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郑庄公小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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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的兄弟之争
郑庄公名寤(wù)生,是郑武公的儿子,在公元前七四三年即位。
当初武公娶南申国国君的女儿姜氏为妻,史书上称为武姜。武姜生了两个儿子,即寤生和段(又叫叔段)。
据说武姜生寤生的时候难产,受了很多苦,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大儿子,只喜欢小儿子叔段。
武姜是极端认死理的女人,自从对两个儿子的好恶在她心里扎下根以后,她就陷入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偏执状态:把大儿子当成仇人看待,不管什么事都要维护小儿子。
武公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碎碎念,让武公把王位传给叔段。但嫡长子继承制是不能随便废除的,武公最终还是把王位传给了寤生。
尽管武姜在换继承人的问题上失败了,但她还是尽最大努力给叔段谋求利益。于是她向寤生,也就是郑庄公,提出很多过分的要求。例如在庄公刚刚登基的时候,她就向庄公提出,把虎牢关附近的“制”这个地方封给叔段。
这里是郑国北部的重要军事关隘,怎么能分封出去呢?庄公当然不答应。
武姜又提出,那就把京邑封给叔段。京邑是郑国在东方最早的根据地,可以说是郑国的发家之地,也是当时郑国最大的城邑,甚至超过其首都新郑。把这个地方封出去,这怎么可能?可是庄公居然答应了。
叔段就这样意外得到一座超大型根据地,高高兴兴地上任去了。表面上看,庄公对叔段简直宠爱有加。
但有一个很微妙的细节:叔段离开首都以后,就跟母亲武姜分开了,此后两人之间的联络只能通过书信,而书信从宫里传到京邑需要过许多道关卡。
而且他也离开了郑国的政治中心,从此与朝臣隔绝开来!
但一般人并没有想到这些,都觉得庄公简直糊涂透顶。朝廷里的大臣们都炸开了锅,纷纷找到庄公,说这么重要的大城市怎么能封出去呢?庄公只是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太后亲自要求的,我有什么办法?”大家只好摇头离开。
可是武姜的偏执远远不止于此,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让叔段继承王位。于是她跟叔段谋划,让他在京邑积极发展自己的势力,自己则在朝廷里做内应。母子俩暗中勾结,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起兵篡夺王位——太后要篡自己儿子的位。
但他们没想到,他们母子俩背地里的这些谋划,庄公全都了如指掌,甚至一些大臣也知道。至于庄公是通过什么途径掌握的这些情报,那就是国家机密了。
可是表面上,庄公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放纵叔段胡作非为。
叔段在京邑厉兵秣马,不停地扩张自己的势力,甚至又吞并了其他的一些城邑,俨然成了郑国的另一个君王——这样下去,郑国是要分裂了吗?
新郑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武姜母子要谋反的事,可是当他们去找庄公的时候,庄公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大臣们只能干着急,都觉得庄公实在过分宠爱自己的弟弟了。
最后,郑国最重要的大臣祭(zhài)足私下找到庄公,说了自己的担忧。庄公淡淡地说出了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就是庄公真正的心态,之所以有意放纵叔段,就是要引得他谋反——不谋反,哪有理由除掉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
公元前七二二年,经过了充分准备的叔段在京邑起兵,准备攻打新郑。
新郑这边,武姜也准备好打开城门放叔段的兵马进城。
可是这一切早已在庄公的掌握之中。庄公抢先一步,发兵攻打京邑,京邑的百姓立即倒戈;叔段大败,只好逃到鄢城。庄公的兵马又追到鄢城,再次打败叔段;叔段只好逃到共城躲避。庄公又派兵追杀到共城;叔段走投无路,只好自杀身亡——因此后来他又被称为共叔段。
叔段兵败之前,让他的儿子公孙滑逃到卫国去借兵,公孙滑因此躲过了庄公的追杀。但这造成了后来的一系列国际纠纷……
这时大家才看出,叔段自以为准备充分,可庄公准备得比他充分得多。庄公对于局势的掌控能力,是叔段根本比不上的。他表面上一直放纵叔段,背地里却做好了全部准备,而且成功瞒过了叔段母子。
赶跑了叔段以后,庄公把武姜母子密谋篡位的事情公布于天下。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可能是截获了叔段母子通信的内容),武姜声名扫地,无法继续在新郑待下去。庄公派人把她送到城颍去居住,并且撂下狠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意思就是我们这辈子就别再见面了。
掘地见母
送走武姜以后,郑国内乱平息,庄公彻底掌握了大权。
但武姜毕竟是庄公的母亲,不久以后庄公就后悔了。一方面可能是他放不下母子的骨肉之情,另一方面恐怕也是顾及自己的名声,怕担上“不孝”的罪名。
不过话已经说出来了,现在要反悔终究抹不下面子,得有一个台阶。
大臣们都猜到了庄公的心思,纷纷配合表演。
在颍谷有一个小官员,叫颍考叔,他听说了庄公撵走母亲的事,就以进献贡品为由来见庄公。
庄公收下他的贡品,当面赐给他一些食物。
颍考叔把里面最好的一些肉挑出来,剩下的才自己吃。
庄公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
颍考叔说:“我家里有老母亲,一直以来只吃过我做的饭菜,从来没有吃过大王赏赐的食物,所以我带回去给她老人家品尝。”
庄公叹了一口气,伤心地说:“你还有母亲可以奉养,我却没有。”
颍考叔故意问是怎么回事,庄公就把自己跟母亲和弟弟的那些事说了。
颍考叔一听,马上说,这好办。“不到黄泉不相见”是吧?大王您可以挖一条地道,一直挖到出泉水为止,到那里去跟您母亲相见,这就是“黄泉下相见”,这样就不违背誓言了。
庄公一想,这个法子不错。于是他就派人到郊外挖了一条很深的隧道,一直挖到泉眼,然后在隧道里面搭建起一个木棚,先把武姜接到木棚里等着,庄公亲自下到隧道里拜见武姜。母子相见,尽弃前嫌,昭告天下。庄公重新奉迎武姜为国母,但武姜从此再也无法作乱了。
一场纷繁芜杂的家族斗争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得到了能接受的结果。庄公宽厚仁德的美名也从此传遍天下,他既除掉了争权的弟弟,又赢得“孝子”的口碑,最后大权在握,家庭和睦,世人交口称赞。不得不说庄公的情商是非常惊人的。
《诗经》里的叔段
叔段在当时就已经名满天下。
《诗经·郑风》里面有《叔于田》和《大叔于田》两首诗,传说就是赞美叔段的,里面描写的“叔”是一位仁义又勇武的美男子,风华绝代,天下无人能比,是郑国的超级偶像。
《郑风·叔于田》这样描述: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叔”据说就是叔段,“田”是打猎的意思,“叔于田”就是描述叔段出外打猎的事。“叔”只要饮酒,其他人那样也配叫饮酒?“叔”只要骑马出门,其他人那样也算骑马?“叔”一亮相,普天之下的人都被比下去了。多么鹤立鸡群的叔段!
那为什么史书上记载的叔段和武姜母子又是那样卑琐的形象呢?历史上的有些事,真的是很难说得清的。
再说叔段的儿子公孙滑,他逃过了庄公的追杀,逃到与郑国相邻的卫国。卫国拿到这张牌,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冲击包围圈
郑国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当初“桓公寄孥”的时候,因为桓公是天子的叔叔,权势压人,找的都是最好的土地。这些土地就在洛邑南边,是王国东部的中心地带。这里交通便利,经济发达,使新建立的郑国迅速成长为一个繁荣的国家。
但地处中心位置是一个极其严重的缺陷——郑国被其他诸侯国围在中间,没有扩张空间,反而受到周围国家的挤压,跟邻国的冲突不可避免。
郑国东边是宋国,西边是王畿和晋国,南边后来与楚国接壤,北边是卫国,周围还夹杂着一堆小国家,被重重包围。
当时晋国正在内乱,暂时没精力对外扩张;楚国这只大鳄的触角还没有伸到郑国边上;真正会带来麻烦的就是宋卫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体量跟郑国差不多,国力接近,也是被一堆诸侯国围在中间,急需发展空间,他们的扩张必定要跟郑国直接冲突!
卫国:打不死的千年小国
卫国是周武王的弟弟的封国,封在殷商故土上,国民很多都是商朝遗民,治国方略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根据周朝的特点改进了商朝的制度。
因为跟周王室是近亲,所以卫国积极辅佐周王。幽王犬戎之乱的时候,卫武公派兵救助,后来又扶助平王迁都,因此获得了公爵的封号,国家地位是很高的。
卫武公是一个强势人物,跟前面提到的晋文侯类似,他也是弑君上位的,他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卫共伯。这样的人,要么是极其凶残的暴君,要么就是开宗立派的一代明主。卫武公是后者。他才能卓著,能文能武,当政五十五年,把卫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卫国国力强盛,眼看一代霸主呼之欲出。
但卫国的上升过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卫国以后就一路下行,逐渐沦落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最后成了春秋时代最早被灭国的诸侯国,但很快又复国了。
最神奇的是,经过灭国大难之后,这个处在四战之地的蕞尔小国从此好像被大国们忘了,竟然顽强地通过了春秋战国的血腥考验,在风暴中坚强生活着,一直挺到秦朝末年才最终灭亡。算起来,卫国的生存时间比周朝还长,无意中创造了诸侯国生存时间最长的纪录。
先说卫国跟郑国掐架的事。
叔段被剿灭、公孙滑逃到卫国的时候,卫国的国君是卫武公的孙子卫桓公。他听公孙滑说起郑国内乱的事,喜出望外——终于有借口可以公开打击郑国了。于是他以替公孙滑讨公道的名义派兵攻打郑国。
公孙滑带路,卫国军队很快打下了郑国的廪(lǐn)延。郑庄公反击,纠集西虢国等多国军队连续两年攻打卫国,大获全胜,最后还与邾(zhū)国和鲁国会盟于翼。
这里有一个细节,郑庄公纠集的多国部队中,有一支是周王室的军队——周天子无力阻止诸侯之间的冲突,反而派兵加入战团,把自己降到跟诸侯一个档次,这是很掉价的行为。
最后可能是在武姜的请求下,郑庄公才放过公孙滑。公孙滑最终老死在卫国。
卫桓公这一轮吃了亏,当然不会罢休。不料正当他一心想着再找郑国报仇的时候,自己的后院却起火了。
大义灭亲
卫桓公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州吁(xū)。州吁从小很受父亲卫庄公宠爱,后来被封为将军,手下有不少军队。他性格很招摇。大夫石碏(què)就对庄公说:“州吁这样的人是不会安分守己的,最好防着一点,不要给他军权。”庄公不听,继续宠着他。
桓公登基以后可就不宠着这个弟弟了。他找个借口,说州吁“骄奢”,夺了州吁的军权,接下来准备进一步处理他。但桓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被州吁跑掉了,逃到了国外。
接下来的剧情跟当年晋文侯经历的类似。州吁潜伏在国外,到处拉关系,培植自己的势力,准备反攻。据说他跟叔段是同病相怜的好友。十四年之后,州吁带着自己手下的军队,借着外国敌对势力的帮助,偷偷潜伏回卫国,突袭杀死卫桓公,自己当上了卫国国君。
这是春秋初期诸侯国中特别有名的一起弑君案,带头作用很明显。从此以后,各种弑君篡位的事件源源不绝地出现。
这起弑君案也成为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样本:兄弟争位,失败的一方逃亡国外,再借助国内外敌对势力支持,回国篡位。这样的案例在春秋历史上实在太多了。
要追究责任的话,首先是作为父亲的庄公没有把太子的势力培养起来,结果兄弟党的势力太大,强枝弱干,太子镇不住。其次是,桓公的能力跟他这个弟弟相比,显然要差一些。州吁很能沉得住气,在国外长期潜伏,最后一击必杀——这样的人当然是很不容易对付的。
州吁篡位成功,当上了国君,俨然一个翻版的晋文侯。但晋文侯本来就是君位继承人,他是被人篡位以后再夺回君位的,名义上是站得住的。州吁就不同了,他是极其恶劣的弑君篡位,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他的才能和眼光也比晋文侯差得远,所以还没坐稳君位就出事了。
州吁跟叔段惺惺相惜,也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他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攻打郑国替叔段报仇。
州吁篡位成功的当年(公元前七一九年)夏天,他纠集起宋、陈、蔡三国一起攻打郑国。这次草率的军事行动并没有取得实质上的胜利,仅仅包围郑国都城的东门五天以后就撤退了。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四国不心齐,尤其是陈蔡两个小国,只是打打酱油罢了。
四国联军不甘心失败,当年秋天带上鲁国军队再一次攻打郑国。这次的战果稍微好看一点,史书上记载是“取其禾而还” ——抢了郑国的一些庄稼回去。
这时候距离州吁篡位不过半年而已。
州吁在刚刚篡位成功、位子没坐稳的时候就连续对外用兵,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定要在国内局势稳定的时候才能进行,否则就会给政敌以空子钻。
结果,老百姓都怪州吁穷兵黩武,卫国国内开始人心不稳。
他看到这情形,也有些心虚,就想着怎么去弥补。
石碏有一个儿子,叫石厚。石厚是州吁的心腹大臣。有一天石厚问自己父亲:“我们的君王怎么才能得到百姓拥护呢?”
石碏回答:“国君要受百姓拥护,先要得到天子的支持。你们可以去朝觐周天子,争取名分。”
但州吁是弑兄上位的,是个非法君主,怎么能去朝觐天子呢?
石碏就给他出主意说:陈桓公当下不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吗?我们国家现在跟他关系很好,可以托他帮忙去打通跟天子的关系。
在石碏的反复撺掇下,州吁带着石厚去了陈国,商量朝觐周天子的事。
这本身是没问题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老谋深算的石碏暗地里托人带信给陈国,说:“这两个人是弑君的恶棍。卫国是个小国,我又是个老头子了,实在没有能力除掉他们,还请陈君帮我们除害。”
卫桓公的母亲是从陈国嫁过去的(可能是陈桓公的亲属),而州吁跟卫桓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州吁弑卫桓公,陈桓公内心肯定是反对的。
陈桓公收到石碏的信以后就暗做准备,派武士埋伏在州吁一行人下车的地方。州吁等人刚下车就被当场活捉,分开关押起来。陈桓公随后派人向卫国报告情况。
卫国国内,石碏收到卫桓公的回信,于是向满朝文武公布了州吁落网的消息。州吁实在不得人心,而且他已经被拿住了,所以没人再支持他。石碏一党很快控制了局势,马上派出大臣去陈国杀掉了州吁,一场篡位闹剧至此终结。
但怎么处理石厚是个麻烦事。
石厚毕竟是石碏的儿子,石碏现在是卫国实际的掌权者,所以有人揣摩着他的心意,替他儿子求情:弑君的主犯是州吁,现在州吁已经伏法了,别人可以免罪。
但石碏丝毫不为所动。实际上,石厚的罪行可能确实没那么严重,但如果就这样放过他,别人都会说石碏徇私舞弊,那么杀州吁这件事就难以服众。所以石碏必须立一面旗帜,以儆效尤。
最终,石碏排除一切干扰,派人到陈国杀掉石厚。从此石碏留下“大义灭亲”的美名,给后世树立了一个正面的榜样。
然后,卫国的大臣们把卫桓公的侄儿公子晋迎回国内,立为君主,是为卫宣公。
州吁说来也倒霉,费尽心机潜伏十四年终于上位,最后才当了不到一年的国君就被杀了,连自己的名号都没有,只在卫国王室的谱系上留下一个称号:卫前废公。一个“废”字,多么可悲!
可惜州吁的失败并没有让后来者们吸取教训。随着周天子权威的衰落,各国的野心家们都磨刀霍霍,跃跃欲试,开始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弑君浪潮。
下一个出事的国家,是宋国。
宋国:小国也可以有大梦想
宋国是纣王的哥哥微子的封国。
当年周武王打败殷商以后,纣王自焚而死。微子“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 ——让左边的人牵着一只羊,右边的人持着茅草,自己绑着双手,裸跪在地上,用膝盖行走到武王面前,献上祖宗的祭器,乞求武王原谅。
武王对这个“带路党”的热烈表演非常满意,不仅在官方舆论里面大肆宣扬“殷有三仁”(这话虽然是孔子说的,但源头应该是周朝的官宣)——微子就是三仁之一,是商朝为数不多的好人之一——而且给了微子特别丰厚的赏赐。
最重要的赏赐就是把微子封到殷商故地,给他封了一个诸侯,并且给他封的是最高级别的“公爵”,跟周公、召公并列,比其他诸侯的爵位都高。这叫作“兴灭国,继绝世”,就是说,不让前朝贵族断绝香火。(另外还把夏朝后裔封到杞国。)
周朝政府给了宋国很多优待条件,比如可以单独奉祀殷商的祖先,可以继承商朝的礼法等,并且让他们以客礼事周。所以名义上他们家是周朝的客人,不是周朝的臣子。
商朝的礼法是几百年前的东西,跟当前的周礼差别很大,保留着很多上古时期质朴的民风民俗。在周人看来,这些礼法显得迂腐而不合时宜,也只有那群前朝遗老还抱着这些东西不放。
而且更尴尬的是,商人的礼法其实也并没有完整地保留下来。他们其实已经被迫接受了周人的各种思想观念,剩下的只有嘴硬了。
所以宋国在诸侯国里面是一个异类,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活化石。大家都以看笑话的心态看着他们,像“守株待兔”“揠苗助长”这些笑话,都是编派宋人的。
关键是宋人还没有自知之明,总以“贵族”自居,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屑于跟你们这些“俗人”为伍。反映到国家性格上就是:无视自己的实际国力,总以大国自居;明明是一个夹在诸侯国中间的受气包,偏偏总干一些天下霸主的事情——气得你总想扁他一顿。但这个国家又还特别硬,城池坚固,很不好打,不是一等强国还收拾不下他。
总结起来就是——又臭又硬。
这样一个国家,对于身边迅猛扩张的郑国当然很看不惯。郑国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暴发户富二代,没文化,没内涵,仗着是周王的亲戚到处招摇。所以宋国总是忍不住要出来敲打一下他。
于是,宋国成了郑国扩张之路上最大的对手。
好心办坏事的制度
殷人有一个传统“兄终弟及”,君王死后会把位置传给自己的弟弟,弟弟以后再传位给哥哥的儿子。有商一朝,好几次王位继承都是这样的方式。
公元前七二九年,宋宣公临终前,把他的弟弟叫到身边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按照我们的传统,我应该把王位传给你。”于是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把王位传给了弟弟公子和。公子和继位,是为宋穆公。
宣公的太子是与夷,穆公的太子是冯。
后来穆公病重,召集以孔父嘉为首的大臣们说:“我哥哥那么仁义,把位子传给我,我不能辜负他。所以现在我把王位还给哥哥的儿子与夷,不给我儿子。”
孔父嘉却表示反对,说太子很受人拥戴,为什么要废他。但是穆公坚持自己的主张,更进一步,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冯将来争夺王位,他特地把冯驱逐到了郑国——这给宋郑关系埋下了一颗炸弹——然后把王位传给了与夷。与夷继位,是为宋殇公。
那是公元前七二〇年。
但这种“兄终弟及”的模式只是看起来和谐,实际上已经完全不符合时代的要求了。后来的无数历史证明,只要出现“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随后必然引起严重的君位争夺战。这种模式坑了无数个国家,宋国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穆公把自己的儿子先发配走,确实是一个明智的招数,理论上能防止争位的情况发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了穆公的预料——这是后话,先说殇公的事。
第一轮宋郑冲突
宋殇公是个特别好战的国君。他上任伊始,马上开始用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打谁合适呢?
对于殇公来说,上一代人的兄弟情义并不是他要考虑的事,反倒是公子冯的存在让他如有芒刺在背——目前国内还有很多人支持公子冯。这是他真正的威胁,必须把这个威胁除掉。
公子冯被驱逐到了郑国。本来郑国就是宋国的死对头,现在郑国又好酒好饭地养着公子冯,明显居心不良。这下宋国不打郑国都说不过去了。恰好这时候,卫国的州吁成功夺位,他想转移国内对他弑君的指责,也准备对外发动战争。两个新上任的国君一拍即合,马上联合到一起。
公元前七一九年,宋殇公纠集了陈蔡两个小弟,加上州吁的卫国,四国联军两次进攻郑国(第二次鲁国也参战了,五国联军打郑国)。但他们没能把郑国打倒,前面已经说过,最大的战绩是包围了郑国东门五天,又顺便割了郑国郊外的稻谷。
这只是个开始,中原战火从此被点燃,宋郑两大集团之间的一系列战争拉开了帷幕。
几个月后,卫国的石碏杀掉州吁,迎立宣公,但州吁点燃的这把战火却熄灭不了了。
第二年四月 ,郑国侵入卫国。卫国联合南燕国军队反击。郑国派出祭足等大将,带领主力与南燕军队正面对决,同时派制地的军队偷袭南燕军后方。最后郑国在虎牢关打败了卫燕联军。
同时,郕(chéng)国那边又来插一脚,从另一面攻入卫国。卫国又掉头去打郕国。局势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同年九月,宋国侵占邾国的农田,邾国向郑国求援。郑庄公趁机报仇,纠集周王的军队攻打宋国。宋国大败。郑国攻入宋国外城,耀武扬威。
宋国向鲁国求援。当鲁君问起战况,宋国使者却不说实话,鲁君心里很不愉快,于是拒绝援助。宋鲁关系开始破裂。
势单力孤的宋国被郑国军队狂虐。最后郑国掳掠了大量战利品顺利班师,报了去年的仇。
郑国随后向陈国发出通牒,要求陈国归附。陈桓公(曾经帮助卫国杀州吁)说:“有宋卫两国罩着我们,郑国敢把我们怎么样?”于是陈国没有答应。
来年五月,郑庄公出手教训陈国。陈国根本不是郑国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找牙,被迫跟郑国签订城下之盟。郑国再次掠夺了大量战利品班师回国。
至此,卫、宋、陈三兄弟被轮流打了一次。这显示出郑庄公霸道的性格——得罪过我的,我都要打回去。
几个月之后,宋国缓过气来,又去攻打郑国。这次宋国憋足了一口气,经过大半年时间终于打下了郑国的长葛。
中原地区连续的战争终于让国际社会看不下去了。这时候东方大国齐国出来调停,要求双方停战。
假命伐宋
齐国在遥远的山东半岛,远离小国扎堆的中原地区,因此齐国可以安安稳稳地发展自己的经济,一直以来都是很有实力的大国。
郑国和齐国早就是友好国家,多次在一起会盟。最近一次会盟是几年前,郑庄公和齐僖公在石门会盟。从地理位置上看,郑齐两国正好把宋国夹在中间,所以这也可算是最早的“远交近攻”。
所以宋郑冲突愈演愈烈的时候,只能由齐国站出来调停。
宋、郑、卫打了几年,都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时候有大国出来调解,他们正好有台阶可以下,谁都没法反对。
公元前七一五年秋天,在齐国的要求下,齐、宋、卫三国在瓦屋会盟,约定尽弃前嫌,停止战争。
但齐国的调停只起到短暂的效果。郑国心里是不服的,而且他们又是实力占优的一方,停战对他们好处不大——不趁这个时候把宋国打趴下,以后还有机会吗?所以在停战的第二年,郑国就又一次主动挑起战争。
不过,去年明明说好的大家不打了,这时候又要去打宋国,怎么好改口呢?于是郑庄公耍了一个心眼。
当时周天子名义上还是大家的顶头上司,各国都要定期向周天子进贡。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礼节,不一定真的要交出来多少金银财宝,所以各诸侯大体上是不会忘了这个事的。
但公元前七一四年,郑国却突然指责宋国不按时进贡,声称要替天子去讨伐宋国。这个来得有点猝不及防,有可能是郑国在宋国对周天子进贡的时间、礼品、礼节等各环节挑了一点错出来,以此为借口而已。
由于郑庄公是周朝上卿,理论上他可以代周天子讨伐不服从的诸侯。但这次讨伐可能并没有得到周天子的授权,而是郑庄公假借周天子的名义去打击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人们都说他是“假命伐宋”。
为什么这样猜测呢?这就要说到郑庄公跟周天子的尴尬关系了。
“天子”的陨落
众所周知,春秋初年,郑国跟周王室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几十年里一直由郑国国君担任朝廷里的卿士——类似于后来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
但到了郑庄公这一辈就有点不一样了。庄公是一个很务实的君主,周朝卿士这个职位,在他看来主要是为了方便做一些别的诸侯做不了的事,而不是为了替周天子打工。所以他就不太肯真正出力,只挂个空名,没事去朝廷里转转而已。这样必然让周天子心里不舒服。
在平王当政的后期,郑国跟周王室就发生过许多龃龉。当初为了对付叔段,庄公连续很多年都在经营国内的事务,没去管朝廷里的事。平王很不开心,于是决定把庄公的权力交给西虢国的君主虢公忌父。
庄公一听说这个事,马上跑到朝廷里去质问平王:“听说大王要撤了我的职位?什么原因?我哪里做得不好?”
平王看到庄公气势汹汹的样子,马上怂了,连连摇头说:“哪有这事?郑伯不要听那些谣传。”
庄公不肯罢休,为了防止自己真的被夺权,竟要求平王跟自己互派人质:平王把王子狐送到郑国去当人质,郑国把公子忽送给周朝当人质。平王只好同意。当然,夺权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周天子跟郑庄公明明是君臣关系,竟然像敌对国家一样互派人质,这是严重僭越的行为:你一个大臣有什么资格要王子去你的手下当人质?但面对这样一个“不平等条约”,平王竟然答应了——可见他确实是一个很怂的君王,没有一点刚性。
这次事件被称为“周郑交质”,是春秋初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说明周王室从此失去了诸侯的敬畏,无法再靠自己的权威驾驭诸侯们了。
不久以后,平王驾崩,周桓王继位。桓王年轻气盛,继位以后马上又提出要虢公忌父接替庄公的卿士职位。
这次庄公没去找他闹,而是直接派兵去周朝的土地上收割麦子和稻谷。这是明目张胆的抢劫,分明是在侵略周朝。但是桓王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白受这个气。(不过第二年宋、卫、陈、蔡、鲁五国联军攻郑的时候又割了郑国的稻谷,替桓王报了仇。)
到这一步,郑庄公已经彻底跟周天子撕破脸了。而周天子没有任何办法反击,可以说声誉扫地。
从那以后,郑庄公跟周天子就一直处于“冷战”状态,互相都不给对方好脸色看。其间又发生了“祊(bēng)易许田”(庄公自作主张拿周王祭祀用的土地去跟别人交换)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事,总之就是庄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眼里完全没天子。
郑国作为周天子的自家人,却带头打天子的脸,别人当然纷纷效仿。可以说,周天子威信的陨落,郑国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郑庄公最终没能称霸的原因之一。后来的“春秋五霸”都少不了在表面上尊奉周天子,郑庄公却反过来,明明他有最好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条件,却自毁长城,一面打亲戚的脸,一面丢了手上最好的一张牌。这种境界,比起“春秋五霸”差了很远很远。
再说“假命伐宋”这件事。这时候郑庄公跟周王已经相互冷落很久了,却忽然冒出个替周天子讨伐诸侯的怪事,大家一看都知道他又在抛开天子自行其是了。但没办法,毕竟是他们自家人的内部矛盾,天子自己不发话,大家也就不好拆穿呀。
公元前七一四年,郑国领头,多国联军“奉王命”浩浩荡荡地杀奔宋国。
消停了不到一年,第二轮宋郑冲突再起波澜。
第二轮宋郑冲突
这一次,郑国是做足了准备。你不是“公爵”吗?我一个伯爵打不得你,但现在我有天子的命令在手,能不能打你?
而且这两年郑国一直在施展外交手段拉拢齐鲁两国,郑、齐、鲁已经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联盟,国际形势跟两年前大不相同,郑国已经明显占优了。
之前卫国、陈国已经被打服了,宋国这回没有小弟帮忙了。在多国联军攻击下,宋国很快抵挡不住,只得服输。
上一次宋国向鲁国求援,却因为宋国使者不肯说实话,得罪了鲁国;这次宋国索性不求援了——这标志着宋鲁关系已经公开破裂。不久之后,郑鲁会盟,鲁国彻底倒向郑国一方。
本来宋、卫、陈、蔡结成了对郑国的包围圈,但郑国现在跟远方的齐、鲁结盟,形成对宋、卫的反包围,战略形势完全逆转。
另一边,北方的戎人又来侵略郑国。郑国百忙之中还腾出手来跟戎人打了一仗,又是大获全胜。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七一三年,郑国再次牵头,郑、齐、鲁三国联军再次进攻宋国。其中鲁隐公跟宋殇公还是表兄弟,但各国哪管那么多,该翻脸还是得翻脸。
这次战争获胜之后,郑国把打下的宋国城池都送给了鲁国,鲁国成为最大的赢家,当然这也是郑国挑拨离间的手段之一。因为这件事,鲁国在史书上把郑庄公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宋殇公有孔父嘉辅佐,还是有些策略的。趁着多国部队在宋国大肆劫掠的时候,宋殇公派出宋卫联军从小道偷袭郑国,直逼郑国首都。
郑国赶紧班师救援。但郑国军队还没回到城内,宋卫联军就撤退了,借道戴国往回返了。
小小的戴国看到一大片军队开过来,吓得够呛,紧闭城门不让他们通过。宋卫联军大怒,掉头攻打戴国城池;两国还顺道通知蔡国一起来,于是三国围殴一个小国。
但是蔡国怪罪他们之前没有带自己一起偷袭郑国,不太高兴,出工不出力。
这时郑国大军追上来了,借口说要保护戴国从而得以进城。郑国进城以后马上翻脸拿下戴国城池,吞并了戴国,还把三国联军也给赶跑了,缴获大量财物。
宋卫两家打了半天,结果都在替郑国打工;而且戴国也是商朝后裔,跟宋国同宗同源,还让宋殇公背了个手足相残的名声。这下把宋殇公气得直跳。
事情没完。郑国乘胜追击,又一次打入宋国,又一次在宋国烧杀劫掠。这一次,宋国确实无力反抗了。
就这样郑庄公还觉得太闲。去年“奉王命”伐宋的时候郕国不是没来吗?一个小国敢不给我们郑国面子?所以郑国跟齐国联手又打入郕国,惩罚他们站错队的错误。郕国迅速投降。
下一个是许国。许国也是一个不肯“奉王命”伐宋的钉子户。郑、齐、鲁联手,瞬间把许国打翻在地。许庄公只好逃到卫国去。
一个叫息国的小国家还嫌不够乱,跳出来刷存在感。它竟然单独去进攻郑国,结果大败,被郑国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郑、齐、鲁三国讨论怎么处置许国。鲁隐公说:“人家都认罪了,就算了吧。”郑庄公拉不下面子,只好把许国一分为二,一半由郑国的将军公孙获管理,一半交给许庄公的弟弟去统治,号称恢复许国了。鲁国的史书因此又吹嘘“郑庄公于是乎有礼”,就是说郑庄公是一个知“礼”的贤君。
经过这一连串的“组合拳”,郑庄公的威名惊动天下,郑国来到了最辉煌的时代!
这几年,中原的国家们都没闲着,都在结成帮派互相打来打去。他们如同一群被拘束得太久了的熊孩子,有一天突然发现老师管不了他们了,那个欢腾呀,顿时炸开了锅,扭打成一团。而他们的“老师”周天子,这时只能远远地趴在桌子下面发抖,祈祷自己不要被误伤。
而各国国君像一群熊孩子一样,以打架为乐事,根本停不下来。持续不断的军事冲突的背后,不仅仅是国家利益在诱导,也有男人好斗的本能在推动,其中的很多场战役其实对国家没什么好处,根本没必要打的。
这些君王们打得欢天喜地,底下暗藏的却是老百姓家破人亡的血泪史。不过没人会去关注这些,甚至连史官都懒得记录。因为这些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不仅过去发生过很多次,以后还会不断地发生——这是人类绕不开的宿命。
回到刚才的话题。尽管已经把宋国虐成这样了,郑庄公还是觉得不过瘾。公元前七一二年冬天,郑国联合虢国再次讨伐宋国,又一次把宋国打倒在地,然后踩着宋国跟齐、鲁等会盟。
到这时为止,郑国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宋国的军事力量接近崩溃,在多国部队一轮又一轮的拳打脚踢下摇摇欲坠。
一直死扛到底的宋国这时终于撑不住了。宋殇公登基才八年,已经打了十一场战争,而且宋国基本都输了,宋国国土被人蹂躏了一遍又一遍。国内民怨沸腾,终于引发了民意的大崩溃。
弑君!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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