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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之交

风筝:毛姆短篇小说集 毛姆 5606 2021-04-05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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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ANNANZHIJIAO

  三十年多年来,我阅人无数,可对于他们,我至今依旧不十分了解。如果只是靠一张脸来雇用一个仆人,我肯定会很难下决定。但反过来我又想到,其实我们多半人就是靠着一张脸来判断我们所遇见的人的:从下巴的形状、眼睛里的讯息、嘴巴的轮廓来下结论。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否经常判断对多于判断错。为什么小说和戏剧经常显得不真实,就是因为作家们出于某种需要,把他们笔下的角色写成前后一致;他们不能让角色呈现出一种自我矛盾的局面,因为这样就变得不可理解了。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往往就是自我矛盾的。人身上本身就存在着一些杂乱无章、自相矛盾的特点。那些写逻辑的书上如果告诉你说,黄色是管状的、感恩比空气重,那么这无疑是胡说八道。然而在人类那种自相矛盾、互不协调的混合体性格中,极有可能把这同样的黄色组合成马和车子,把感恩组合成下一个礼拜中的一天。很多人对我说,他们对一个人的初次印象往往是正确的,我听了只会耸耸肩。很显然,我不认可他们的这种说法,我认为他们如果不是眼力过浅,就是自负过高。就我来说,我发现自己认识得越久的人,往往越使我迷惑不解。可以这么说,我交往最久的朋友们,恰恰是我一点也不了解的人。

  我之所以产生这些想法,因为一早看到的报纸。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登载了一则爱德华·海德·伯顿在神户去世的消息。他是一个商人,在日本做生意多年。说起来我跟他交情并不深,因为有一次他使我大吃一惊,随后我才对他产生了兴趣。如果不是听他亲口告诉我下面的这个故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不论是外貌还是举动,他都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定了型的人物——如果说真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前后一贯,那么一定就是他了——我不得不说,这真的是让人十分震惊。他身材矮小,身高也就是五英尺多一点,看上去细瘦文弱;顶着一头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不过气色很是红润,眼睛湛蓝有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约六十岁光景。那时他穿得总是整洁素净,与他的年龄和地位倒也般配。

  伯顿的办事处虽然在神户,但他常常到横滨去。那时我碰巧有事要到那儿去耽搁几天,因为要等一艘船,在英国俱乐部的时候经人介绍跟他认识。我们一起打桥牌。他打得很好,而且人也慷慨大方。当时还有后来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发现他不大说话,不过一旦说起来却是通情达理的。实话说,他有一种沉着、冷静的幽默感。

  他在俱乐部里人缘很好,他离开以后,大家谈论起他来时总说他属于最高尚的人当中的一个。巧合的是,我们两人都下榻于大光明旅馆,第二天他邀我一同用餐。那次,我看到了他上了年纪的妻子,胖胖的、笑盈盈的,还有两个女儿。很显然,这是一个十分融洽又相亲相爱的家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忠厚和善良。他那温和的蓝眼睛里有一种十分可爱的神色;他的嗓音也是柔和的,让人根本不能想象他会有高声怒吼的可能;他的微笑同样是亲切、慈祥的。有一种人吸引你,是因为你觉得他对所有的人都怀有真诚的爱。他有着迷人的魅力,但绝不会显得有任何的娇柔之态。他喜欢打牌,喜欢喝鸡尾酒,他能够抓住事物的要点讲述生动且有趣的故事,据说他年轻时候也算是个体育运动员。当然,他很富有,但他的每个便士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赚来的。我觉得,仅凭他这么文弱矮小的模样就足以令人喜欢上他,他会唤起人们对他怀有的恻隐之心,也会感觉到他连伤害一只苍蝇都不忍心的真诚。

  一天下午,我坐在大光明旅馆的大厅里。那还是在大地震以前(一九二三年,日本东京发生过大地震),大厅里摆着许多皮扶手的椅子。从大厅的窗户望出去,视野特别开阔,能够看到车水马龙的海港。有巨大的客轮开往温哥华和旧金山,或者途经上海、香港和新加坡等地开往欧洲;各国的货轮看上去已是饱经风浪,残破不堪;一些帆船的船尾高翘着,挂着巨大的风帆,那些风帆五彩斑斓,很是鲜艳;还有数不胜数的舢舨。这原本应该是一幅令人兴奋的繁忙景象,可不知什么缘故,倒让人有些心旷神怡之感。我不禁想,如此热闹的场面之中一定寄寓着某种传奇的故事,人们似乎可以信手拈来。

  没过多久,伯顿就走进了大厅,他看见了我,然后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喝点儿酒怎么样?”

  他说完便拍手招来了侍者,要了两杯加苏打水的杜松子酒。侍者把酒端来的时候,恰好有一个人在外面街上经过,他一眼看见了我,就对我招招手。

  “你认识特纳吗?”我点头向那个人招呼的时候,伯顿问。

  “我在俱乐部里看见过他。我听说他是靠国内汇款过日子的人。”

  “不错,我认为是的。这里有许多这种人。”

  “他桥牌打得很好。”

  “他们一般都是这样的。去年这里有一个人,很巧合,他和我竟然是同姓氏,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桥牌手。我想你在伦敦的时候从没有见到过他吧。他说他叫赖内·伯顿。我肯定他一定在一些有著名的俱乐部里混过。”

  “没有,我不记得听到过这个名字。”

  “他是个十分出色的桥牌手。说起这个人来,他可真是不可思议,他对桥牌似乎有着天赋的才能。有一段时间他待在神户,我曾跟他打过多次牌。”

  伯顿一边喝着苏打杜松子酒一边讲给我听。

  “说实话,这真是个相当有趣的故事。”他说,“首先我要说的是他不是个坏人,我很喜欢他。他总是衣冠整洁,整个人风度翩翩很有气质。他的头发是鬈曲的,脸庞白里透红,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女人们都很迷恋他。他没有坏心眼儿,只不过有些落拓不羁——这是他饮酒过度的关系,自不必说了,他们这种人总是如此。每一季,国内都会寄一点钱给他,此外,他还靠打桥牌赢得一些钱。他赢过我不少,这个我是清楚的。”

  伯顿说完轻声一笑。我从自己的经验知道,他打牌输钱的时候也能够神态自若。他经常用瘦骨嶙峋的手摸摸自己剃得光洁的下巴,手上的青筋暴露着,几乎是透明的。

  “我想,他之所以在他倒霉的时候来找我,大概有两点,一来是因为他赢过我许多钱;另外一点就是他跟我同姓。有一天,他到我的办事处来找我,想让我给他安排一个职业。我相当惊讶。他告诉我,家里已经不再寄钱给他了,因此想找个工作。我问他几岁了。

  “‘三十五岁。’他说。

  “‘你至今都做过些什么事呢?’我再问。

  “‘嗯,没做过什么。’他说。

  “我忍不住笑了。

  “‘我怕目前一点也帮不了你的忙,’我说,‘再过三十五年来找我吧,那时我再看看能不能替你想点办法。’

  “他一动也不动,脸色发白。迟疑了片刻,然后告诉我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他打牌手气不好。他不想老是打桥牌,于是打了梭哈(注:一种扑克牌赌法),结果把钱输了个精光,弄得一文不名。他把什么都当掉了,还付不出旅馆的账单,店主明确表示不让他再赊账了。他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是找不到事情做,只好一死了之。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得出他整个儿垮了,酒喝得比平常更多,看上去像是个五十岁的人。女孩子要是现在看见他,可不会看上他了。

  “‘那么,除了玩牌以外,你还会做什么事呢?’我接着问。

  “‘我会游泳。’他说。

  “‘游泳!’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像是疯子回答的话啊!

  “‘我曾代表我念的大学参加游泳比赛。’

  “我有一点懂他的意思了。我认识不少的人,他们都曾经是大学里昙花一现的小偶像,他们对此总是念念不忘。

  “‘我年轻的时候游得也很不错。’我说。

  “突然,我有了一个主意。”

  伯顿说到这里中断了他的故事,转脸对着我。

  “你可熟悉神户?”他问道。

  “不熟悉,”我说,“有一次路过那儿,但是只住了一个晚上。”

  “那么你不知道汐屋俱乐部了。我年轻的时候,从那儿游泳,绕过灯塔,到樽见的小海湾登岸,路离有三英里多呢。由于灯塔附近的水流湍急,要游过去是相当困难的。好,我就和我那位同姓氏的青年谈了这一情况,并且说,要是他能游过去我就派给他一个工作。

  “我看到他相当为难。

  “‘你不是说你是个游泳好手吗?’我说。

  “‘可是我身体不怎么好。’他回答。

  “我没说什么,只是耸耸肩膀。他对我瞧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好吧,’他说,‘你要我什么时候去呢?’

  “我看了看手表:刚过十点。

  “‘游这段路不会超过一小时零一刻钟。我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开车到那边小海湾接你。把你送回俱乐部去穿衣服,然后咱们一块儿吃中饭。’

  “‘一言为定。’他说。

  “我们握握手。我祝他运气好,他走了。那天上午我有许多工作要做,总算刚好赶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到了樽见的小海湾。其实,我本来就不必着急,因为他一直都没有露面呢。”

  “他在最后关头吓退了吗?”我问。

  “没有,他没有吓退,他开头游得还算顺利,然而酗酒、放荡毁坏了他的体质,绕过灯塔的水流他对付不了。大约三天之后,他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有一两分钟我说不出话来。我有点儿震惊,然后问了伯顿一个问题。

  “你打算给他一个工作的时候,可知道他会淹死呢?”

  他温和地微微一笑,用他那双善良、忠厚的蓝眼睛望着我。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下巴,用一种寻常的口吻说:“嗯,当时我的办事处里确实没有空缺呀。” 风筝:毛姆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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