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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枯竹师太
陆离年纪尚轻,十年之前又正好是在暗卫营里苦苦度日,未曾亲眼见过当年风头正盛的清心茶坊,也没有机会品过用作贡茶的“孤芳”。而等到他有能力出暗卫营之时,“孤芳”也已经失传了,只内务府或是其他豪门大族才有存余。
所以,在尝到这茶时,他只以为是较为名贵的香茶,却不想竟会是“孤芳”。如此说来,枯竹师太是否知道秦言的真实身份便是十多年前长安清心茶坊的少东家呢?
这是试探?
陆离按住秦言微颤的指尖,低声道:“不要忘记我们今日来的目的。”
秦言身子微怔,继而松开手掌,眼神深邃,语气坚毅:“我知道的。”
二人坐了半晌,这才听到廊外有脚步声传来,应该是两个人的,其中一个脚步很轻,呼吸也很轻,应该就是枯竹师太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到一个穿着黄褐色“海青”僧衣的中年女尼过来,她四十岁左右,眼角虽有几条细细的皱纹,但面色白里透红,五官慈蔼可亲,就像是一方久琢的古玉,不动声色间便能润物无声。
小尼道:“二位施主,这便是家师枯竹师太。”又对枯竹师太道,“师傅,这两位便是秦施主同陆施主。”
秦言起身,微微颔首,倒是陆离相对积极,起身作揖,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好。
枯竹师太捻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也是颔首还礼,目光却跳过陆离,直接落到秦言身上。她的眼神很和蔼,眼中是普渡众生的悲悯,而深处,似乎又有那么些许的波澜,只是让人看不出来罢了。
秦言被那种悲悯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她自知满手血腥罪无可恕,可是却绝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的仇恨她的无奈,若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用神佛的立场劝她弃恶从善?
所以,在枯竹师太开口之前,秦言便已经开门见山了:“师太,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前来,是有一事请教。”她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摸出那枚细细用白布裹着的刺骨针来,慢慢拆开,道,“这个……”
“两位施主,远来是客,又正要晌午,莫不如在庵里用餐素斋如何?”枯竹师太不合时宜的打断秦言的话,眼含笑意却又高深莫测的模样,“至于其他事,待用了午饭再说吧。”
秦言皱了皱眉,收回刺骨针,道:“好。”
出乎意料的,枯竹师太竟不像其他佛家大师一样。其他人都嫌恶秦言的满身杀戮,常常是皱着眉头说她杀气太盛戾气太重,然后摆出一副说教的嘴脸对她谆谆教诲,要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连超然物外的道家,也会含蓄的劝她放弃所有功利,清静无为避世修炼。
其他人便都这样,连秦言的亲娘方菲偶尔也会皱着眉头道:“阿言,你到底还要杀到什么时候呢?便不能像阿芷一般,远远的离开那些江湖杀戮么?”秦言不语,方菲摇着头道,“阿言,娘亲不是不亲你,你也是我女儿,可是,每每见到你手持焦尾,我便不得不想起你长剑杀人手染血腥的场面。阿言,回来吧,那些江湖事,不该是你这么个姑娘该去管的。”
看啊,这世界究竟要如何呢?继父一直利用她的力量来扫平江湖,而她的亲娘,却在享受着她打下来的江山带来的权势与舒坦之时,指责她身负人命。而她想要为父报仇,亲娘却又以死相逼,说什么只想一家人过安稳日子。
可是,身在江湖,还有安稳日子么?
表面的现世静好,不过都是一刀一剑拼杀出的苟且偷安,罢了。
所以,枯竹师太既不说秦言满身血腥,也不劝她修来世度众生,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她,言语之间似乎只当她是前来上香用斋的善男信女,便是连江湖也都绝口不提。而枯竹师太目光中,与其说那种淡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更像是父母对子女的深沉之爱。只是枯竹师太的目光更加深邃,像是要透过皮肉,看到秦言沉睡隐藏的灵魂。
若不是方菲此时正在咸阳,若不是秦言太过了解母亲,怕会误以为面前这个女尼其实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娘亲吧?
素斋上来,一盘翡翠豆腐,一叠冬笋香菇,一道清蒸白玉佛手,还有一碗青菜汤。虽然素,但是朴质简洁,看起来也颇有食欲。
一庵之人,连同枯竹师太也都是在饭堂用餐。陆离倒也欣喜,却又有丝好奇:枯竹师太此举何意啊?看她对秦言的态度,似乎挺喜欢的啊,只是,这两人之间也有交情的吗?他抬头偷看,却见之前吃饭如风卷残云的秦言此刻竟平和得像是个良家淑女,碗筷杯盏之间没有半点儿声音。
陆离心里一乐:呵,果然孟母三迁,环境对人的影响相当大啊。
食不言寝不语,这餐饭慢慢吃完已是半个时辰了,秦言乖乖的坐着,手掌按着焦尾搁在膝盖上,收敛住了全身的的戾气,温和得像是一个闺中小姐。
饭后,枯竹师太邀了二人闲庭信步。脚下踩着青石板,树下堆着落叶和扫拢的积雪,一木一叶都外泄着点点的寒凉。
秦言几次想要旧话重提说那刺骨针的事儿,但每每话至喉咙却又说不出来,不料枯竹师太却开口了,她道:“渺羽是我最看重的弟子。两年前,她不幸身染恶疾,没多久就去了。我本以为是佛祖念她妙语特地召她入了西方,可不曾想,她竟是诈死的。大概一年多前,有人在川渝一带见过她,而我庵中贡奉于神龛之上的刺骨针,也随着她的诈死而失踪,却伴着她的复活而现世。”枯竹师太道,“想来这孩子动了凡心,窃了刺骨针去。”
是了,两年前,当时程纶也提过一句,说鬼尸最先出现的时间便是两年前,还说鬼尸的踪迹便是在川渝一带,甚至还有一只鬼尸是被渝州的天音谷诛灭的。
这样看来,时间地域便都对得上了。
只是,枯竹师太一早便知刺骨针之事,为何没有清理门户庇护苍生?
秦言道:“这位渺羽,现在何处?”
“不知,”枯竹师太道,“她既已诈死逃离,便再不是我女君庵的弟子了。既然她凡心未除,天大地大,我又如何桎梏得了?”
秦言心道,看来这女君庵果真佛系,连同枯竹师太也果真仁慈。若这事儿落在天残派头上,有弟子胆敢偷窃宝物诈死离开,便是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回来,尝遍门派酷刑,最后杀一儆百的。
秦言又道:“那师太可又知道,渺羽用这刺骨针做了什么?”
枯竹师太轻叹一声,道:“恶鬼之事,修罗之道。”
看来她早已知晓渺羽用刺骨针炼制鬼尸之事,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隐忍不发,全然不顾众生生死。
陆离从后面伸了个头过来,非常不礼貌的插话道:“师太,我有个问题请教啊。说是山中猛虎受伤,不救,猛虎必死;救之,猛虎痊愈便要捕食其他。既然慈悲为怀,这到底救是不救?”
枯竹师太捻着佛珠道了句阿弥陀佛,道:“众生平等,自然要救。我佛慈悲可割肉喂鹰,贫尼不才,亦可以身饲虎。”她掌心合十做了个礼拜的姿势,又道,“我那徒儿,炼制鬼道害人不浅,我却无力阻之。庵内只有刺骨针,却无除鬼尸之道,更不知这鬼尸是如何炼制的。唯一能做,不过佛前叩拜,愿我佛保佑。”
一句话却又把责任摘得干干净净。在秦言等人质问之前,枯竹师太已经径自说了知道的,毫无隐瞒,让陆离自以为聪明的一番话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痛不痒,还带反弹功效。
因为枯竹师太还这样说了:“我辈已老,拯救苍生的事情,便只能由你们来了。若是你们看到了我那徒儿,便告诉她一声,说我等她回头。”
秦言没有多言,举剑抱拳道:“秦言记住了。”却又故意支开陆离,同枯竹师太独处,问,“师太是否认得我?”她说的并非是大名鼎鼎的天残派门主身份,而是十年前不入江湖的单纯少女形象。
枯竹师太闻言没有惊讶,反而以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复杂的目光去看秦言,半晌才点头:“你未出生的时候,我便认识你父亲了。当年的惨案,我也知道,但终究是……物是人非。”
所以她才会用孤芳来招待秦言吧?算是缅怀故人迎接故人之女吧。
秦言紧绷的表情开始破碎,眼眶瞬间红了,声音也因为哽咽而嘶哑:“那师太可知道……谁是杀我父亲的凶手?”
“孩子,这十年来,你太辛苦了,”枯竹师太忍不住抬手抚上秦言的长发,“逝者已矣,生者向前。放下吧,你父亲也不希望你被仇恨蒙蔽心灵,成为为祸武林的妖女。”
听罢,秦言身子向后一退,整个人却都已经站在三尺之外,昂着头看枯竹师太,道:“不要同我说这些,我不想受洗。这么多年,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找出当年杀我父亲的凶手,然后,一个一个,杀无赦。”
“孩子,你还是那个你么?”
秦言咬了咬牙道:“茶坊少东家秦言已经死了,我是,焦尾剑主,秦言。”
枯竹师太本还想说什么的,却被秦言拦住。秦言表情冷峻,道:“若无霹雳手段,何来菩萨心肠?我只想报仇,本不愿杀人。”
枯竹师太道了句阿弥陀佛,闭了眼道:“三个月前,有人看到渺羽在蜀中出现过。”
秦言道了谢,本要离开,但还是胆大妄为的回头,轻声道:“师太,你第一眼看我的眼神里,藏着杀意。很淡,可是依旧存在。”
奇了怪了,修为了得的高人,本应无欲无求的佛家弟子,竟会在看到秦言的第一眼不由自主的露出杀意来。是枯竹师太虚有其名修为不够,还是秦言做了什么太过伤人的事情,才叫师太忍不住要除之而后快?
枯竹师太双手合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但却没有否认曾露出杀意的事实。
秦言慢慢拔剑,道:“我不知何处得罪了师太,却也不想白来一趟,还请师太赐教。”
说罢,剑若游龙,已然呼啸而去,带动空气刷拉流过,花叶轻颤,却是连片雪花都没有抖落。
那一战不曾为江湖所知,就连陆离也不清楚,他还傻乎乎的猜测是不是师太特别喜欢秦言所以要收她做关门弟子传她衣钵?
秦言出门,焦尾在握,另一只手上却捻着一朵小小的虎刺梅,绯红的小花被夹在她指间,就像十指处开出了血一样的花来。
“你这是……”陆离笑道,“到女君庵当采花贼来了么?”
秦言看着远处山丘的白雪,淡淡道:“你有没有看过佛祖拈花而笑?”
“啊?什么?”
“无甚,”秦言走上前,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她说,“我想,不过如此。”
绯色的花瓣被内力催成碎末,如同艳丽的纸屑,像是恭候婚礼的庆贺,却也是斑驳的血迹。
陆离嘴角噙笑,自言自语:“莫不是入定后见到神佛了?”
他不知道,肃静的庭院里,焦尾铮然出鞘,游龙走凤之间,却见花枝轻颤,只一朵虎刺梅,击中秦言脉门,然后,所有的剑招剑意戛然而止,拈花而笑,有雪落下,纷扬了一世人间。
然而,剑气纵横,残花却落了一地,更是点缀了血沫其间。
原来世间不过如此。我只横剑在手,人挡,不妨杀人,佛挡,亦可弑佛。 不饮长安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