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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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格娜的大部分仆人和武装士兵要回诺曼底了。婚礼之后,蕾格娜让他们在英格兰留了尽可能长的时间,最后不得不让他们走。他们将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离开。
具有英格兰特色的毛毛细雨落在仆人和武装士兵身上,他们冒着雨,将包裹搬到马厩,放到驮马背上。只有卡特和伯恩会留下来——一开始就是这样安排的。
蕾格娜抑制不住自己的伤感和焦虑。尽管她与威尔夫在一起已经幸福洋溢,但她还是害怕这个时刻。现在她是个英格兰女人了,身边的人全是几周以前刚刚认识的。现在她感觉像是没了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她想念自己的父母、亲戚、邻里和仆人们,想念这些在她有记忆之前就认识她的人。
她对自己说,世界上好几千个贵族新娘有同样的感觉。贵族女孩离家千里出嫁是件很正常的事。她们中最聪明的人会投入到充满能量和激情的新生活当中,就像现在的蕾格娜一样。
但这只是个小小的安慰。蕾格娜经历过似乎全世界都要与她作对的时刻——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她要找谁去呢?
她会找威尔夫,当然。他会是她的朋友、她的顾问,和她的爱人。
他们俩在夜晚做爱,常常到了早晨还会做一遍,有时候半夜里也会。一周之后,威尔夫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每天骑马出去拜访他治下的某些区域。幸运的是,没有争斗发生——威尔士的突袭者已经打道回府,威尔夫说会找个时间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不过,威尔夫并不是每个行程都是当天去当天回的,所以他有时候在外面过夜。蕾格娜想跟他一起去,但现在她已经要掌管他的家了,她还没有牢牢握住自己的权威,所以她还是留了下来。这样的安排有一个好处——每当威尔夫从这种旅途回来,他会对蕾格娜更加饥渴。
大院里大多数居民前来送别即将离开的诺曼人,蕾格娜备感欣慰。尽管刚开始,其中一些英格兰人对外国人很警惕,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散,友谊之花随之绽放。
当仆人和武装士兵开始准备回家的长途旅程时,女裁缝阿格尼丝含着泪向蕾格娜走来。“夫人,我爱上了那个叫奥法的英格兰人,”她抽泣道,“我不想走。”
令蕾格娜惊讶的只有一点——阿格尼丝居然到现在才说出来。两人恋爱的迹象一直很明显。蕾格娜四处看看,遇到奥法的目光。“过来。”她命令道。
奥法站在蕾格娜面前。他本不会成为蕾格娜的选择。他总是阴沉着脸,肤色通红,仿佛一个沉溺吃喝享乐的人。他脸上的歪鼻子也许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但还是让蕾格娜觉得他不堪信任。然而,是阿格尼丝选择了他,不是蕾格娜。
阿格尼丝身形小巧,奥法是大个子,两个人并排一站,看上去还有点滑稽。蕾格娜得忍住不笑出来。
蕾格娜说:“奥法,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夫人,我请求您让阿格尼丝成为我的妻子。”
“你是穆德福德的地方官。”
“但我在夏陵有一所房子。阿格尼丝仍然可以照看您的服装。”
阿格尼丝匆忙地补充一句:“如果您希望这样的话,夫人。”
“我希望,”蕾格娜说,“我也很高兴地赞同你们结婚。”
他俩一再向蕾格娜道谢。有时候,让人们幸福其实很容易,蕾格娜沉思着。
最后,返程的队伍走了。蕾格娜站在那儿向他们招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蕾格娜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她不允许自己停留在失意的思绪中。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她决定处理一下木匠邓内尔的问题。即便他是吉莎的侄子,蕾格娜也不会再忍受他的懈怠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子,派伯恩去把邓内尔和他的手下找来。为了接见他们,她坐在她父亲在正式场合坐的座位上,那是一张宽大的长方形四脚凳,上面还有舒适的坐垫。
一共有三名木匠,分别是邓内尔、埃德里克和埃德里克的儿子亨斯坦。蕾格娜没有邀请他们坐下。“从现在开始,”她说,“你们需要每周去森林砍一次树。”
“为什么呀?”邓内尔闷闷不乐地说,“我们需要木头的时候去就是了。”
“你们需要储存物资,以减少工作延误。”
邓内尔表示不服,但埃德里克说:“这是个好主意啊。”
蕾格娜记住了他,这个人比邓内尔工作积极。
她说:“而且,你们必须在每周的同一天去。我规定在周五。”
“为什么?”邓内尔说,“哪天去不一样吗?”
“这样便于你们记住这个任务。”其实是为了她能更好地追踪他们的情况。
邓内尔并不打算让步:“好,那么如果有人在周五那天要我们去修东西呢?比如说,米莉,或者吉莎,怎么办?”
“你们到森林里去会出发得很早,所以那天你们是接不到活的。你们可以把早餐带上。但如果有人要你们在周五干别的——不管是米莉、吉莎,还是谁——你们就让他们过来找我,因为我现在负责管理你们,没有得到我的批准,你们不允许改变自己的工作计划。清楚了吗?”
邓内尔一脸愠怒,但埃德里克说:“非常清楚,女主人,谢谢您。”
“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一起离开了。
蕾格娜知道这样做会引起麻烦,但这是必要的。如果她遭到反击,以她的聪明,她也可以保护自己。吉莎可能会背地里向威尔夫抱怨,蕾格娜要确保自己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离开自己的房子,朝威尔夫的住处走去。她经过她的武装士兵过去十二周住过的房子,现在它已空空荡荡,她需要想想再为此做些什么。
令蕾格娜惊讶的是,她看见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从那个地方走出来,她还不认识夏陵的每一个人,但眼前这个人很显眼。她三十多岁,穿着紧身服装,脚下一双红鞋,还有不少凌乱的头发没有被盖在那顶大软帽子里。体面女人是不会在公众场合展示过多头发的,稍露几缕才叫无伤大雅——这个红鞋子女人的装束是在挑战礼仪的底线。但她看着却不怎么难为情,而且自信地踏着大步往前走。蕾格娜很想问她几句话,不过正在这时,她看见了威尔夫。她打算下次再问,就跟着威尔夫进屋子了。
与往常一样,威尔夫热烈地吻了她,然后说:“今天我要去维格里了。我得确保他们给德格伯特总铎交的租金准确无误。”
蕾格娜说:“我已经跟木匠们交代过,让他们每周五到树林里砍一次树。他们现在需要存货,这样的话,开工不致延迟。”
“很好的想法。”威尔夫带着些许不耐烦说道。他不想管家庭事务。
蕾格娜说:“我之所以跟你说木匠的事,是因为现在邓内尔是个问题。他很懒,还经常酗酒。”
“你最好对他严厉一点。”
尽管威尔夫不耐烦,但蕾格娜还是要烦扰他给出她希望听到的答复:“你不会觉得因为他是吉莎的侄子,就理应得到特别对待吧?”
“不会!不管他是谁,他都得给我好好工作。”
“我同意,我很高兴得到你的支持。”蕾格娜张开嘴对他吻了下去,他忘了自己的烦躁,热切地回应着她。“现在你必须走了。”她说。
他俩一起离开房子。武装士兵们正在集合准备出发,蕾格娜看见威尔夫加入了他们,跟三四个人开个玩笑,聊了几句。正要出发的时候,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年轻人加入了队伍,令蕾格娜惊讶的是,威尔夫疼爱地亲吻了他。蕾格娜正想问威尔夫此人是谁,威尔夫就上了马,骑出去了。
威尔夫离开之后,吉莎朝蕾格娜走了过来。这下她来了,蕾格娜想,她要对木匠的事大动肝火了。邓内尔肯定第一时间就跟自己的姑妈抱怨去了。
但让蕾格娜吃惊的是,吉莎说的是别的事。“你的武装士兵之前住的房子现在已经空了。”她说。
“是的。”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吉莎谨慎而礼貌,这又让蕾格娜吃了一惊。蕾格娜回答道:“当然。”
“也许我们可以让威格姆和米莉再搬回来住了。”
蕾格娜点点头:“好主意。除非还有其他人需要它?”
“我想没有了。”
“今天早些时候,我看见有人在看这所房子,一个穿着红鞋子的女人。”
“那是米莉的姐妹,英奇。威格姆和米莉在库姆的时候,她可以照看这所房子。”
“这个安排听起来比较合适。”
“谢谢。”吉莎说,但语调里并没有感激的意思。在蕾格娜听来,吉莎更像是在宣示胜利。
吉莎走了。蕾格娜皱着眉头,回到自己的家。为什么这场对话让她感觉那么不自在?她对吉莎产生了怀疑,她感到吉莎礼貌言辞的表面下藏着一种敌意。
蕾格娜的直觉告诉她,这事不太对。
这一整天,蕾格娜的焦虑每分每秒在加重。她丈夫亲吻的那个小伙是谁?也许是他的一个近亲,或——蕾格娜很肯定,威尔夫这种男人不可能爱上男人。还有,吉莎假装这么友好,她到底想干什么?
蕾格娜打算等威尔夫一回来就去问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这个想法动摇了。也许她要更加小心才行。有些她还不太明白的事正在发生,而她的无知可能会让她处于劣势。蕾格娜的父亲参加任何一次重要会议之前,是对会上可能提到的内容了然于胸的。蕾格娜正身处国外,其中的习俗她还尚未明晰,她必须小心行事。
维格里并不远,威尔夫下午三点左右就到家了,但十二月里的白天很短暂,这时日光已经开始退去。一个仆人正在点燃主楼外柱顶的火把。蕾格娜跟随威尔夫到他的房子里,给他倒了一杯酒。
威尔夫一口喝了下去,带着酒味亲吻了蕾格娜。他身上有汗水、马匹和皮革的味道。也许因为被难以平息的情绪折磨了一整天,她很渴望得到他的爱。她拉起他的手,在她的大腿之间按压。无须多说什么,两人马上就做起爱来。
之后,威尔夫沉入了浅睡当中,他肌肉发达的手臂向两边伸展,长长的双腿叉开,这是一个强壮男人度过了精力充沛的一天后的样子。
蕾格娜离开了威尔夫。她走到厨房里检查晚餐的准备情况;她朝大堂看去,确保里面的餐桌已经摆上;然后到大院里走一圈,看看谁在辛勤工作,谁在游手好闲,谁是清醒的,谁还泡在酒里,谁的马已经被喂好食物和水,谁的马连马鞍都没有卸下。
走到最后,蕾格娜看见威尔夫正在跟那个红鞋子女人说话。
他们之间有种感觉吸引了蕾格娜的注意。她停下脚步,从远处观察他们。威尔夫的房间门口一支火把摇曳的光线照在了他们身上。
他们没有不能跟对方说话的理由——英奇和威尔夫算得上是姻表亲的关系,他们也可能互相有些纯洁的好感。但蕾格娜对他们之间的身体接触感到惊讶,他们站得很近,英奇碰了他好几次——她随意抓起他的前臂强调自己的话,用手背不屑一顾地敲打他的胸膛,仿佛在告诉他别那么蠢,而且,有一次,她还用食指尖亲热地碰了他的脸颊。
蕾格娜定住了,她无法将目光移开。
然后她看到了威尔夫亲吻的那个小伙。他很年轻,没有胡子,尽管长得高,但还是给人一种没有完全长大的印象,仿佛那长长的四肢和宽肩膀并没有很好地融合到他的身体中去。他加入了威尔夫和英奇,他们三个就像熟络的家人那样聊了一阵。
这两个人明显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成为我丈夫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蕾格娜想,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
最后,他们分开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蕾格娜。威尔夫朝马厩走去,显然是去看马夫有没有帮他把马照料好。英奇和那个小伙走进了屋里,就是那所蕾格娜已经同意分配给威格姆、米莉和英奇的房子。
蕾格娜再也不能这样抱着怀疑生活下去了,但她还是不太愿意直接跟威尔夫对峙。那么她该跟谁说去呢?
的确,只有一个可能性——吉莎。
蕾格娜讨厌这个想法。吉莎似乎才刚刚接受她自己不再是威尔夫家的掌管人的事实,现在蕾格娜就要在吉莎面前暴露无知,展现软弱,让吉莎变成明智的、掌握信息的那一个了。
但蕾格娜还可以对谁去说呢?温斯坦会比吉莎更加糟糕。奥尔德雷德现在应该在做礼拜。她也还不太认识德恩治安官,她更不会把自己的身段放得那么低,以至于去问厨房女工吉尔达。
蕾格娜走到吉莎的房子里。
还好,吉莎一个人在家。吉莎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蕾格娜接了过来,她需要勇气。她们在炉火旁的凳子上面对面坐着。吉莎看起来很警惕,但蕾格娜注意到了别的东西——吉莎知道蕾格娜会来,知道她要问什么问题,也一直在等这个时刻。
蕾格娜喝下一口酒,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我注意到大院里有个新来的人,一个未成年男孩,大概十六岁,挺高。”
吉莎点点头:“那是加鲁夫。”
“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吉莎笑了。蕾格娜惊恐地看到她的笑容里带着恶意。吉莎说:“加鲁夫是威尔夫的儿子。”
蕾格娜倒抽一口气。“儿子?”她说,“威尔夫有个儿子?”
“是的。”
至少这解释了那个吻。
吉莎补充道:“威尔夫今年四十岁了。你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处男吗?”
“当然不是。”蕾格娜生气地想。她知道威尔夫之前结过婚,但她不知道威尔夫有孩子。“还有其他孩子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嗯,一个儿子。令人震惊,但蕾格娜能忍受。不过她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加鲁夫和穿红鞋的女人是什么关系呢?”
吉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她明显是在宣示胜利,这是个不祥之兆。“怎么,”她说,“英奇是威尔夫的第一个妻子啊。”
蕾格娜震惊得跳了起来,杯子掉在地上,但她没捡起来。“他第一个妻子已经死了!”
“谁跟你说的?”
“温斯坦。”
“你确定他这么说了吗?”
蕾格娜记得很清楚:“我很确定,温斯坦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已经不跟我们在一起了。’”
“难怪呢,”吉莎说,“你看,不跟我们在一起跟死不是一回事,意思完全不同。”
蕾格娜不敢相信这一切:“他骗了我,骗了我的父亲母亲?”
“没有什么欺骗。威尔夫遇见你之后,英奇就被搁置了。”
“搁置?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英奇不再是威尔夫的妻子的意思。”
“所以是离婚了?”
“算是吧。”
“那她为什么在这儿?”
“她不再是威尔夫的妻子并不意味着威尔夫不能见她吧。毕竟,他们也是一起生过孩子的。”
蕾格娜心中充满了恐惧。与她刚刚结婚的男人已经有了一个家庭,有一个相处多年、“算是”离了婚的妻子,一个几乎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而他明显是喜欢他们的。现在他们住进了大院里。
蕾格娜感觉世界正在自己脚下移动,她努力稳住身体,以保持平衡。她不断地想这肯定不是真的。她不可能错信了关于威尔夫的一切。
威尔夫肯定不会如此欺骗她。
蕾格娜现在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从吉莎欢欣鼓舞的注视下逃开。她无法忍受那个女人落在她身上那知悉一切的目光。蕾格娜跑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她被一种更糟糕的想法击中了。
蕾格娜说:“可是威尔夫不能再与英奇保持夫妻关系了。”
“是吗?”吉莎耸耸肩,“我亲爱的,你必须亲自问问他才好。” 暗夜与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