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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郑家驿的时候,宋青萍终于停下来休息。
她倒不知道由于自己不经意的引导,身后的徒弟已经发生脱胎换骨的进步,还认为王芳年幼,小短腿能走这么远,已经很是难得,应该稍事休息一下。
驿站附近有清澈的小溪流过,师徒俩在小溪里洗了把脸,然后静静地坐在溪边岩石上。
郑家驿,这里人烟稠密,实际上就是一个乡镇的中心。驿道的中心商铺林立,旁边还有很多马店、驴店。按规定,驿站的驿长每年都要上报马匹的营养状况,假如死掉了,那好,自己出钱买补上。
在唐代,陆地驿站分为六等、水上驿站分三等。即便是最小的第六等,也能吸附周边人口,迅速成为一个小镇。
而它本身,除了驿丁和驿卒,还有驿馆和驿田。丁,一般就是附近服徭役的老百姓,卒,则是强调它的军事化一面。因为驿站还要担负治安任务,并不简单就是传递公文和情报、迎来送往。实际上大一点的驿站,甚至会建驿站衙门。而驿馆,可以建成两层楼,相当于后世的大酒店。它旁边那些客栈,你老板再有钱,也只能建一层,根本无法竞争。
老太太看了一会,摇摇头,感慨道:“柳宗元《馆驿使壁记》说,大唐以长安为中心,向全国呈放射状铺设七条大驿道,再延伸出七条至国外的驿道。驿卒近两万,驿路繁忙,千里奔腾,三宿而至。诗人元结做道州刺史(湖南道县)五十天,收到函件两百封。如今啊,没那景象咯。”
王芳暗暗咂舌,七条国际通道,两万邮递员,不愧是大唐。据她所知,那七条大驿道还并不包括湖南,从长安到广州的这一条路,是走江西,张九龄当宰相的时候,打通了大庾岭,把南昌和广州连接到一起。
当然,由于现在的马楚政权要赚钱,湖南的驿站建设也还行。后来像林则徐三十五岁时,去云南主持科举考试。从京师到常德后,就和她现在一样,先到郑家驿,再到界亭驿,然后往西,经过马底驿,到辰溪县的船溪驿和山塘驿,进入溆浦县的大江口,再经过怀化、芷江、新晃,进入贵州,最后到云南的板桥驿。
而这种走法,其实不过是两千年前楚将庄蹻的翻版而已。当时楚顷襄王在位,因为巴蜀已经被秦人所占,而且楚国由长江通往大西南的线路本就不存在,走沅水是唯一通道,所以庄蹻出征夜郎时,走的便和林则徐相同的路线。
可惜,后来他想返回时,秦人切断了他的归路。不得已,庄蹻进入了云南,成了滇王。为此,司马迁说: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
更重要的是,由此可见黔中郡在秦楚争霸中的战况何等激烈。其复杂程度,或许远非后人可以想象。
等王芳吃了点东西,师徒俩再次上路,还有最后三十里。
山道弯弯,师徒俩穿行于丛山峻岭之中,一声不吭。偶尔,路上能看到有背着背篓结伴而行的村妇,还有肩扛猎叉身穿兽皮装的猎户。如果是迎面而来,他们就会无言地退到路旁让道,以示尊重。贱避贵,古代的礼法已深入乡民。
山重水复的旅途,沉寂的山村,褴褛的村民,山间的坟冢,以及野兽的嚎叫,家乡周边的环境,带给王芳淡淡的压抑。
巳时时分,二人终于到了官庄。
此时的官庄小镇,经过大半年的自愈,重新热闹起来。新的房屋,新的商铺,新的旅舍,新的事物和面孔进入王芳的视野,让近乡情怯的王芳竟觉成了一个外人。
难过的是原来的家已经被推平,有人在上面夯实地基、搭建椽梁。这应该是得到了官府的许可,确认原住户已属家破人亡。
遭难的当然不止她一家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妖兽的暴力和蛮族的洗劫之下,举目四望,多的是断壁颓垣,原住户半数以上恐怕都被血洗了。只是新来的有些人不忌讳,或者没钱重建,那就使用原来人家的地方。
所以,王芳想找个人打听消息,一时间竟没发现。忽然,她眼睛一亮,连忙朝着不远处一家修缮完毕、热闹非常的地方走去。
“官庄大邸店”,这是一家老字号了,王芳和哥哥经常在附近玩,他们的父亲也好像和这里有来往。
邸店是中晚唐官府征收茶税所在,后来演变为商铺、旅舍和货栈的统称。官庄还有好几家邸店,但这一家规模最大,它除了经营客栈外,还经商茶叶,既收购,也卖出。
楚王马殷当年为了发展经济,大力拓展湖南的茶叶。他还经过朱温同意,把连锁店开到了北方各大城市,称为“邸务”。
负责中介的一名牙人惊讶地看着走近的两名女道士,正要招呼,王芳已经发现了老板。
“罗掌柜,打扰了。”王芳上前行礼。
罗掌柜五十左右,微胖,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消失过,听到招呼,飞速打躬作揖:“哟,这不是小王芳吗?这么高了,看样子跟着这位仙长出家修道了啊,真是好福气,是哪一处仙府啊?”
王芳只是笑,等他说完,立即问道:“请问掌柜,知道我家里人葬在哪里吗?”
罗掌柜似乎刚想起这事,“哦,这个我知道。好惨啊,当时因为遗体太多,大部分还肢体不全,幸存者不知该如何处理,又不能长期不管。后来官府做主,没人认领的,就在乱葬岗旁边,挖了个大坑,都埋一块了,旁边还立了块碑,记述了缘由。”
官庄附近不仅有小河、树林、茶园,还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乱葬岗就在其中一个小山包上。
宋青萍带着王芳买了些香烛供品,找到了这个地方。墓葬几乎覆盖了山包的一半,隆起于地面的坟头宽广如冠,有人还在碑前搭起了简陋的祭坛,碑上除了简述缘由,还密密麻麻地记录了遇害者的名字。
王芳点燃香烛,跪在碑前,行礼叩拜。宋青萍站在她身后,诵经超度。
山风吹拂,风中有呜咽声,如泣如诉。
这一刻,王芳忽然涌出深深的无力感。天地如此辽阔,人在其中不过如同一粒尘埃,难怪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世间总有许多不平事,或倚强凌弱,或横征暴敛,或蛮横排外,或恩将仇报,或奸臣当道而英雄下僚。。。。。。难怪夫子也要说“以直报怨”,吕祖也要说“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不知过了多久,宋青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该走了。”
她们并没有往回走。
在一间茶铺稍稍吃了点东西,宋青萍带着王芳往北而去。不久,竟然来到了一处小码头,然后,宋青萍又租了一艘小船,进入狭窄的水道。
半个时辰后,当小船停泊在又一处码头上,王芳看明白了,眼前就是滔滔沅江,隔江不正是龙兴讲寺和悲田坊吗?
原来,七拐八拐的,他们居然从官庄来到了沅江边。
此时,码头上不仅停泊了八艘战船,还有很多将士在戒备,气氛肃然。
其中,有一文一武两个为首之人似乎等待已久,见得宋青萍下了小船,立刻走了过来。
当先一人,一身青色衣袍,头上一顶弯耳幞头帽,明显是个九品官。他中等身材,脸色清癯,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样子,似乎对宋青萍颇为熟悉,行礼道:“见过宋先生。”
宋青萍满意地点点头,还礼道:“辛苦了,王少府。”
这年头对官员不称呼“大人”,大人说的是自家父母,见官一般就是称呼姓加官职,好像后世喊张处长、李主任一样。少府,是县尉的代称。如果是县令,则可称一声明府。
王芳知道,县尉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但职责更宽。比如除了管治安,还要和乡镇乃至村干部搞好关系,以便收税。
人口和税收,是考量古代官员们政绩的主要指标,比县尉略高一点的主簿、县丞,还有县令,一般没有县尉和基层的联系那么紧密。
别看县尉只是九品官,实则很多名人解褐后,就是当县尉。解褐,就是脱了老百姓的粗布衣服,进入了体制内,也叫入流。
像杜甫、白居易、韩愈和李商隐等,都当过县尉,边塞诗人高适更是四十九岁了才告别县尉一职。
但眼前这位王县尉又是不同,他相貌普通,却一脸笑容,令人心生亲切,行礼后又介绍道:“先生,这位是衡山水军指挥使廖将军。接到先生的书信时,他们正好在辰州。廖将军对此事非常重视,主动提出由他们去抓捕那些贼子。”
那廖将军一张国字脸,看似久经风霜、忠厚老实,说话却周到而圆滑:“廖匡峰见过宋先生,能为先生效劳实在是三生有幸,不知贼人现在何处?这些人竟然敢打先生的主意,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只要先生一声令下,我等必将其拿下。”
宋青萍笑道:“哦,也好。原本想着此事由王县尉出面,带着一班衙役也勉强够了,没想到还巧遇将军,得如此助力。至于贼人嘛,只要他们看到我,必会出现,否则一旦我回到桃源观,他们就白走一趟了。时辰也不早了,出发吧。”
廖匡峰一声令下,王县尉岸边送别,八艘战船随即破开江面,旌旗招展地出发了。 凤鸣五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