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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维谷
凤鸾殿。
阿南倚在窗边。四月底了,初夏的风声沙沙响,蝉鸣还没有来,金黄色的月亮似乎有些疲倦,一点点地蜷缩,越来越小,渐至月牙的形状。
聆儿用粗陶盏给主子倒了杯温水,走近,却发现主子的眼里有泪光。
聆儿吓了一跳。顺康十五年,她因在“方士之祸”中为中宫出过力,在事情平息后,被阿南调到凤鸾殿,顶替从前小嫄的位置,做了掌事宫女。到现在,好几年了,她从来没有见皇后娘娘流泪过。
皇后娘娘一直就跟她喜欢的松柏那样,性情坚韧,凌冬挺立,不娇不媚,沉默清冷。这是她第一次见主子如此。
聆儿忙将粗陶盏放下,跪在阿南的膝边:“娘娘,您怎么了?”
阿南轻轻地笑了笑,天上残月的光荡漾在她的眼里。“没事,风吹着小虫子进了眼,痒痒的,本宫揉了揉。”
聆儿道:“娘娘,奴婢知道,从郭姑娘进宫以来,宫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您和华乐公主、宛妃娘娘,屡屡牵涉其中……虽然上意不可捉摸,但奴婢相信,主子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阿南没有说。她流泪的原因,其实是在担忧胡宛心。
虽然从卦签断了那一霎起,她不再能卜出未知的前路。但她了解成灏、了解宫廷,也了解这阴谋的漩涡里桩桩件件的蓄谋已久。
战马的瘟疫、上京流传的歌谣、药王诞辰斋宴上的意外、传汤内侍的以死明志,加之君王根深蒂固的疑心。
还有她刚刚从贺谏口中得知的消息,西南一带竟闹了农民暴动,民间称之为“长矛军”。长矛军以“山中突现烟霞,有尺素降落,上言,甲子年后,龙廷易主”为口号,迅速集结数千民众,腰缠白绫,手持长矛,进攻当地的都督府。叛军以教义迷惑众人,在老百姓中居然获得了一批支持者。
作为镇守西南的大将胡谟,自然是此次平叛的主力。然而,正当此时,京中却有一股谣言传出,此乃胡大将军贼喊捉贼,故意集结的一伙势力,目的就是为了做给朝廷看,以寇自重。胡大将军野心昭昭,想在民间造舆论之势,为三皇子成询继位做铺垫。
这下,胡谟打得快也不是,慢也不是。若是平乱太快,上京这伙子人会说,果然是演戏,说起就起,说平就平,知道的,说是叛军贼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胡府的家丁。若是平乱情势胶着,他们便又会造谣说,胡大将军藐视朝廷,想拿捏圣上。
横竖,都是坑。进退维谷,势成骑虎。
宛心这回有大险了。她的宛心啊,那个一年四季穿着杜鹃色衣裳的女子,给华乐做了好些年小鞋、小衣服、小袜子的女子,那个粗中有细的女子。
她出身于西南武将府邸,骑得了快马,拉得了弓,射得了鹰,一身好拳脚,却又如她亲生母亲一般巧绣工,做得一手好针线。她亲生母亲是个绣娘,嫁给胡谟做妾,一生被大夫人欺凌,抑郁难平。
这宫墙内何其冰冷,但阿南始终相信,她与胡宛心之间,除了权衡利弊后的站队,还有彼此依偎的温暖情意。那情意穿透漫长的岁月,直抵人心。
华乐在梦中呓语:“宛娘,宛娘……”孩子的心是最知道冷热的,知道谁对自己好。
华乐那孩子,表面淘气,内心敏感,她肯定记住了,在乾坤殿里,宛娘跪在地上的百口莫辩。她在梦中,还在记挂着宛娘。
阿南揪着心。
内侍通传:“圣上驾到——”成灏走了进来,他看见皇后坐在华乐的小榻边,遂自己也走过来。
阿南起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免了。他看着女儿睡熟的小脸,道:“皇后,你有没有觉察到,华乐在斋宴上的异常?”
阿南应了声,决定把实情告诉成灏:“圣上,有件事,臣妾想了想,还是该告诉您,免得生了误会,华乐她,不懂事,因上次狼死的事冤了她,生郭姑娘的气,在斋宴上,给郭姑娘下了痤疮药。她使了坏,自个儿愧得很,便一直脸红着……”
这时,华乐在梦中又唤了一声:“宛娘……”
成灏看了看华乐,又看着阿南,缓缓道:“给郭姑娘下药?郭姑娘安然无恙,哪里有半分中毒的影子。孤瞧着,华乐的心病,倒是与宛妃有关,与诜儿和红桃中毒的事有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华乐睡着了,还在念着宛妃。”
他说得是那般确信,仿佛已经掌握了秘密的最深处。
“可恨,宫中妇人的争斗,竟牵涉到了孩童,将孩童无辜的手做利刃,实在是其心可诛!”
阿南一霎时跪在地上:“圣上,并不是您想得那样。”成灏眯着眼道:“皇后可知,西南闹了长矛军,你不觉得,这个时机过于巧合了吗?甲子年后,龙廷易主,是长矛军的口号。宫里头,用雪上一支蒿除去诜儿和谅儿,好大的心思。难道胡谟想效仿曹孟德,行君王废立之事吗!”
旋即,他又冷笑道:“只怕是比曹孟德还便捷一些!曹孟德没有姓刘的皇子做便宜的外孙!”
阿南忙道:“圣上,民间暴动,历朝历代皆有啊。不说年久之事,您看本朝太宗皇帝之时,大章三十八年,巴蜀之地的黑云教,不就是前例吗?”
“皇后你通读史书,自然是能找出许多先例来。是,每一桩,都不是奇事,可凑在一起,便出了奇。”
成灏冷静下来,坐在一张梨木椅上,他看着阿南,道:“皇后,你还记得,你曾经跟孤说过的话吗?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与孤站在一起。但是为何,你这次总是与孤相悖?华乐还是个孩子,做错了事,情有可原。可是你呢,皇后?你如此维护宛妃,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的每一句,都是咄咄逼人。
华乐醒了,她扑到阿南怀里:“母后——”
成灏起身,走到门口,扭头说了句:“本来,孤今晚来,是想与你商量端午祭天的事,现在看来,不必了。孤在踏入凤鸾殿之前,还有几分犹豫,到这一刻,孤不再犹豫了。”
说完,拂袖而去。
灯光下,华乐摸着阿南的脸:“母后,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哪里疼。”
阿南咧了咧嘴角:“母后不疼。铣儿好好睡吧。”她复又将华乐抱到榻上。
华乐道:“母后,宛娘为什么要抚养三弟?”阿南恍了恍神,道:“因为母后欠你宛娘一个孩子,母后便将你三弟送去了宛娘那里,想弥补她,让她快乐。现在想来,这一步,或许是错了。徒然给你宛娘添了是非。”
华乐认真道:“母后,依儿臣所见,你这几日莫要再插手宛娘的事。方才,儿臣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了父皇的话。儿臣觉得,父皇对宛娘疑虑颇深,母后您若是总向着宛娘,就是中了计,对您,对宛娘都不好。宛娘的结,需三弟或胡家解开。”
阿南道:“儿啊,母后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母后却不能看着你宛娘遭殃,坐视不管。母后欠她的,欠她的……”话到嘴里,越说,越苦涩。
她深夜去了宛欣院。宛欣院里点着灯,庭院里的杜鹃盛开着,仿佛满庭院的火。
胡宛心眼睛红着,显然是刚哭过。她看见阿南,心里一暖。
世路知交薄,门庭畏客频。在这个时候,肯登宛欣院门槛的,唯有皇后娘娘了。
话到了嘴边,却哽咽了:“娘娘,这一回,大祸临头了。长矛军……”
阿南握着她的手,道:“长矛军的事,绝对是凑巧。他们的手笔,是做不出这等大事的。不过是窥见了时机,拿来大做文章的。宛心,你跟胡将军说,让他千万别乱了阵脚。该怎么平叛,就怎么平叛。等着圣谕就是。”
宛妃“嗯”了一声。
“自那死丫头出现,胡府的灾祸,没完没了。臣妾其实想了好几回,跟圣上说,三皇子,不养也罢了。可臣妾知道,现今这宫里,都盯着他。皇长子有雁鸣馆护着,好歹能保命。再不中用的娘,都是娘啊。若询儿失了臣妾的庇护,怕是保命都难……”一番话,说得悲凉。
三皇子成询不知从何处跑来,跪在宛妃面前,哭道:“母妃——”
阿南道:“若送到凤鸾殿呢?”宛妃苦笑道:“那娘娘您便是引火上身了。再者说,您总是帮着臣妾,恐怕会害了您自己。您是中宫,犯不着为了臣妾蹚浑水。您该想着自保。”
阿南的手在初夏的夜里,凉凉的。
“宛心,大厦倾颓,岂有能保全之人?”阿南现在心中还有一个隐隐的担忧,待到拔除了胡家、宛妃,让三皇子失去了继位的可能,加之皇长子成诜因中毒过后,身子越发孱弱,且素来因怯懦不讨父皇喜欢,满宫中,只剩四皇子了。圣上会不会因为某件事,起了立太子的心呢?
恐怕,立完太子,后面便要有进一步的举动了。
她担忧成灏,担忧国运。
鸣翠馆。
钱才人握笔,写着《六韬》中的句子:全胜不斗,大兵无创。大智不智,大谋不谋。
来兮道:“娘娘,事情如此顺利,您很快就能如愿了。”钱才人面不改色道:“还未走完的路,便不要急着欢喜。”
来兮道:“郭姑娘又闹了脾气,说是现在已经报了仇,要回太行去呢。”钱才人淡淡笑着:“回去?她回得去吗?她那二叔三叔如虎狼一般,现时正在郭家堡当家做主,能容得下她吗?”
她放下笔,看着来兮:“也好。她若要回,你莫拦。回郭家堡中,死得干干净净,便与咱们不相干了。”
“是。”
说到“死”这个字时,钱如碧那张布满哀愁的脸上总能涌上一丝幻梦成空的快乐。
她看着四皇子,轻声呢喃:“很快,很快,你便是太子了,不,你会是万岁……”
来兮道:“黄禀德来信了。”钱才人蔑视地笑笑:“他还以为,他杀了吕琰的事,瞒得好好儿的呢。也好,你便配合他,装糊涂就是了。那黄禀德,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来兮点头。
很快,五月初五到了。
宗圣殿外,祭天、地、药王。
御马监已经死了一个喂马的士兵,瘟疫有往人身上蔓延的趋势。形势严峻。
成灏下了圣旨,以宛妃祭天。
端午正午。
胡宛心在祭祀台上,只需一炬,便香消玉殒,化为灰烬。
柳元跪地道:“鼠女祭天,鼠疫必除。”
成灏皱着眉,一挥手。忽然,阿南闯了进来。她脱去了中宫的皇后服制,穿着少女时代的素袍。她从宗圣殿的祭台上抓过一把宝剑。那宝剑上,依稀刻着莲花。
“圣上,臣妾与您少年结发夫妻,今以中宫之位,向您恳求,求您放了胡宛心。”
成灏道:“皇后,你在逼孤吗?若是孤不答应,当如何?”
阿南的脸上满是决绝:“那臣妾便死在你面前,做那青史之上,第一个以身祭祀的皇后。”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而下。 夜来南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