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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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千年
江泽民任期结束成为中美关系的重要转折点。之前,中美对话的首要话题是中美关系本身,而江泽民作为领导人是美国的最后一位对话对象。在此之后,双方的兴趣开始有所交集,如果说信念还不一致的话,做法上却已经形成合作共处的模式。中国和美国不再拥有共同敌人,但也没有形成共同的世界秩序观。前一章提到,江泽民在与我们的那次长时间谈话中显然深思熟虑,这阐明了一个新的现实:美国和中国之所以认为彼此需要,是因为两国都太大,不可能被他人主导;太特殊,不可能被转化;太相互依赖,承受不起彼此孤立。除此之外,还有可以达成的共同目标吗?希望达成什么结果?
新千年象征着新的双边关系的开始。中国和美国的新一代领导人上台主政:中国方面是以胡锦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为首的“第四代领导人”,美国方面是乔治·W·布什政府以及2009年开始的奥巴马政府。双方对之前几十年的颠簸起伏都怀着矛盾心理。
胡锦涛和温家宝以前所未有的观点看待管理中国发展、确定国际角色的任务。他们也是在中国毫无争议地崛起为大国之后首批承担国家重任的人。
胡温二人都亲身经历过国家的虚弱,见识过复杂的国内挑战。20世纪6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中所有大学都被关闭,胡锦涛和温家宝是在此之前最后一批接受正规高等教育的学生。胡锦涛在清华大学(红卫兵活动的中心)就读,他留校任政治辅导员和研究助理,亲眼看到了各派之间争斗导致的混乱,而且有时还成为斗争的目标。后来毛泽东决定制止红卫兵捣乱破坏,派这一代年轻人去农村劳动。胡锦涛也难逃这种命运,他被派往中国最荒凉的地区之一甘肃省,在一座水电站工作。温家宝刚从北京地质学院毕业,也接到了类似的分配,被派往甘肃参加采矿工程,一干就是十多年。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遥远的西北边陲,胡温二人在党内的职务一步步提升。胡锦涛升任甘肃省团委书记,温家宝则成为省地质局的副局长。在那个动荡和革命的年代,两人都凭借坚定的意志力和出类拔萃的能力脱颖而出。
胡锦涛再一次被提拔是在北京的中央党校。1982年,他受到了时任党总书记胡耀邦的关注。胡锦涛1985年被提升为中国西南地区贵州省委书记,他当时43岁。他在贵州这个有大量少数民族的贫困省份的工作经历,为他获得再次任命做好了准备。1988年,他被任命为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温家宝是1982年被调回北京工作的,在中共中央的岗位责任越来越重要,成为连续三任中国领导人值得信任的高级助手。
胡锦涛和温家宝都亲身经历过1989年的风波,因此到2002~2003年担任国家最高领导时,他们已经对中国的复兴有了与众不同的看法。他们在严酷而不稳定的边陲得到了历练,在1989年事件时担任中层领导,深刻意识到中国国内挑战的复杂性。在长期持久的国内增长、成功进入国际经济秩序之后,他们掌舵的中国已经无可置疑地成为世界大国,影响力遍及全球每个角落。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冲破了“两个凡是”的禁锢,让中国人能够重新找到其历史优势。但是像其他中国领导人时常暗示的那样,邓小平时代是试图弥补失去的时间。在这个时期,有一种特别吃力的感觉,人们对中国的失策也有一种几乎无辜而窘迫的情绪。江泽民表现出毫不动摇的自信和温和,但他执掌的中国仍在从国内危机中复苏,努力重新获得国际地位。
直到世纪之交,邓小平和江泽民时期的努力才结出果实。胡锦涛和温家宝主政的中国已经不再感觉受制于向西方技术和体制学习。中国已经足够自信,可以拒绝甚至巧妙地嘲讽美国的改革训诫。它现在可以按照实际力量而非长远潜力、最终战略角色来实施外交政策。
运用实力达到什么目标呢?北京最初的策略大多是渐进的、保守的。江泽民、朱镕基通过谈判让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完全参与国际经济秩序。胡锦涛和温家宝的中国首先追求常态和稳定——在官方的表述中,目标是建立“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国内议程是集中精力继续推动经济发展,维护社会和谐。因为众多民众既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也感受到了难以适应的不平等。外交政策避免采取剧烈动作,慎重应对国外要求中国发挥更大国际领导作用的呼吁。中国外交政策的首要目标是维护和平的国际环境(包括与美国的良好关系),获得原材料以确保经济的持续增长。而且即便已经跻身经济超级大国行列,中国依然对发展中国家情有独钟,这也是毛泽东“三个世界”理论的遗产。
新一届美国政府也象征着同样的代际变化。胡锦涛和布什都旁观了20世纪60年代国家的创伤经历:中国是“文化大革命”,美国是越南战争。胡锦涛得出结论,社会和谐应是他主政期间的指导方针。布什在苏联崩溃的余波中上台,美国的必胜主义者认为,美国有能力重塑世界的面貌。小布什毫不犹豫地打起美国价值观旗帜,实施外交政策。他热情洋溢地谈论个人自由和宗教自由,访问中国时亦是如此。
布什的自由议程所规划的是非西方社会极其迅速的演变,然而,在外交实践中,布什克服了历史上美国在布道方式与实用手段之间的模棱两可。他没有通过理论建设来做到这一点,而是明智地调整了战略重点。他从不质疑美国对民主体制和人权的承诺;同时,他也关注国家安全,认为如果没有国家安全,任何道义目标都只能是空谈。尽管在美国内部辩论中被批评支持单边主义,但布什在与中国、日本、印度等以国家利益考虑为重的国家打交道时,成功地改善了与它们的关系,成为美国有建设性的亚洲政策的范本。布什担任总统期间,中美这两个大国实事求是地对待对方,任何一方都不奢望对方支持自己的所有目标。在国内治理等问题上,双方的目标并不相容,但双方依然在足够多的领域找到了利益契合点,培养出越来越深的伙伴关系意识。
2003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陈水扁提议就以“台湾”名义申请加入联合国举行全民公投,华盛顿和北京的立场逐渐拉近。这样的举动将违背美国在三个联合公报中的承诺,于是布什政府官员向台北转达了反对意见。2003年12月温家宝访问华盛顿时,布什重申坚持中美三个联合公报,并补充说华盛顿“反对中国大陆和台湾任何单方面改变现状的决定”,暗示提高台湾政治地位的公投得不到美国的支持。温家宝以相当直白的语言表明希望和平统一:“我们解决台湾问题的基本方针是‘和平统一、一国两制’。我们以最大的诚意、尽最大努力实现祖国的和平统一。”
这一新合作的原因之一是“9·11”恐怖袭击把美国的战略重心再次从东亚转移至中国和西南亚,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开辟战场,执行打击恐怖主义网络的计划。中国不再是国际秩序的革命性挑战者,而开始关注全球恐怖主义对自己少数民族地区的影响,特别是新疆。中国马上谴责“9·11”袭击,提供情报和外交支持。伊拉克战争前夕,中国在联合国显然比美国的一些欧洲盟国还不愿对抗美国。
然而在更为根本的层面上,中国和美国对如何应对恐怖主义开始产生分歧。对美国向伊斯兰世界出兵、布什政府明确宣称推动民主化转型等做法,中国依然只是勉强旁观。对于国家同盟以及外国政府的构成,北京依然愿意不加道德判断地调整立场。它主要关注的是继续获得中东的石油,以及(塔利班倒台之后)保护中国对阿富汗矿产资源的投资。这些利益得以实现之后,中国并不质疑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的行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还欢迎这些行动,因为这代表美国的军事力量移出东亚)。
中美交往的范围标志着中国在地区和世界事务中重新确立了重要角色。中国追求平等的伙伴关系,这不再是一个弱者不自量力的要求,而是日益成为由经济和金融实力支撑的现实。同时,在新的安全挑战和不断变化的经济现实的推动下,以及政治经济影响相对变化之下,两国都在就国内目标、世界角色以及相互关系进行彻底的辩论。
中美观点的分歧
迈入新世纪之后,逐渐呈现出两种趋势,而这两种趋势在某些方面是相互矛盾的。在许多问题上,中美关系主要是以合作方式向前发展;与此同时,植根于历史和地缘政治倾向的分歧开始显现。经济问题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就是很好的例子。
经济问题:当中国在世界经济中是次要角色时,货币汇率不是一个问题,甚至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人民币的币值还不大可能成为美国政治争论、媒体分析的日常话题。但是中国的崛起和中美经济上日益紧密的相互依赖,将昔日这个隐晦的问题变成了一个街谈巷议的热点。美国日益众口一词地表示困惑,中国则对美国的意图充满怀疑。
根本分歧在于双方各自货币政策背后的理念。在美国看来,人民币币值过低是一种货币操控手段,有利于中国公司,却伤害了在相同产业运作的美国公司。人民币被低估据说造成了美国就业岗位的流失,在美国经济开始紧缩的时期,这一论点具有严肃的政治和感情意义。中国认为,追求有利于国内制造商的货币政策不是一项经济政策,而是表明中国需要政治稳定。因此,2010年9月,在向美国听众解释为什么人民币不能大幅度升值时,温家宝阐述的是社会观点而不是金融观点:“你不知道多少中国公司会破产,这将会出大乱子的。只有中国的总理肩上有这种压力。这就是现实情况。”
美国从全球增长的需要出发看待经济问题,而中国考虑的是国内国际的政治影响。当美国敦促中国增加消费、减少出口时,它拿出的是经济原理。但对中国来说,出口部门缩小意味着失业人员大量增加,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长远来看,如果中国真的采纳了美国的老生常谈,它将可能因为不再那么依赖出口而降低与美国加强关系的动机,转而增强与周边国家的经济关系,从而推动亚洲集团的发展。
因此,深层的问题是政治而不是经济。必须秉承互利互惠的观念,而非对不当行为进行指责。因此,本书后记中讨论的共同进化概念、太平洋共同体概念极其重要。
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与朝鲜问题:整个冷战期间,核武器主要掌握在美国和苏联手中,由于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敌对,它们的风险评估基本一致。它们掌握着保护自己、防范事故、越权发射和突然袭击的技术手段。但随着核武器的扩散,这一平衡岌岌可危:风险评估不再具有对称性;防范发射事故甚至盗窃的技术保障措施更难实施,尤其是对那些没有超级大国专业技能的国家来说。
随着核扩散的加速,威慑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测,确定谁威慑谁、出于什么考虑进行威慑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便假设新的核国家与原有核大国同样不情愿首先挑起核对抗,它们也依然可能使用核武器,保护国际秩序不受恐怖分子、无赖国家的进攻。最后,巴基斯坦通过“私人”网络向朝鲜、利比亚、伊朗等友好国家扩散核武器的事例表明,即便扩散国不符合无赖国家的正式标准,核扩散对国际秩序也会产生严重后果。
这些武器落入不像大国一样具有历史、政治责任的人之手,将预示着甚至连我们的种族杀戮时代也难以匹敌的世界毁灭和生命丧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朝鲜的核扩散竟然会出现在华盛顿和北京的对话议程上,因为美国和中国60年前在战场上首次遭遇就是因为朝鲜问题。1950年,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陷入战争,是由于中国认为美国在中朝边境的永久军事存在是对中国长期安全的威胁。60年后,朝鲜致力于军事核计划,使同样一些地缘政治问题再次浮出水面,从而带来了全新的挑战。
在朝鲜核计划的前十年中,中国的立场是:这是美国与朝鲜之间的问题,应由两国自己解决。因为朝鲜感觉主要受到美国的威胁,所以中国政府认为,应主要由美国提供必要的安全感,以替代核武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朝鲜拥核显然迟早会影响中国的安全。如果朝鲜被新接纳为核国家,越南和印尼等其他亚洲国家最终也会加入核俱乐部,从而改变亚洲的战略格局。
中国领导人反对这样的结果。但同样,中国也担心朝鲜的灾难性崩溃,因为这将导致边境地区重新出现60多年前用战争来防止出现的情况。
朝鲜政权的内部结构使问题更加复杂。它虽然自称是社会主义国家,但实际权力掌握在一个家族手中。2011年本书写作之时,这个家族的首脑正准备把权力移交给其27岁的儿子。其甚至没有管理共产党的经验,更别说国际关系了。由于未知事件发生内爆的可能性一直存在,受影响的国家可能被迫通过单边措施保护重要利益。到那个时候,要协调行动可能已经太晚了。防止出现这种后果,必须成为中美对话的重要内容,也应该成为包括美国、中国、俄罗斯、日本、朝鲜、韩国在内的六方会谈的重要内容。
如何界定战略机遇
面对越来越长的问题清单,北京和华盛顿在21世纪头10年开始寻找确定双边关系的全面框架。在小布什政府第二任期,中美高层对话和中美战略经济对话(现已合并为战略与经济对话)开始举行,标志着这一努力取得成效。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想重拾20世纪70年代华盛顿和北京就理论问题进行坦率交流的精神(如本书最初几章所述)。
在中国,寻求这一时期组织原则的努力体现为政府首肯的分析结论,即21世纪头20年是中国难得的“战略机遇期”。这一概念既承认了中国的发展和战略潜力,也反映了对其脆弱性的持续忧虑。胡锦涛在2003年1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时表述了这一理论,他指出国内国际趋势独特交织,中国有条件实现“跨越式”发展。胡锦涛说,有机遇也有风险,就像历史上的大国一样,如果“丧失了机遇”,中国“就会成为时代发展的落伍者”。
在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温家宝也肯定了同样的评估,他警告说“机遇难得,稍纵即逝”,并回忆说由于“某些重大失误,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国丧失了一次大的发展机遇。新世纪头20年是“我国必须紧紧抓住并且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温家宝说,抓住并用好这一战略机遇期,对实现中国的发展目标“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中国要用这一战略机遇实现什么目标呢?中国对这个问题的辩论据说有一个正式的开端,这可以在2003~2006年中国学术界及高层领导举办的一系列专题讲座和学习会议中找到端倪。这些活动涉及历史上大国的兴衰:崛起的方式;频繁交战的原因;现代大国能否和如何不与国际秩序主导国家发生军事冲突而实现崛起。这些讲座后来被编入12集电视片《大国崛起》,2006年在中国中央电视台播放,数亿观众观看了这部电视片。学者沈大伟(David Shambaugh)指出,这可能是大国政治历史上独具哲理的时刻:“其他大国和有抱负的国家很少有这样自省的论述。”
中国从这些历史先例中得到了什么教训呢?北京提出了中国“和平崛起”的主张,试图安抚其他国家对中国实力增长的不安,这是中国第一次也是最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美国《外交》杂志2005年发表了富有影响力的中国知名政策人士郑必坚撰写的文章,可以算是一篇准官方政策声明。郑必坚做出保证,称中国已经采取了“超越大国崛起传统道路的战略”。中国寻求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但这可以“通过渐进改革和国际关系民主化来实现”。郑必坚写道,中国“不走‘一战’时的德国和‘二战’时的德国、日本依靠暴力掠夺资源、争夺霸权的老路。中国也不走冷战中大国争夺主导权的道路”。
华盛顿的回应是提出中国作为国际体系“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概念,要求中国遵守规范和限制,承担与其不断增长的实力相适应的更多责任。在2005年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的讲话中,时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罗伯特·佐利克代表美方对郑必坚的文章做了回应。尽管中国领导人不愿接受暗示他们曾是“不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但佐利克的讲话相当于邀请中国成为国际体系的特权成员和塑造者。
几乎同时,胡锦涛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了题为《努力建设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的讲话,与郑必坚的文章是同一主题。胡锦涛再次确认联合国作为国际安全和发展框架的重要性,列举了“中国所支持的东西”。虽然重申中国支持世界事务民主化趋势(当然实际上是指美国实力在多极化世界中相对降低),但胡锦涛也坚称中国将在联合国框架内和平实现其目标:
中国将一如既往地遵守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履行国际义务,同各国一道推动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民族。中国的发展不会妨碍任何人,也不会威胁任何人,只会有利于世界的和平稳定、共同繁荣。 注释标题 “努力建设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胡锦涛在联合国首脑会议上的讲话,2005年9月15日于纽约。
“和平崛起”与“和谐世界”理论唤醒了古代维系中国大国地位的原则:渐进主义;顺应趋势,避免公开冲突;既占据有形的主动权(如资源或领土),又强调和谐世界的道义主张。它们所描述的获得大国地位的路径,对在“文革”中成熟的这一代领导人充满了吸引力,因为他们知道当今的合法性部分取决于为中国人民提供适度的财富和舒适,摆脱20世纪的动荡和贫困。据报道,由于担心“崛起”概念太具威胁性、过于好胜,“和平崛起”改成了正式官方用语“和平发展”,反映了一种更有分寸的姿态。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各种事件不期而遇,历史潮流因而改变。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久拖不决的伊拉克、阿富汗战争,炫目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还有中国经济持续强劲增长等事件接踵而至。所有这些事件让一些中国精英,包括中国政府的部分高层人士开始重新思考2005~2006年阐明的渐进主义路线背后的论断。
金融危机的原因和糟糕后果主要在美国和欧洲,这导致了中国向西方国家和公司紧急注资。西方决策者呼吁中国改变人民币币值,增加国内消费,促进世界经济健康发展。
自从邓小平号召“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把西方的实力和金融经验当成典范。人们认为,不管西方国家有什么意识形态和政治缺点,它们都能独特有效地管理经济和世界金融体系。尽管中国拒绝靠接受西方政治指导来获取这些知识,但许多中国精英默认西方有值得研究和借鉴的某些知识。
2007、2008年美国和欧洲金融市场的崩溃,再加上西方的混乱失策与中国的成功形成鲜明对比,严重破坏了西方经济威力的神秘感。这在中国掀起了一波新的舆论潮流,尤其是直率的年青一代学生、互联网用户,甚至可能还有部分政治军事领导人,他们认为国际体系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
这段时间的象征性顶点是北京奥运会这幕大戏,它上演时正值经济危机在西方肆虐。这届奥运会不单纯是一项体育盛事,更被认为是中国复兴的标志。开幕式颇具象征性。巨大的体育场中,灯光暗了下来。在这一年第八个月的第八天,正好晚上八点整(中国人认为8是吉祥数字,所以将开幕时间选定为此),随着一声巨响,2 008尊大缶打破寂静,持续演奏了10分钟,仿佛在说:“我们来了!我们已成事实,不再被漠视,不再被嘲弄,我们准备向世界奉献文明!”之后,全球观众看到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中华文明大戏。中国积贫积弱的时期,即所谓“漫长的19世纪”,正式宣告结束。北京再次成为世界的中心,中华文明再次成为人们敬畏与羡慕的焦点。
奥运会后,在上海举办的世界中国学论坛会议上,“和平崛起”理论的创始人郑必坚对一位西方记者说,中国终于克服了鸦片战争的遗毒,告别了一个世纪与外来侵略斗争的历史,正处于国家复兴的历史进程之中。郑必坚说,邓小平发起的改革让中国解决了“世纪难题”,快速发展让数百万人摆脱了贫困。中国已经崛起为大国,将依靠自己发展模式的吸引力,与他国的关系将是“开放的、非排他的与和谐的”,旨在“共同开辟世界发展之路”。
讲究和谐并不排斥追求战略优势。在2009年7月中国驻外使节会议上,胡锦涛发表讲话,评估新的趋势。他确认21世纪头20年依然是中国的“重要战略机遇期”,这一点没有改变。但在金融危机及其他重大事件之后,“势”正在不断变化。由于正在发生“复杂而深刻的变化”,“我们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面前的机遇“非常重要”,挑战“非常严峻”。如果中国谨防可能的陷阱,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这段动荡时期有可能变成好事。胡锦涛强调,进入新世纪新阶段以来,国际上发生了一系列具有全局性和战略性影响的重大事件,对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综观世界,和平与发展仍然是当今时代的主题,但综合国力竞争日趋激烈,广大发展中国家平等参与国际事务的要求日益强烈,国际上实现国际关系民主化的呼声增强,国际金融危机使现行国际经济金融体系、世界经济治理结构受到严重冲击,世界多极化前景更加明朗,国际形势出现了一些值得高度重视的新特点和新趋势。
世界事务正处于变化之中,中国的任务是审时度势,驾驭新的局面。渡过危机,机遇就会出现。可是这些机遇是什么呢?
国家命运之辩:必胜主义观
中国与现代西方国际体系的碰撞在中国精英中间引发了一个特殊趋势。他们全面地分析、辩论国家命运及其实现之道。实际上,自从西方撬开中国的大门之后,中国不时出现有关中国实力、影响和抱负的辩论,世界正目睹这场全国对话进入新的阶段。中国以前的国家命运辩论出现在中国特别虚弱的时期,而此次辩论源自中国的实力而不是危险。在一段不确定且有时痛苦的旅程之后,中国终于实现了过去两个世纪改革者和革命者共同怀有的梦想——一个掌握现代军事实力、保持独特价值观的繁荣的中国。
以前的国家命运辩论探讨的是,中国是应该向外寻求知识以摆脱虚弱,还是应该眼光向内以远离技术先进但动机不纯的世界。而当前阶段辩论的重点则是,在认识到自立自强的伟大工程已经成功、中国正在赶超西方的大背景下,确定中国与世界交往的条件。在中国当代许多人甚至自由派国际主义者看来,世界对中国曾经严重不公,中国现在已从其蹂躏中恢复过来。
2008年奥运会后,经济危机蔓延至整个西方,新的非官方、准官方声音开始质疑中国“和平崛起”的论调。这种观点认为,胡锦涛对战略趋势的分析是正确的,但西方依然是一股危险力量,绝不会允许中国和谐地崛起,因此,中国理应巩固战果,坚持追求世界大国甚至超级大国地位。
两本广为阅读的中国书籍代表了这种趋势:论文集《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2009年),以及《中国梦:后美国时代的大国思维与战略定位》(2010年)。这两本书都极具民族主义色彩。其出发点都是认为西方远比想象的虚弱,但是“一些外国人没有醒悟过来,他们没有真正理解中西关系的力量对比正在发生变化”。这种观点认为,中国应摆脱自我怀疑和被动应对,放弃渐进主义,通过“大目标”来重拾历史使命感。
两本书都遭到了中国媒体和中国网站匿名帖子的批评,认为他们不负责任,没有反映出大多数中国人的观点。但这两本书都通过了政府审查,并成为中国的畅销书,所以,它们可能至少反映了中国体制结构内一部分人的看法。中国国防大学教授、解放军大校刘明福撰写的《中国梦》尤其如此。在这里提及这两本书不是因为它们代表中国政府的正式政策——实际上它们与胡锦涛在联合国大会上的讲话以及2011年1月对华盛顿进行国事访问时的政策宣示正好相反——而是因为它们代表着某些冲动,连中国政府都感觉有必要做出回应。
《中国不高兴》中的一篇代表性文章奠定了全书的基调。该文章的标题是“美国不是纸老虎”(毛泽东曾戏谑地称美国反动派为纸老虎),而是“老黄瓜刷绿漆”。作者宋晓军开篇就认定即使在当前情况下,美国和西方也是一支危险的敌对力量:
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西方几百年来形成的“持剑经商”的传家宝是不会丢弃的,你想靠自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注释标题 中国的经典用语,指冲突后回复和平,但没想到又引发了对抗。 感化人家放下手中的剑,跟你温和地做买卖,这可能吗? 注释标题 宋晓军,“美国不是纸老虎”,《中国不高兴》,第86页。
在中国经济快速发展30年之后,宋晓军呼吁,中国已经处在有利的位置上,“更多的民众和年轻人”开始意识到“现在机会来了”。他写道,金融危机之后,俄罗斯对与中国发展关系越来越感兴趣,欧洲也表现出类似的态度。美国的出口控制现在已经无足轻重,因为中国已经拥有成为综合工业化国家所需的大多数技术,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农业、工业和“后工业”经济基地。换言之,中国不再依赖别人的产品和善意。
作者呼吁民族主义青年和群众随机应变,并拿他们与现在的精英做比较:“作为一个工业化尚未完成的大国,一个号称要崛起、改变世界不公正不合理政治经济秩序的大国,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没有精英们想到呢?”
解放军大校刘明福2010年出版的《中国梦》确立了一个“大目标”:“成为世界第一”,恢复现代中国的历史荣耀。他写道,这需要超越美国。
刘明福断言,中国的崛起将带来亚洲繁荣的黄金时代,中国的产品、文化和价值观将成为世界的标准。世界将变得和谐,因为中国领导人比美国领导人更明智、更温和,也因为中国回避霸权,只承担团队发言人的角色。(在另外一段中,刘明福积极评价了中国传统帝王的角色,对小国、弱国的国王而言,其就像仁慈的“大哥”。)
刘明福拒绝“和平崛起”的概念,认为中国不能仅依靠传统和谐美德来维护国际新秩序。他写道,由于大国政治的竞争性和不道德性,要保障中国的崛起以及世界的和平,中国必须培养“尚武精神”,集中足够的军事力量威慑甚至击败敌人。因此,他主张,除了“经济崛起”,中国还需要“军事崛起”。在战略优势竞争中,要想斗争并取得胜利,必须在军事上和心理上做好准备。
这些书的出版正好遇上南海的危机局面、中国与日本的关系紧张以及与印度的边界争议。这些事情接踵而来,性质类似,不得不让人猜想这些插曲是故意而为的结果。在每个事件中,中国都可能是被错怪的一方,但这些危机本身为正在进行的关于中国地区和世界作用的辩论提供了舞台。
如果精英们禁止的话,被讨论的这些书,包括对中国所谓消极“精英”的批评,都不会得以出版并轰动一时。这是某个部门影响政策的一种办法吗?这反映了这一代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人的态度吗?领导人允许辩论自由发展是一种心理博弈,好让世界知道中国面临必须考虑的内部压力吗?或者这只是一个例子,表明中国正变得更加多元化,允许各种各样的声音出现?还是审查者碰巧更为容忍民族主义的声音?
戴秉国──再次确认和平崛起
这个时候,中国领导人决定介入辩论,表明这些书中的必胜主义论调并非领导人的倾向性看法。2010年12月,外交部负责中国外交政策的最高级官员戴秉国加入辩论,发表了一篇题为“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全面的政策声明。戴秉国的文章被认为既是对担心中国心怀侵略意图的外国观察家的回应,也是对中国内部那些主张采取更加进取姿态的人(有人断定也包括中国领导层的一些人)的回应。
戴秉国声称,和平发展既不是中国“韬光养晦”的阴谋诡计(一些外国人这么猜想),也不是浪费中国优势的天真幻想(一些中国人这么指责)。这是中国真诚而长久的政策,因为这最符合中国的利益,最符合国际战略形势:
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并非主观想象或拍拍脑袋的产物,而是我们深刻认识到当今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今中国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必须因势利导,因时适变。 注释标题 戴秉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0年12月6日。
戴秉国说,世界变得越来越小,重大问题的解决需要前所未有的全球互动。因此,全球合作符合中国的利益,这不是单纯推进国家政策的策略。戴秉国继而一如既往地肯定了世界人民对和平与合作的要求,虽然字里行间更像是警告好战的中国将面临的障碍(很可能是讲给这两种人听的):
由于经济全球化与信息化深入发展,科学技术迅猛进步,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俨然成了“地球村”。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利益交融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共同利益变得越来越广,需要携手应对的问题越来越多,互利合作的愿望越来越强。 注释标题 戴秉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0年12月6日。
戴秉国写道,中国可以在这样的形势下稳定发展,因为中国已经和世界广泛地联系在一起。过去30年中,中国将人才和资源与广阔的国际体系相联系,实现了增长,这不是战术策略,而是满足现阶段需要的方式:
当代中国正在发生广泛而深刻的变革。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面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从搞计划经济到推进各方面改革,建立起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封闭状态和片面强调自力更生,到实行对外开放、发展国际合作。 注释标题 戴秉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0年12月6日。
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要求中国在更大程度上对外开放。戴秉国坚称,如果中国不能正确分析形势,“很好地处理同外部世界的关系”,当前战略机遇期所提供的机会“就可能丧失”。他强调,中国“是国际大家庭的一员”,中国的和谐合作政策不仅仅是道义追求,它是“最符合自己和别国利益的”政策。虽然没有明言,但这一分析的言下之意是认识到,中国的许多邻国拥有可观的军事、经济实力,中国与邻国的关系在过去一两年间明显出现了一些分歧,中国领导人试图扭转这种局面。
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都谈战略,但从来不排除战术考虑,如同中国将“和平崛起”一词修改为更为温和的“和平发展”一样。在戴秉国的文章中,他特别提到,外国人有可能怀疑他的观点主要是战术性的:
国际上有些人说,中国有句话叫“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猜想中国宣布走和平发展道路,是在自己还不强大的情况下施展的一种阴谋诡计。
戴秉国写道,这是“无端猜疑”:
这句话是邓小平同志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讲的,主要内涵是中国要保持谦虚谨慎,不当头、不扛旗、不扩张、不称霸,与走和平发展道路的思想是一致的。 注释标题 戴秉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0年12月6日。
戴秉国强调,和平发展是许多代人的任务,而过去数代人遭受的苦难更突出了这一任务的重要性。中国不想革命,也不想打仗和复仇,只想让中国人民“告别贫困,过上比较好的日子”,让中国成为国际社会“最负责任、最文明、最守法规和秩序的成员”。这些宣示与毛泽东的嘲讽排斥明显不同。
当然,不管放弃了多么宏大的目标,本地区国家也可能觉得,这些承诺很难与中国日益增长的实力和历史记录协调起来。这些国家曾经目睹过中华帝国的兴衰,有些时期帝国的幅员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当前的政治疆域还辽阔得多。中国历史文化悠久,处于文明的巅峰,近两个世纪以来被西方、日本等殖民国家侵占掠夺而丧失了独特的世界道义领导地位。这样一个国家能够满足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战略目标吗?
戴秉国回答道,必须如此。中国“没有任何骄傲自大的本钱”,因为依然面对巨大的国内挑战。无论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绝对值有多大,都要分摊到13亿人头上,而且其中还有1.5亿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因此“我们遇到的经济、社会问题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大、最难解的课题,没有任何骄傲自大的本钱”。
有人说中国试图主导亚洲或者取代美国称霸世界,戴秉国斥之为与中国历史记录和当前政策相矛盾的“神话”。他引用了邓小平的一项惊人建议(与毛泽东通常坚持的自力更生正好相反),大意是允许世界“监督”中国,确认中国从不谋求霸权:“邓小平同志曾经说过,如果中国有朝一日在世界上称霸,世界人民就应当揭露、反对并打倒它。这一点国际社会可以监督我们。”
戴秉国的陈述雄辩有力。十多年间,我与这位富有创见、负责任的领导人共处过许多小时,我不怀疑他的真诚和意图。可是,即便胡锦涛、戴秉国及其同事完全坦诚地阐明了中国下一段的政策,我们仍然很难确信这是中国世界角色的最终定论,也难以想象该论断会否继续面临考验。更年轻的新一代领导人和崛起的党内军内精英将于2012年走上前台。在他们执政的年代中国是和平稳定的,没有“文革”般的动荡,经济表现也好于世界其他多数地方。这是19世纪以来中国最幸运的一代领导人。像其前任一样,中国现任的领导核心也会把自己的经历注入世界观和国家发展远景。美国战略思维需要密切关注如何与这一代人对话。
奥巴马入主白宫时,两国关系陷入了一个独特的模式。两国领导人都宣称致力于协商,甚至建立伙伴关系,但他们的媒体和精英却日益支持不同的观点。
胡锦涛2011年1月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广泛的磋商机制得以加强。他们同意中美就朝鲜等问题开展对话,也试图解决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例如人民币汇率、对南中国海航行自由定义的不同看法。
留待处理的问题是从危机管理转向确定共同目标,从解决战略争议转向避免战略分歧。中美关系有可能演变成为真诚的伙伴关系和以合作为基础的世界秩序吗?中国和美国能够培养真正的战略互信吗? 应对丛书·国际关系与格局(套装共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