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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新治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宫田家拜访了。一天晚上，他打鱼回来，穿着清爽的白色翻领衬衫，下身是一条长裤，一手拎着一条肥美的鲷鱼，在宫田家门口喊初江的名字。

　　初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两人约好去八代神社和灯塔那里，报告订婚一事并道谢。

　　土间那边的暮色仍旧明亮。初江走出门来。她穿着前些日子从行脚商人那里买的那件白底印有大朵牵牛花的浴衣，白色的衣衫在夜里也清新而鲜亮。

　　新治单手撑在门框上等了一会儿，初江刚一出来，他便慌忙低下头，穿着木屐的一只脚在四周划拉着，嘟囔道：

　　“蚊子真多啊。”

　　“是呀。”

　　两人登上通往八代神社的石阶。明明不可能一口气冲上去，但他们心满意足地一节节往上爬，细细品尝着个中滋味。爬到一百级左右时，两人似乎不舍得再往上走了。年轻人想牵住初江的手，但鲷鱼阻止了他。

　　大自然又一次向他们降下了恩宠。两人爬到山顶，回望伊势海，但见夜空中星光璀璨，只有知多半岛那一侧横着一丛低矮的云，偶有闪电静默地在云层中闪过。潮声也不猛烈，宁静而有规律，像大海入睡时健康的呼吸。

　　两人穿过松林，参拜朴素的神社。年轻人为自己的拍手声清越有力而自豪，于是又拍了一次手。初江垂下脖颈祈祷。白底浴衣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不够白皙，但在新治眼中，比多么雪白的颈子都摄人心魄。

　　众神悉数实现了我的祈愿。年轻人想着，心中又涌起了幸福。他们二人长久地祈祷着。过去，他们丝毫不曾怀疑众神的指引，这令他们此时倍感神明的护佑。

　　神社的事务所里灯火通明。新治上前打了招呼，便有一位神官拉开窗子露出脸来。新治笨嘴拙舌，以至于神官迟迟没有明白两人的用意。好容易才把话说清楚，新治双手奉上供奉给神明的鲷鱼。神官接过这上好的大鱼，想到不久后将由自己亲自为二人主持婚礼，对二人献上了衷心的祝福。

　　两人从神社后面攀上松林小路，此时才感受到夜晚的沁凉。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寒蝉还在鸣叫。通向灯塔的路很不好走。新治已经空出一只手，于是牵起初江。

　　“我啊，”新治说，“打算参加考试，考一个适任证书，今后当大副。听说满二十岁就能参加考试了。”

　　“好呀。”

　　“等我考上了，再举行婚礼可以吗？”

　　初江没有回答，羞涩地笑了。

　　转过女人坡，走到灯塔长宿舍的灯前，玻璃门上映出灯塔长夫人在厨房忙活的身影。年轻人和往常一样在门外打了招呼。

　　灯塔长夫人打开门，看见年轻人和他的未婚妻站在暮色中。

　　“哎呀，你们一起来啦！”

　　灯塔长夫人用两只手才抱住新治递上的大鲷鱼，高声喊道：

　　“孩子她爸，新治先生送来一条上好的鲷鱼！”

　　灯塔长在房间里面没有起身，懒洋洋地说：

　　“总是送鱼给我们，真是太感谢啦。恭喜你们两个。快进来坐，进来坐！”

　　“快进来吧。”灯塔长夫人补充道，“明天千代子也要回来啦。”

　　年轻人浑然不知自己曾给千代子带去多少感动和困惑，听到灯塔长夫人这句唐突的话，他丝毫也没有多想。

　　夫妇俩强拉着新治和初江共进晚餐，两人在灯塔长家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要回去时，灯塔长提议带他们到灯塔上看一看。初江回小岛不久，还从未去灯塔里面参观过。

　　灯塔长先带着他们去了值班小屋。

　　值班小屋在一段混凝土石阶上头，要经过一片小小的农田，地里昨天才播下萝卜的种子。灯塔沿高地建在山上，值班小屋邻断崖而建。

　　灯塔的光如一束明亮的雾柱，从值班小屋面向断崖的一侧，自右向左横扫而过。灯塔长打开屋门，先进去点亮了灯。借着灯光，二人看到了挂在窗柱上的三角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桌上的船舶通行记录本，还有三脚架上朝着窗外的望远镜等等。

　　灯塔长打开窗，比着初江的身高，亲自调好望远镜。

　　“哇，好漂亮！”

　　初江用浴衣的袖子擦了擦镜头，又对准镜头，大声喊。

　　初江的眼睛贴在望远镜上，手指着东南方向的海平面上星星点点的十几处灯火。新治凭借优秀的视力，给初江说明她手指的那些灯。

　　“那个吗？那是机船拖网的灯。那都是爱知县的船。”

　　海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一一对应着天上的繁星点点。眼前是伊良湖岬灯塔发出的光，伊良湖岬上的街灯散落在其背后，左边篠岛的灯也依稀可见。

　　视野左侧是知多半岛野间岬的灯塔。它右边聚成一团的是丰滨町的灯。中间红色的是丰滨港堤坝上的灯。最右边的大山顶上，是航空灯塔放射出的灿烂光辉。

　　初江又一次发出惊呼。原来有一艘巨轮驶入了镜头的视野。

　　这景象太过壮观，又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清晰和微妙之感，因此年轻人和未婚妻相互谦让着，交替观看巨轮缓缓地从镜头里通过。

　　那大约是一艘两三千吨重的客货两用轮。透过望远镜，能清楚地看见甲板深处有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椅。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间似乎是食堂的屋子里，有刷着白色沥青的墙壁和窗户。忽然有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出现在视野右侧，从窗前走过……

　　不一会儿，点着绿色前灯和后桅灯的轮船从镜头中驶过，穿过伊良湖水道，朝太平洋方向驶去。

　　灯塔长带两人走进灯塔。一层放着注油器、油灯和油罐，转动的发电机发出隆隆的声响，空气中满是油烟的味道。不过登上狭窄的螺旋楼梯，楼上便是一间孤独的圆形小屋。灯塔的光源静悄悄地委身于此。

　　两人透过窗口，看见巨大的光束沿着波涛暗涌的伊良湖水道，从右向左茫然横扫而过。

　　灯塔长识趣地走下螺旋楼梯，将两人留在那里。

　　磨得光溜溜的木墙围住灯塔顶上的圆形小屋。黄铜零件闪闪发亮，厚实的镜片保持着均一的速度悠然旋转，将五百瓦的电灯放射出的白光扩大成不间断的六万五千盏烛光。镜片的影子打在围成圆形的木墙上，伴随着明治时代的灯塔特有的“叮叮叮叮”的运转声，转到正把脸贴在窗上的年轻人和未婚妻的身后。

　　两人的距离近到想碰对方的脸就立刻能碰到。那燃烧着的热情也是一样。两人面前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灯塔的光茫茫而有规律地掠过其间，镜片的影子从白衬衫和白浴衣的背上转过，只在那里扭曲了形状。

　　事到如今，新治想。即使曾经那样辛苦，但最终，他们在一定的道德范围内还是自由的。众神的护佑一次也不曾离他们而去。也就是说，这座被黑暗笼罩的小岛守护了他们的幸福，成就了他们的爱情……

　　突然，初江朝新治一笑，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桃红色贝壳给他看。

　　“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

　　年轻人微笑着，露出漂亮的牙齿。接着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初江那张小小的照片，给未婚妻看。

　　初江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照片，将它还给了年轻人。

　　少女眼中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她觉得是自己的照片守护了新治。可这时年轻人挑了挑眉。他知道，那一次铤而走险，靠的是自己的力量。

　　——一九五四年四月四日——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