渺渺：微远的样子。啼鸦：乌鸦啼叫。乌鸦在黎明和黄昏时啼叫得最欢。了：停止。这句写乌鸦越飞越远，它的叫声渐渐消失，暗示天已亮。

　　[2]亘（ɡènɡ）：绵亘，辽阔。鱼天：指水面。宋吴泳《水龙吟》词：“一夜檐花落枕，想鱼天，涨痕新露。”作者《尾犯·寒夜》词：“遍栏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宋无名氏（一作周邦彦）《浣溪沙》词：“水涨鱼天拍柳桥。”峭屿：陡峭的岛屿。以上两句说，耸立在辽阔湖面上的岛屿弥漫着寒气。

　　[3]五湖：太湖的别名。晋张勃《吴录》：“五湖者，太湖之别名。以其周行五百馀里，故以五湖为名。”（见《太平御览》六十六引）

　　[4]以上两句说，作者正在点着灯的竹几旁边做梦，被马嘶声惊醒，知道早起的行人已经上路。

　　[5]搔首：抓头。窥星多少：察看星星多少，判断天色迟早，因为近清晨时星渐稀少。

　　[6]青花：指牵牛花。以上四句写秋天破晓时的户外景色。

　　[7]愁痕：指愁容。翻催：反而催逼。鬓鬒（zhěn枕）：面额两旁的黑发。这三句说，原指望秋风能扫去哀愁，结果西风反而使人增添白发，使人和秋天一样老去。

　　[8]金粉屏：有绘饰的屏风。这三句是作者回顾过去懒散纵酒的生活，说那种中年时的情绪如今已经没有了。

　　[9]吹箫：春秋时楚国伍员的父兄被平王杀害，伍员含恨逃奔吴国，曾一度“鼓腹吹箫，乞食于吴市”（《史记·范雎列传》）。这句借伍员的遭遇，比况作者自己亡国之痛。

　　[10]参差（cēncī）：高低不齐。白雁：似雁而小，白色，秋天时南飞。杜甫《九日》诗：“旧国霜前白雁来。”天杪：天的高处，天边。

　　[11]敛：这里是消失的意思。楚山：指太湖一带的山。杳（yǎo咬）：隐没不见。

　　[12]兵后：指元兵攻灭宋王朝之后。寓吴：寓居苏州。

　　[13]帘垂绣：绣帘低垂。软语：语声轻柔。笑涡红透：笑脸微红，露出酒窝。以上三句是作者对过去安乐的家庭生活的追忆。

　　[14]万叠：重复吹奏同一支乐曲。乐曲演奏一遍叫做一叠。以上两句说，城头号角不断发出哀怨的声音，给人凄冷的感觉。

　　[15]厮伴：相伴。望断：极目远望。乡关：家乡。唐崔颢《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以上两句写作者因逃避战乱，独自流落他乡。

　　[16]无心：晋陶潜《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山峰），鸟倦飞而知还。”苍狗：见张元幹《瑞鹧鸪》注〔1〕，第267页。以上三句说，只有青山如旧，连浮云也随着时事变迁，改变了形色。

　　[17]阜：土山。

　　[18]枵（xiāo消）囊：空袋子。毛锥：毛笔。见陈人杰《沁园春》（记上层楼）注〔23〕，第469页。牛经：有关养牛的书。手，一作“首”。以上四句说，袋子里除了毛笔外空无一物，想靠抄书糊口，却很难找到主顾。

　　[19]荆溪：溪名，流经江苏宜兴县南，在大埔附近入太湖。

　　[20]身留：指被雪所阻，不能动身。

　　[21]心留：自己愿意留下。

　　[22]灯晕舞：昏暗的灯光摇晃不定。

　　[23]旧游：指旧友。

　　[24]漠漠：密布的样子。黄云：指下雪时昏黄的天色。高适《别董大》诗：“十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25]木绵裘：木绵为絮的冬衣。

　　[26]吴江：江苏吴江县，西滨太湖。

　　[27]帘招：酒旗招展。

　　[28]秋娘容与泰娘娇：作者《行香子·舟宿间湾》词：“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作者借两处地名都取女人的名字，便用“容与”和“娇”二词，来形容这两处景物之美。容与，快乐。《庄子·人间世》：“以求容与其心。”唐成元英注云：“容与，犹快乐。”秋娘容与泰娘娇，一作“秋娘渡与泰娘桥”。

　　[29]客袍：外出穿的衣服。苏轼：《试院观伯时画马绝句》诗：“亦思归家洗客袍。”归家洗客袍，一作“云帆卸浦桥”。

　　[30]银字笙：镶饰有银字的笙。调：调弄，吹奏。

　　[31]心字香：制成篆文“心”字形状的香。

　　[32]断雁：孤雁。以上两句，一作“野旷天低，黄叶下西风”。

　　[33]星星：形容头发斑白。

　　[34]这句说，遇到悲欢离合之事都无动于衷。温庭筠《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其意正相反。 唐宋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