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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胖女人

风筝:毛姆短篇小说集 毛姆 15799 2021-04-05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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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NGEPANGNVREN

  有三个女人,一个是里奇曼太太,是个寡妇;另一个是萨克利夫太太,是个美国人,离过两次婚;还有一个是希克森小姐,是个老处女。这三个女人都年过四十,生活富裕,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萨克利夫太太的教名有点怪,叫“埃罗”(Arrow,意为“箭”)。在她还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时,她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这个名字和她很相称。虽然这个名字常常被人拿来开玩笑,但因为是恭维话,她听了反而很开心。她认为这个名字是自己性格的真实写照,象征着“直率”“敏捷”“果断”。可如今,她开始不喜欢这个名字了,因为她不再拥有纤细的身材,她如今变得臃肿不堪,膀大腰圆,又粗又壮,连随心所欲地买一件合身的衣服都变得很困难了。人们不再敢当面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只敢背后说一说。她心里清楚,关于这个名字的玩笑已不再是热情的恭维话了。虽然她已人到中年,可她并不甘心。她仍喜欢穿天蓝色的衣服,因为这会让她的眼睛更有神;她花费了大量心思在自己的一头金发上,只为让它富有光泽。她之所以喜欢皮翠丝·里奇曼和弗朗西斯·希克森两人,就是因为她俩都比她胖得多,这样就会显得她苗条一些。这两人的年纪都比她大,她们都把她当一个小姑娘看待。这都是让人高兴的事。她们的性格都很随和大方,常常以她的情人为题,跟她开一些善意的玩笑。而她俩早就对这事不感兴趣了。说实在的,希克森小姐从来没想过这事。话虽如此,她们却不讨厌她的卖弄风情,不用说,早晚有一天,埃罗会使第三个男人得到幸福的。

  “不过您的体重可不能再增加了,亲爱的。”里奇曼太太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可一定得找个会打牌的。”希克森小姐说。

  她们认为,埃罗的男朋友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岁左右,保养有道,举止出众,而且是一位能打一手好高尔夫球的退役上将,或者是一个无儿无女的鳏夫,最重要的是收入一定要优渥。埃罗安静地听着,但心里却并不赞同。没错,她是打算再嫁人,不过她想象中的丈夫是:头衔响亮、眼睛炯炯有神、黝黑而瘦削的意大利人,或者是有贵族血统的西班牙绅士,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她曾不止一次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认为自己最多像三十岁的人。

  希克森小姐、里奇曼太太和埃罗·萨克利夫三人是好朋友。她们走到一起是因为肥胖,成为朋友则是因为桥牌。三人最初认识的地点是卡尔斯伯德。在那里,三个人住同一家旅馆里,被同一个医生用同一种残忍的治疗方法虐待。皮翠丝·里奇曼虽然身型粗壮,但五官标致,眼睛大大的,总是涂着胭脂和口红。她是个拥有一大笔财富的寡妇,这让她觉得很安慰。可她嘴特别馋,喜欢吃黄油面包、奶油、马铃薯和黄油布丁。一年中有十一个月她都在尽情狂吃,剩下的一个月就到卡尔斯伯德减肥。但她还是一年比一年胖。她埋怨医生,但医生一点儿也不同情她。对于造成这一后果的种种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一一为她指出。

  “可如果我不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那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她申辩道。

  医生耸耸肩,表示不赞同。后来她告诉希克森小姐,说她开始怀疑这医生并不如她所想的那么聪明。希克森听了捧腹大笑。她就是这样:一副大嗓门;两只小眼睛在暗黄色的大扁脸上闪动着;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路时总是懒洋洋的;只要没人注意,就在嘴里叼一支细长的雪茄;在穿衣打扮上,她总是喜欢穿得像个男人。

  “我穿有褶皱和花边的衣服,那得像什么呀?”她说道,“要是您像我这么胖,您也会只想穿得舒服的。”

  她穿一身粗呢服,脚上是一双笨重的长筒靴,能不戴帽子就不戴帽子。但她壮得像头牛,曾夸口说击球比她远的男人没几个,她说话特别直接,骂起人来比码头工人还难听。她的名字虽然是弗朗西斯,但却喜欢大家叫她弗兰克。她喜欢使唤人,但很讲究策略。她们三人之所以形影不离,和她爽朗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她们一起喝矿泉水,一起洗矿泉浴,一起散步,一起在专业人员指导下,绕着网球场跑来跑去,一起在一张餐桌上吃那份量少得惊人的减肥套餐。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她们饱满的情绪了,除了磅秤。只要其中一人某一天过完磅秤,发现当天的体重没有比前一天减轻,无论是弗兰克的粗俗笑话,还是皮翠丝的温婉体贴,或是埃罗的腼腆可爱,都无法驱散这朵乌云。接下来,是严厉的治疗措施:须卧床二十四小时,期间只能喝医生的拿手汤——像涮白菜后的白开水一样的一流菜汤外。

  世上再找不到比她们三个还要好的人了。假如不是桥牌必须四个人打,她们三个一定不会让外人加入。她们酷爱桥牌,每当一天的疗程结束,她们就会开始打牌。别看埃罗娇滴滴的,其实她的牌打得最好,既厉害又高明,毫不手软,绝不放过对手的任何失误。而皮翠丝则老练稳重。弗兰克则喜欢先发制人,是个桥牌理论家,开口闭口都引经据典。在按什么规矩叫牌上,她们曾有过很长时间的争论,互相引用卡尔伯森和西姆斯的话来争辩。无论她们谁打出一张牌,都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可再听下去,你又会发现,即便她不打那张牌,她们也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如果不是经常为找不到旗鼓相当的牌友烦恼,她们的生活其实挺不错的,即使医生那倒霉的(皮翠丝说的)、该死的(弗兰克说的)、讨厌的(埃罗说的)磅秤宣布:她们的体重在两三天内一点儿也没减轻,因而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只喝那不堪入口的菜汤。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弗兰克才邀请了莉娜·费茨来昂蒂布和她们同住。本故事要讲的正是这件事。她们是接受弗兰克的提议,去那儿消磨几个星期的。皮翠丝刚结束治疗,按理可以减掉二十磅,但她偏偏管不住嘴,使得体重一下子又反弹回去了。弗兰克觉得这事真让人想不通。她觉得皮翠丝意志力薄弱,她的饮食必须要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来监管。于是,她提议离开卡尔斯伯德后去昂蒂布租一间房子,让大家得到充分的锻炼——众所皆知,游泳是最瘦身的运动——如果条件允许,还能继续治疗。有个自己的厨师,至少能够避免吃到那些容易使人发胖的食物。这样看来,大家应该会多减几磅。皮翠丝知道怎么做对她最有利,只要诱惑不在她眼前,她就把持住自己。更何况,她喜欢赌钱,一星期去赌场赌上两三次,日子也会很快活。埃罗很喜欢昂蒂布,在卡尔斯伯德待完一个月后,她一准能光彩照人。在那儿,她可以从整天穿着游泳裤和鲜色浴袍四处闲逛的意大利小伙儿、热情似火的西班牙人、殷勤体贴的法国人,以及手长脚长的英国人中,挑选自己的意中人。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她们每星期有两天只吃煮鸡蛋和生番茄,每天早上还照样轻松过磅。埃罗减到了十二石(注:一石=十四磅),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女孩似的。皮翠丝和弗兰克则靠某一特定的站立办法,让体重维持在十三石以下。她们买的磅秤虽然以公斤为单位,但她们很聪明,一眨眼就能把公斤换算成磅和盎士。

  但桥牌三缺一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她们不是嫌这个打牌傻里傻气,就是嫌那个又慢得让人生气;不是嫌这个好吵架,就是嫌那个输不起,还说有的人简直就像是骗子。她们不明白,为什么找个合心意的牌友这么困难。

  一天早上,她们穿着睡衣,坐在阳台上,一边看海,一边喝茶(无牛奶,无糖),一边吃着赫德伯特医生特意为她们定制的不会增胖的面包干。这时,弗兰克读完手中的信,抬起了头。

  “莉娜·费茨要来里维耶拉(意大利和法国之间的一处春光明媚的避寒地)了。”她说。

  “她是谁?”埃罗问道。

  “是我一个表哥的妻子。两个月前,我表哥去世了,她得了神经衰弱症,正处于恢复期。我邀请她来这儿待两个星期,怎么样?”

  “她会打桥牌吗?”皮翠丝问道。

  “她当然会打,”弗兰克用她那低沉的声音说道,“而且打得好极了。这下我们就不用再找外人了。”

  “她多大?”埃罗问道。

  “和我同岁。”

  “这主意不错。”

  事情就这样定了。弗兰克一向做事果断,一吃完早餐,她就去发电报了。三天后,莉娜·费茨便到了。弗兰克去火车站接她。她穿一身黑色服丧服,但并不太惹眼。弗兰克有两年没见到她了,她先是热情地亲吻了她,然后开始打量她。

  “你真瘦呀,亲爱的!”她说。

  莉娜鼓起勇气笑了笑。

  “我最近遇到不少事,体重减了不少。”

  弗兰克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出于羡慕,还是对表哥的死感到惋惜。

  尽管如此,莉娜的情绪并不算特别低落。她草草地洗了个澡,就跟着弗兰克去伊登罗克了。弗兰克向她的两个朋友介绍了客人后,大家便在一个叫“猴屋”的餐厅坐了下来。这里的四面墙壁都是玻璃,可以瞭望大海,后面是一个酒吧,酒吧里人声鼎沸,人们穿着泳衣、睡衣或是浴袍,坐着喝饮料。皮翠丝心地善良,很同情这位孤单的寡妇。而埃罗见她脸色苍白,相貌普通,年纪大约在四十八岁左右,也立即喜欢上了她。这时,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

  “您喝点什么,亲爱的莉娜?”弗兰克问道。

  “哦,我随便,你们想要什么,不带甜味的马丁尼,还是白葡萄酒?”

  埃罗和皮翠丝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她们都知道鸡尾酒最容易使人发胖。

  “走那么远的路,您应该累了?”弗兰克温和地说。

  她给莉娜要了一杯不带甜味的马丁尼,给自己和两位朋友各要了一杯柠檬橘子汁。

  “天太热了,我们觉得不适合喝酒。”她解释道。

  “啊,天气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莉娜语气轻快地说,“我喜欢喝鸡尾酒。”

  尽管埃罗擦了胭脂,她的脸还是有些苍白(她和皮翠丝两人游泳时从不打湿脸。她们还认为,像弗兰克大块头的女人,还说自己喜欢潜水,真是可笑),但她什么也没说。大家愉快地交谈着,津津有味地谈论着眼前的事物。不一会儿,大家便漫步回到别墅,准备吃午饭了。

  每人的餐巾上放着两小块特制的减肥面包干。莉娜面带微笑,将它们搁到餐盘的旁边。

  “可以给我来点面包吗?”她问道。

  即便再难听的话,也不如这一句让这三个女人震惊。她们已经有十年没有吃过面包了,即便是最嘴馋的皮翠丝都不敢吃。首先恢复意识的,是弗兰克。

  “当然可以喽,亲爱的。”她说,然后吩咐男管家拿些面包来。

  “再来点儿黄油。”莉娜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

  现场安静极了,静得让人尴尬。

  “我不知道屋里有没有,”弗兰克说,“我去看看。或许厨房里会有。”

  “我特别喜欢在面包上抹黄油,难道你们不喜欢?”莉娜扭过头,问皮翠丝。

  皮翠丝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说话。男管家端来一长条松脆的法国面包。莉娜把它分成两半,拿着像是变魔术般变出来的黄油,往上涂。接着,又来了一盘烤鲽鱼。

  “我们这儿通常吃得很简单,”弗兰克说,“希望您不会介意。”

  “哦,不会。我喜欢吃得清淡点,”莉娜边说边往鱼上涂黄油,“只要有面包、黄油、马铃薯和奶油,我就很满足啦。”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弗兰克那张大扁脸似乎更暗黄了,她看着自己盘里这条淡而无味、干巴巴的鲽鱼,索然寡味。最后,还是皮翠丝打破了僵局。

  “多扫兴,这儿买不到奶油,”她说道,“在里维耶拉,你不吃奶油也没事。”

  “真可惜。”莉娜说。

  接着上的菜是:为了避免皮翠丝误入歧途、没有一丁点肥肉的羊排,清水煮菠菜,最后是清水煮梨。莉娜尝了一口梨子,看了看男管家,眼神里充满质问,善于察言观色的男管家看懂了她的眼神,毫不犹豫地递给她一罐白糖。莉娜自顾自地往水煮梨里放了许多白糖,其他三人只装作没看见。咖啡端上来后,莉娜在自己的杯里放了三块方糖。

  “看来您很爱吃甜的。”埃罗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

  “我们觉得糖精要比糖甜得多。”弗兰克说着,在自己的咖啡里放了一点点糖精。

  “我可看不上那玩意儿。”莉娜说。

  皮翠丝噘着嘴,望着那一块块的方糖,垂涎欲滴。

  “皮翠丝!”弗兰克的语气十分严厉。

  皮翠丝吞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拿糖精。

  等到大家坐到桥牌前,弗兰克才松了口气。她明白埃罗和皮翠丝心里不高兴。她真心希望她俩能够喜欢莉娜,也期望莉娜能跟她们一起度过愉快的两个星期。第一局里,由埃罗和新来的人叫牌。

  “您想打范德比尔特,还是卡尔伯森?”她问她。

  “我打牌没有什么定规,”莉娜洒脱地说道,“只凭自己的感觉。”

  “我是严格遵照卡尔伯森法打的。”埃罗的语气十分尖刻。

  三个胖女人摆开阵势,准备和她好好辩论一番。她打牌确实毫无章法,一定要让她受到教训。一开始打桥牌,弗兰克就不讲情面了,她和其他两个人一样,一心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位新来的客人。但凭灵感打牌的莉娜却打得十分顺手。她在桥牌上很有天赋,经验丰富,因而出牌快而狠,信心十足。其他三人的牌技自然也十分高超,她们很快就发现莉娜好像知道对手要出什么牌。但由于她们都是性格随和、胸怀宽广的人,对莉娜的火气也就慢慢消了。这才是真正的打桥牌,每个人都玩得很尽兴。埃罗和皮翠丝对莉娜的好感迅速上升,弗兰克见了,十分欣慰。成功就在眼前了。

  两小时后,牌局结束了。弗兰克和皮翠丝要去打高尔夫球,埃罗要和新认识的一位青春可爱的帅哥罗卡麦尔亲王来一次轻松愉快的散步。莉娜则说她想休息一会儿。

  吃晚饭前,大家又聚到了一起。

  “您还好吧,亲爱的莉娜,”弗兰克说道,“我很抱歉,让你一个人独自待了这么久。”

  “嗨,这没什么抱歉的。我好好睡了一觉后,还去胡安酒家喝了一杯鸡尾酒呢。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您听了准得高兴坏了。我发现了一间小茶馆,那儿卖的奶油又浓又新鲜。我让他们每天给我送半品脱来。也算是我对大家的一点儿心意。”

  她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很明显,她正等着看她们高兴的样子。

  “您人真好,”弗兰克说,看得出她正努力消除其他两位朋友脸上的怒气,“不过我们从来不吃奶油。在这种天气吃奶油,容易让人大动肝火。”

  “那我只好一个人享用它喽。”莉娜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难道不担心你的身材?”埃罗语带机锋。

  “医生说我一定得吃。”

  “医生让你一定要吃面包、黄油、马铃薯和奶油?”

  “对啊,我想这就是你们说的吃得简单吧。”

  “这样你会很快变胖的!”皮翠丝说。

  莉娜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不会的。您不知道,我吃什么都不会变胖。我从来都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半点影响都没有。”

  接下来,现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直到男管家进来,才打破了僵局。

  “小姐们,可以开饭啦。”他说。

  那天夜里,莉娜睡觉后,大家就在弗兰克的房间里议论开了。晚上的时候,她们还很高兴,相互打闹,即便是眼光最锐利的人都被她们装出来的友好蒙骗过去了。但是眼下,每个人都撕下了伪装:皮翠丝闷闷不乐,埃罗一肚子怨气,弗兰克也失去了信心。

  “她吃着我特别爱吃的东西,而我就坐在旁边看着,心里真是太难受了。”皮翠丝难过地说。

  “我们都不好受。”弗兰克马上回了一句。

  “你就不应该让她来。”埃罗说道。

  “我哪里知道啊?”弗兰克嚷道。

  “我总觉得,她要是真心爱她丈夫,就不该有这么好的胃口,”皮翠丝说,“她丈夫毕竟才去世两个月呀。我是说,我们至少应该怀念一下死去的人吧。”

  “为什么她不能吃得和我们一样呢?”埃罗恶狠狠地说,“她可是来做客的。”

  “喂,你可都听到她的话了,医生说她必须得吃呀。”

  “那她该去疗养院。”

  “我真是忍不了啦,弗兰克。”皮翠丝呻吟着。

  “如果我能忍受,你们也能忍受。”

  “她是你的表亲,和我们可没有什么关系,”埃罗说道,“要是天天看这女人大快朵颐,我可在这儿忍不了十四天。”

  “那么看重吃,简直是庸俗,”弗兰克的嗓门比任何时候都低沉,“毕竟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应该只有精神。”

  “你觉得我很庸俗,弗兰克?”埃罗眨着眼睛说。

  “不,她没有这个意思。”皮翠丝插嘴道。

  “你敢说你没想过:趁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地跑去厨房大吃大喝。”

  弗兰克一下子跳起来。

  “你竟然这么想我,埃罗!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绝不会要求别人去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你觉得我是这么卑鄙的人吗?”

  “那你的体重为什么没有变化?”

  弗兰克气得哭了出来。

  “你说得太刻薄了!我已经减了好多磅了。”

  弗兰克像个孩子一样抽泣,庞大的身体不停地颤动,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她那巨大的胸脯上。

  “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埃罗哭道。她跪下来,伸开圆滚滚的胳膊,紧紧抱住弗兰克,也哭了起来,眼泪弄花了她的睫毛膏,流了一脸。

  “您是说我看上去还是那么胖吗?”弗兰克呜咽道,“我辛苦锻炼,难道都是白费劲儿?”

  “不,亲爱的,你看上去当然瘦了不少,”埃罗流着眼泪哽咽道,“大家有目共睹。”

  皮翠丝虽然生性温柔,但也开始小声啜泣,这场面真是心酸。说实在话,看到像狮子一样勇猛的弗兰克放声痛哭,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好在难过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大家就擦干了眼泪,喝了点掺水白兰地(所有医生都认为这是她们能喝的最不增胖的酒类),心情又变好一点了。大家认为,莉娜还是应该听医生的话,吃得营养一些;同时她们下定决心:自己一定不能受她的饮食影响。莉娜的桥牌技术无疑是一流的,再说她也就住两个星期,应该尽量让她住得开心。解散前,三个人还热情地彼此吻别,心情格外地舒畅。看来,任何事都影响不了曾经为三个人的生活带来无限欢乐的非凡的友谊。

  但人性是脆弱的,你绝不能有过高的要求。她们吃干巴巴的烤鱼时,莉娜吃香喷喷的乳酪黄油通心粉;她们吃烤羊排和煮菠菜时,莉娜吃鹅肝酱;她们一周两回吃煮鸡蛋和生番茄时,莉娜吃奶油烧豌豆和各种方法烹饪的土豆。厨师借着这个机会,尽情地表现自己的好厨艺,做出一道又一道更丰富、更美味的佳肴。

  “可怜的吉姆,”莉娜想起亡夫,叹了口气,“他生前最爱吃法国菜。”

  男管家透露,他会调制好几种鸡尾酒;莉娜也说,医生让她午餐喝葡萄酒,晚餐喝香槟。三个胖女人咬牙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照样谈笑风生(女人都有伪装的天赋),尽管皮翠丝早已精神不振,眼神悲苦;埃罗的蓝眼睛也不再温柔,变得冷峻;弗兰克的声音深沉得沙哑。于是,一到了桥牌桌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就呈现了出来。她们以前打牌喜欢讨论,但语气都很友好,如今说话却常常夹枪带棒,如果有人直接指出别人的错误,讨论就会演变成争论,继而演变成争吵。有时候一整局,大家都憋着火不吭声。有一次,弗兰克说埃罗故意拆她的台;有两三次,就连脾气最温和的皮翠丝都哭了;还有一次,埃罗赌气地扔下牌,自己走了。三人越来越爱吵架。这时,莉娜总是做和事佬。

  “我觉得,没必要为打牌吵架,”她说道,“大家只是玩玩罢了。”

  她倒过得顺心,每天酒足饭饱。更可气的是,她的手气也特好,赢光了她们的钱。每局的得分都记在一个本子上,她的积分日渐升高,稳步上扬。难道世上真没有公平可言?她们开始相互憎恨。尽管她们也恨她,但却忍不住要向她倒苦水。每个人都找她诉苦,说别人有多么讨厌。

  埃罗说,她不该成天和比自己老得多的女人来往,这对她没半点好处,她甚至想不管自己那份租金,去威尼斯过完夏天剩下的日子。

  弗兰克则说,她在思想上是个男人,像埃罗这种轻浮的人和皮翠丝这种蠢货,要想她对她们满意,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应该和有水准的人交谈,”她说道,“您要是像我一样头脑机灵,您肯定也愿意跟机灵的人相处。”

  皮翠丝则只想图个清静。“说真的,我讨厌女人,”她说,“女人都不靠谱,都很恶毒。”

  等莉娜快待满两个星期时,三个胖女人已经是水火不容了。当着莉娜,大家还装作和和气气的样子,等她一离开,就撕下了伪装。她们已经不屑于和对方吵架了,而是选择完全无视对方,如果无视不了,就冷着脸应酬一下。

  莉娜应朋友的邀请,要去意大利的里维耶拉住些日子,弗兰克送她到火车站。莉娜乘坐的就是她来时的那趟火车,随身带走的还有她从她们那儿赢走的一大笔钱。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她一边往车厢里走,一边说,“这次出行真是太好啦。”

  假如说和任何一个男人相比,有一点让弗兰克特别自豪的话,那便是她是个很绅士的女人。她的回答既落落大方又彬彬有礼:“我们很高兴你能来,”她说,“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但当火车启动后,她一转过身子,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震得月台都在颤动。她晃动着庞大的肩膀,大步走向别墅的方向。

  “呼!”她每走几步,就喘息一声,“呼!”

  到家后,她换上了游泳衣,套上男款睡衣(没有人说闲话),穿上一双平底凉鞋,走向伊登罗克。午餐时间还没到,还可以游一下泳。经过猴屋时,她朝里面张望,想看看有没有熟人,以便打个招呼。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该和别人和睦相处。这时,她愣住了。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原来皮翠丝正孤零零地坐着那儿,身上穿着前两天在摩莉娜丝买的睡衣,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弗兰克一眼就看出,她刚烫过头发,脸上、眼睛和嘴唇都化着妆。她虽然胖——不对,是超级肥胖——但谁都得承认,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可她为什么在这儿?弗兰克迈着其特有的尼安德塔人的懒散步伐,走到了皮翠丝面前。裹着黑色游泳衣的弗兰克,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就一条日本人在托雷斯海峡捕获的海牛。

  “皮翠丝,你怎么在这儿?”她扯着低沉的嗓子嚷道。

  她的声音就好像是从远处山峦传来的阵阵雷声。皮翠丝冷眼瞧着她。

  “我在吃东西哩。”她答道。

  “该死的,我知道你在吃东西。”

  皮翠丝面前,摆着一盘羊角面包、一盘黄油、一罐草莓酱、一壶咖啡和一罐奶油。皮翠丝正往香味扑鼻的面包上涂抹黄油,然后是果酱,最后浇上稠稠的奶油。

  “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弗兰克说。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皮翠丝往嘴里塞满面包,低声咕哝道。

  “你会增加很多磅的。”

  “见鬼去吧!”她这样做其实是在当面嘲讽弗兰克。天哪,这些面包真好吃啊!

  “我对你太失望了,皮翠丝。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呢。”

  “都是你的错。那个该死的女人,你早该打发她走。两个星期来,我看着她像猪一样大吃大喝,谁受得了呀。这回就算把肚皮撑破,我也要先大吃一顿。”

  弗兰克的眼泪涌出眼眶。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软弱的女人,多么希望有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抱在膝上,轻声安抚她。她一言不发地坐在皮翠丝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她手指着咖啡和羊角面包,挥了下手。

  “我要一份和这一样的。”她的语气很是无奈。

  当她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面包时,皮翠丝一把抢过盘子。“不行,这是我的,”她说道,“你还是等着吃你那份吧。”

  弗兰克骂了她一句,用了一个在关系亲密的女人间很少用的词。这时,服务员为她端来了羊角面包、黄油、果酱和咖啡。

  “奶油呢?你这蠢货!”她朝他吼道,就像一头陷入绝境的母狮。

  她开始拼命往嘴里塞食物。这时,洗完海水浴、晒完太阳浴的人们陆续走了进来,打算喝一两杯鸡尾酒。不一会儿,埃罗偕罗卡麦尔亲王姗姗而来。她披着一条漂亮的丝质披肩,一只手紧紧地将它围在身上,以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苗条些,她努力仰着头,以免让他瞧见自己的双下巴。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感觉自己像女孩子般年轻。亲王刚才还用意大利语称赞她:你的眼睛真美,衬得蓝色的地中海简直就像是豌豆汤。亲王暂时告别她,去洗手间梳理他那黑油油的头发。他们讲好五分钟后去喝点东西。埃罗也朝女洗手间走去,她打算再补一补两颊的腮红,还有口红。途中,她看见了弗兰克和皮翠丝,停下了脚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天哪!”她嚷道,“你们这两个畜生,贪吃的猪猡。”她抓着一张椅子,高声叫着,“服务员。”

  她突然忘记了约会。很快,服务员就过来了。

  “照这两位女士的,给我来一份。”她吩咐道。

  正埋头狂吃的弗兰克抬起她那笨重的大脑袋。

  “再拿点鹅肝馅饼。”她吼道。

  “弗兰克!”皮翠丝嚷道。

  “闭嘴。”

  “好吧。给我也来点。”

  很快,咖啡、热乎乎的面包、奶油以及鹅肝馅饼端来了。三个人往鹅肝馅饼上涂抹奶油,大口吃了起来,同时还一大勺一大勺地往嘴里舀果酱,嘎吱嘎吱地嚼香脆可口的面包。此时,爱情对埃罗算什么呢?让亲王一个人守着他的罗马皇宫和亚平宁山脉古堡好了。她们顾不上说话,因为眼前的食物比一切都重要,她们只铆足劲儿地吃,吃得兴高采烈。

  “我整整二十五年没碰过土豆了。”弗兰克沉思了一番,说道。

  “服务员,”皮翠丝嚷道,“再来三份炸土豆。”

  “好的,夫人。”

  土豆送来了,那味道比阿拉伯的香料还香,她们干脆用手抓着吃。

  “我要一杯不带甜味的马丁尼酒。”埃罗说道。

  “没吃晚饭不能喝马丁尼呀,埃罗。”弗兰克说道。

  “不能?你等着瞧吧。”

  “那好。我要一杯双倍不甜的马丁尼。”弗兰克说道。

  “三杯双倍不甜的马丁尼。”皮翠丝说道。

  酒一送来,就被她们一饮而尽。三个女人相互瞅瞅,然后叹了口气。两周以来的误会一下子消失了,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么想掐断这么一段货真价实的友谊。

  土豆被她们一扫而空。“不知道这儿有没有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皮翠丝说道。

  “当然有。”

  很快,她们要的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来了。弗兰克抓起一个就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接着又抓起一个。但在吃之前,她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将复仇的匕首朝万恶的莉娜的心脏刺去。

  “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可事实上是她的桥牌技术真是差劲透了。”

  “确实很差劲。”埃罗附和道。

  这时,皮翠丝突然觉得,她还要来一份蛋白酥皮饼。 风筝:毛姆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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