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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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大伙在“太平丸”号上吃午饭时,师傅十吉从烟盒里掏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片,坏笑着要递给新治。见新治伸出手来,他说:
“听着,你得答应我,看完之后,可不准消极怠工。”
“我不是那种男人。”新治的回答简洁有力。
“好。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今天早上我路过照吉老爷家门口的时候,初江迈着小碎步跑出来,什么话都没说,把这张纸往我手心里使劲儿一塞,塞完就走了。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人给我送情书,我心里美滋滋地打开一看——上头不是写着‘新治先生’嘛!我气自己怎么这么傻,差点儿把它撕了扔到大海里。哎,又觉得你怪可怜的,就给你带过来了。”
新治接过纸,师傅和龙二都笑了。
新治用骨节分明的粗壮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叠成一小块的薄纸,生怕把它弄破了。有烟草的粉末从纸的边角落到他的掌心。便笺起初是用钢笔写的,两三行以后墨水似乎用完了,后面跟着浅淡的铅笔字。稚拙的笔迹这样写道:
……昨晚父亲在澡堂听到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大为震怒,命令我绝对不能再见新治你了。父亲就是那样的人,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他说,从晚上你们打鱼回来之前,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出海为止,我都绝对不能出门。连打水的活儿也让隔壁的阿姨替我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太难过了。父亲说,休渔日一整天他都要在我旁边,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我要怎么才能和你见面呢?你想个见面的法子吧。寄信的话,邮局里都是认识的大叔,太可怕了。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夹在厨房前头的水缸盖子下面。新治给我回信的话,也夹在那里。你亲自来取信很危险,请拜托哪个信得过的朋友帮忙吧。我来岛上不久,还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真的,新治,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呀。我每天都在母亲和哥哥的牌位前祈祷,求他们保佑你不会受伤。神明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新治读着信,脸上悲喜交加,就像背阴和向阳一样分明。悲的是和初江的关系被硬生生地拆散,喜的是感受到了少女的真心。信刚读完,就叫十吉抢了去,仿佛阅读它是他这个送信人理所应当的权利。为了让龙二也听见,十吉特意读出声来,而且还用他自成一派的浪花曲的调子来读。那是他平时一个人出声读报纸的时候用的调子,新治知道他一点儿恶意也没有,只是心爱的人认真写下的信被人读得如此滑稽,让他感到悲伤。
可是十吉被这封信感动了,他几次中途停下,长久地叹息,读着读着还加上了感叹。最后,他用每次指挥打鱼时那般恢宏的音量陈述了自己的感想,安静的正午海面上,方圆百米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女孩子就是聪明啊!”
船上也没有别的听众,在十吉的催促下,新治只好将自己的情事一点点地说与他信赖的人听。他的说话方式十分笨拙,讲的内容要么前后颠倒,要么漏掉重要的部分。整个讲完花了不少时间。终于讲到关键的地方,新治说起暴风雨那天,他和初江赤裸着身子抱在一起,最后却什么也没做。平时不太爱笑的十吉笑得停不下来。
“这要换成是我……这要换成是我啊……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不懂女人的时候,会这么做也不奇怪。这女孩还挺沉稳的,你多半是拗不过她。尽管如此,你这事办得还是太蠢了。哎,算了,等你娶了她,每天来它个十次,也算能回本了。”
比新治小一岁的龙二听了这话,一脸似懂非懂的懵懂。新治也不像城市里长大的少年初恋时那样容易受伤。成年人的哄笑绝不会伤着他,反而抚慰了他的心,使他感到温暖。平缓的波浪推动着船,让他的心安静下来。倾诉完一切之后,他感到踏实了许多,这个付出劳动的地方成了他无可替代的、安心休息的场所。
每天早上将夹在水缸盖子下面的信交给新治的任务,就由龙二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从他的家下到港口需要经过照吉家门口。
“你从明天开始就是邮局局长了!”
很少开玩笑的十吉这样说。
少女每天的来信占据了船上三个人午休时的话题内容,信中的文字引来的悲叹和愤怒总是由三个人共同承担。第二封信尤其播下了愤懑的种子。信上写到安夫深夜在泉水边偷袭初江,以及他威胁初江时说的话。尽管初江遵守承诺没有向父亲告状,但安夫为了泄愤,在全村散播那样难听的谣言。还写到照吉禁止初江和新治见面时,初江明明解释得清清楚楚,顺便揭露了安夫的暴行,父亲却不打算对安夫做任何处置。于是安夫一家人仍然和照吉老爷家保持亲密往来,而初江连看到安夫的脸都感到厌恶等等。末了还加了这么一句:“我绝不会给安夫任何可乘之机的,请放心吧。”
龙二替新治感到愤怒,新治的脸上也少见地闪现出愤怒之情。
“因为我穷,所以不行吧。”新治说。
他以前从没说过这样类似于抱怨的话。比起自己的贫穷,把这些怨言挂在嘴边的柔弱更让他感到羞耻,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年轻人紧绷着脸,和突如其来的眼泪对抗,总算没让人看见他哭鼻子的狼狈相。
这一次,十吉没有笑。
嗜好抽烟的他有个奇怪的习惯,每天都要把烟丝和卷烟换着抽。今天抽的是卷烟。抽烟丝的时候,要经常在船舷上敲打黄铜烟管,船舷的一部分因此凹下去小小一块。他很宝贝这艘船,所以烟丝只是隔一天抽一次,另一天则在手工制作的黑珊瑚烟嘴里插上新生牌烟来抽。
十吉的目光从两位年轻人身上移开,叼着黑珊瑚烟嘴,眺望云雾缭绕的伊势海。云雾之中隐约可见知多半岛一端的师崎一带。
大山十吉的脸如皮革一般粗糙。就连深邃的皱纹里都被太阳晒得黝黑,闪着皮革似的光泽。他目光锐利、生机勃勃,却失去了青年时候的澄明。一抹污垢取而代之,毫不留情地沉淀于其中,如同他不畏惧任何强光的皮肤。
从从事渔夫的年份和丰富经验来说,他知道现在需要的是平静的等待。
“你们心里想的那些,我很清楚。你们很想揍安夫一顿吧?可是啊,就算揍他一顿,也于事无补!笨蛋就是笨蛋,把他晾在一边就行了。新治一定很难过,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忍耐。钓鱼的时候必须有耐心。今后一定会好起来的。正确的事情,不用多说也一定会获胜。照吉老爷不是傻子,不可能分不清是非。不用管安夫!是金子迟早会发光的。”
村里的流言像每天都会送来的邮件和粮食一样,最多比村里迟上一天,准会传到看守灯塔的人们的耳朵里。照吉禁止初江与新治见面的消息,让千代子的心被罪恶感搅得一片黑暗。至少她相信,新治还不知道这毫无根据的流言是自己传出去的。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面对无精打采地来送鱼的新治,而千代子这无端的低落心情,则让她好心的父母恍惚不安。
千代子的春假结束,到了该回东京学生宿舍的日子。尽管实在难以亲口向大家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千代子没来由地觉得,不能还没得到新治的宽恕,就回东京去。明明没讲明自己犯的错,新治也不可能生她的气,她却期望着新治的宽恕。
就这样,回东京的前一个晚上,千代子借住在邮局局长家里。黎明前,一个人走向人们忙着准备出海的海滩。
大家都站在明亮的星光下劳动。船被放到“算盘”上,伴着大声的吆喝,不情不愿地朝海里出溜下去。暗夜里,唯有包在男人们头上的白色手帕或毛巾显得格外清晰。
千代子的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冰冷的沙子里,沙子又从她的脚趾间静悄悄地滑落。大家都忙着,没有人看她一眼。每日的生计像一股单调却强劲的漩涡,紧紧地抓住他们,燃烧在他们的身体和内心深处。原来没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如此热衷于感情上的问题。千代子这样想着,感到一丝羞赧。
可是千代子的目光努力地穿过黎明前的黑暗,寻找新治的身影。海滩上净是相同打扮的男人,在天亮前的灰蒙中,很难认清每个人的脸。
一艘船终于像解放了似的浮上海面,浸在波浪之中。
千代子不由得走近那艘船,接着呼喊了头上卷着白色毛巾的年轻人的名字。正要跨上船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笑容中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千代子确定他就是新治。
“我今天,就要回去了,想来跟你说声再见。”
“是吗,”新治沉默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很突然地来了一句,“……再见。”
新治很着急。千代子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比他还着急。她说不出话,更别说向他坦白了。千代子一面祈祷着新治在自己眼前多待一秒,一面闭上了眼。于是她明白,祈求新治宽恕的心情其实不过是一个幌子,自己真实的情感,源于长久以来想要触碰到他善良灵魂的渴望。
千代子想要祈求新治宽恕什么呢?这个相信自己样貌丑陋的少女,在一念之间,想也不想地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她心底的疑问,也是只会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问出口的疑问:
“新治,我真的那么丑吗?”
“欸?”
年轻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回问。
“我长得,真的那么丑吗?”
千代子希望破晓前的晦暗能护住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稍微美丽一些。可是东方的海面已经开始无情地变白。
新治的回答很迅速。因为他急着出海,少女的心免于被过于缓慢的回答刺伤。
“什么嘛,你很美啊,”他单手撑住船尾,一只脚轻快地扬起,一面说一面跳到船上,“很漂亮!”
谁都知道,新治是不会说漂亮话的男人。他不过是面对这个急匆匆的问题,急匆匆地给出一个合适的回答。船开动了,他在远去的船上快活地挥着手。
幸福的少女留在海岸上。
……那天早上,父母从灯塔那边赶来为千代子送行,聊天时,千代子的表情也一直十分生动。灯塔长夫妇很惊讶,不明白为何回东京会令女儿如此快乐。联络船“神风丸”号驶离码头,千代子一个人留在温暖的甲板上,从今天早晨就不断反刍的幸福感在孤独中得到了完满。
“他说我很美!那个人说我很美!”
千代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句独白,从那一瞬间开始,那句话已不知被她重复了多少次。
“那个人真的这样说了。这样就足够了。我不能要求得太多。那个人真是这样说的呀!这样我就满足了,不能再期待从那个人那里得到更多的爱了。他有喜欢的女人了嘛。我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啊!因为我的嫉妒,令那个人陷入了多么大的不幸啊!而且尽管我背叛了那个人,他还说我美。我必须设法补偿……尽可能用我的力量,做些什么来回报他……”
海浪上传来的不可思议的歌声打断了千代子的思绪。只见许多竖着红色旗子的船,从伊良湖水道那一边驶来。歌声就是从那些船上的人们口中飘来的。
“那是什么?”
千代子问正在缠船缆的年轻的船长助手。
“那是参拜伊势神宫的船。船员们带着自己的家人,从骏和湾的烧津和远州那边出发,坐着捕鲣鱼的船一路到鸟羽来。数不清的红旗子上写着船的名字,大伙在船上喝酒、唱歌、赌博什么的。”
红旗愈发鲜亮,这些远海渔船马力十足,离“神风丸”号越来越近,歌声乘着海风,几乎要用喧闹来形容了。
千代子在心中反复念着:
“那个人说我很美!”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