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互联互通的超级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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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互联互通的超级版图
第一章
从割离到连接
环球之旅
现在开始环球旅行,但别乘飞机。清晨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出发,当日中午抵达伦敦的尤斯顿火车站。立刻出站,快速走过大英图书馆,来到充满维多利亚时代风情的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在车站吃顿简餐,然后登上“欧洲之星”专列,穿过多佛海峡的海底隧道来到巴黎,换乘法国高速列车前往慕尼黑,再换乘德国城际高速列车到布达佩斯。从那里乘坐多瑙河沿线的夜班火车去往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再乘一趟夜班火车就可顺着黑海沿岸抵达伊斯坦布尔。以前,穿行欧亚的最快方法就是乘坐老式渡船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现在则多了几座跨海大桥可选,或继续乘坐火车经新开通的马尔马拉海海底隧道抵达伊朗。当然也可乘坐横越土耳其东南部的汉志铁路南下,经大马士革和安曼后抵达麦地那,或穿过以色列和西奈半岛抵达开罗,从那里可以经英国殖民者在19世纪末修建的坚固耐用的“非洲红色铁路线”(Red Line)一路南下至开普敦。从德黑兰出发则可沿着由中国修建的横穿中亚腹地的铁路线,经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来到哈萨克斯坦的商业之都阿拉木图。那里每周有几班火车通往中国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出发则可很方便地经由西安抵达北京。
在巴黎时也可搭乘卧铺直抵莫斯科,然后乘坐举世闻名的西伯利亚铁路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并继续前往平壤或首尔。当然也可提前南下,经中国东北或穿过蒙古国抵达北京。如果想要南下前往热带地区,可以乘坐中国四通八达的高铁抵达云南昆明,从那里可由陆路抵达老挝,在万象过河之后就到了泰国并直奔曼谷。当然也可乘坐沿着中国南海的海岸铁路线,经越南河内和胡志明市到柬埔寨金边,然后再到曼谷。此后的选择相对较少,受地理之限,只能沿着马来半岛南下抵吉隆坡和新加坡,这里也是亚洲大陆的最南端。
但海水从来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可通过战略要地马六甲海峡的海底隧道抵达印尼最大岛屿苏门答腊,然后经巽他海峡大桥前往爪哇岛上的雅加达,爪哇岛人口逾1.5亿,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岛屿。从此地再往东就可抵达巴厘岛,由此可搭乘游轮前往澳大利亚。如果一路选择最快的路线,衔接得当,那么就可在短短一周时间内完成从苏格兰到新加坡外加若干岛屿的横跨欧亚大陆之旅。
当然这并非全部路线。在北京也可选择北上,穿过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东西伯利亚。如果对寿司感兴趣,可以通过大桥来到库页岛,然后经45公里长的隧道抵达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从那里就可一路乘坐新干线南下至日本本岛。从日本九州可穿过长达120公里的海底隧道抵达釜山,再由此北上穿过朝鲜半岛回到西伯利亚。至此可开启另一段13000公里的行程,先沿着火山云集的堪察加半岛继续往北,然后横穿白令海峡长达200公里的隧道来到美国阿拉斯加州的费尔班克斯。从那里就可直下阿拉斯加州首府朱诺,然后依次经过温哥华、西雅图、波特兰、旧金山和洛杉矶。现在加利福尼亚州、得克萨斯州、伊利诺伊州和纽约州等地都希望建设更多的阿西乐快速铁路线(Acela Express,尽管其时速只有200公里,大概是新干线的1/2),但无论如何,现在两天之内可横穿美国48个州,从太平洋沿岸抵达大西洋沿岸。从大西洋沿岸找艘船就能回到伦敦,而伦敦每天有20多趟车去爱丁堡。环球旅行至此大功告成。
当然环球旅行也可搭乘飞机,除水路外也可自驾,最理想的还是传统的搭乘火车完成环球之旅。上面提到的大部分线路都已建成,有部分线路正在规划中,但最终会如期完工。路线越是通达,我们的选择就越多。
“地理决定命运”,这曾是形容这个世界的最著名的格言之一,但现在却已经有些过时。那些几百年间盛行不衰的说法,例如气候和文化注定让某些社会衰败,或小国只能永远在大国的夹缝中求生存,统统被推翻。随着全球交通、通信和能源基础设施的发展,高速公路、铁路、机场、油气管道、电网和光缆等正在重塑未来:互联互通决定命运。
如果从互联互通的角度观察世界,就会看到人类如何组织的新图景。全球基础设施的发展正使得世界从割离走向互联,从民族分隔走向融合。基础设施就像是将地球上一切组织联系在一起的神经系统,资本和代码就是流经神经系统的血细胞。互联程度的加深弱化了国家概念,形成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全球化社会。正如世界曾从垂直整合的帝国体系走向扁平的独立民族国家体系,现在世界正慢慢步入全球网络文明体系,在这样的世界体系中,地图上连通线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传统地图上的国界线。现在每个大洲都变成了内部充分整合的超级区域(北美、南美、欧洲、非洲、阿拉伯世界、南亚以及东亚),区域内自由贸易不断发展,各个城市之间连通程度也在不断加深。
与此同时,互联地图也能更好地反应超级大国、城市国家、跨国公司以及各类虚拟社区之间的地缘动态,这些组织都在争夺资源、市场和关注度。在即将到来的时代,城市的重要性将超过国家,连接供应链的能力比军事力量更重要,而军队的主要任务会转变成守卫供应链而非传统国界线。在21世纪,互联能力是军备竞赛的新焦点。
互联互通也是实现人类整体救赎之路。相比传统国界线的冲突,关于互联互通的竞争的暴力程度要轻微许多,由此人类可避免重蹈过去大国争斗的覆辙。此外,互联互通也让此前不可想象的进步成为可能,因为资源和技术可以迅速转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人类也可迁徙,以躲避自然灾害或进入城市寻求发展机会。更好的互联互通条件还有助于各国实现进口来源国和出口目的国的多元化。因此互联互通就是我们充分利用地理条件的途径。人类文明的历史不仅仅是战争与和平、经济枯荣的交替。历史的曲线足够绵长,但其走向是互联互通。
桥梁接四方
我们所生活时代的最核心事实就是,每个国家、每个市场、每类通信媒介以及每种自然资源都相互联系。
——《优良国家党》(The Good Country Party),西蒙·安霍特
互联互通是当今时代的元模式。正如自由或资本主义那样,它是一个世界历史范畴的观点,这样的观点会在历史发展中酝酿、传播和演化,并给世界带来划时代的变化。尽管现今世界充满各种不确定性,某些大趋势却确定无疑,例如城镇化的迅速发展以及科学技术的普遍应用。每天都有无数人第一次使用手机,第一次登录互联网,第一次走入城市,第一次乘坐飞机。人类追逐机会,追逐技术的可能性。因此,互联互通不仅是手段,也是人类的内在需求。
不管用什么方式互联,都必须要通过基础设施。尽管“基础设施”一词问世尚不足百年,却可用来指代人类进行全球互动的全部物理设施。工程技术的发展使得前人梦寐以求的新型基础设施得以问世。数百年前,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等伟大的地理工程改变了全球航运和贸易版图。自19世纪以来,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就梦想能在伊斯坦布尔建成隧道以连通欧亚。2013年,土耳其横穿马尔马拉海的隧道正式建成,此外还修建了连接欧洲和中国的货运铁路和石油及天然气管道,这些设施进一步夯实了土耳其作为欧亚要冲的地位。此前土耳其曾被称为欧亚碰撞之地,现在则变成了欧亚互联之所。20世纪初,日本大正天皇就希望能将本州与北海道相连,但直到20世纪80年代,日本才建成了54公里长的青函隧道(其中有23公里在海底)。如果日本通往库页岛和韩国的隧道可以修通,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将不再是岛国。
现在我们还仅仅处于地球工程再造的初期,世界需要更多的设施来服务于飞速增长的人口、商品、货物、数据和资金流动。实际上,设想中的未来洲际间的大型基础设施会越发宏伟:以巴西圣保罗为起点,穿越亚马孙地区,通往秘鲁圣胡安·德·马尔科纳港的连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高速公路;连通阿拉伯和非洲的桥梁;由西伯利亚通往阿拉斯加的隧道;伦敦至东京的北冰洋海底光缆;将撒哈拉太阳能发电输送至欧洲的地中海海底电缆。英属直布罗陀将修建海底隧道,由地中海海底通往摩洛哥的丹吉尔,在那里可新建高铁通向卡萨布兰卡。尽管从地理上看,各大洲并不直接相连,但港口和机场正不断扩建以应对日益增长的洲际货物或人员流动。
这些大型基础设施绝非大而无当。现有的基础设施为全球经济创造了数万亿美元的价值。在工业革命时期,生产效率的提高和贸易的发展,在超过百年的漫长时间内,将英美两国的年均经济增速提升了1~2个百分点。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迈克尔·斯彭斯(Michael Spence)所指出的,如果没有资源、资本和技术的跨境流动,那么各经济体的内部增速都无法达到今天的程度。由于全球贸易中仅有1/4是发生在邻国之间,因此互联互通是各国自身经济增长和国家间贸易增长的必要条件。基础设施的连接程度就跟人口结构、资本市场、劳动效率和技术水平一样是全球经济发展的源泉。可以将全世界想象成靠动能运转的钟表:运动量越大,能量就越充足。因此,如果说过去我们花费了大量精力研究各国国内经济发展的价值,那么现在就到了充分考虑连通各国经济所能创造的价值的时刻。
建设互联互通是最好的投资。政府对道路、桥梁等物质基础设施的投入,即所谓的固定资本形成,以及政府对医疗和教育等社会基础设施的投入,都被看成投资(而不是消费),因为这些投入有助于减少长期成本并为社会带来普遍福利。19世纪时,各国对基础设施的大规模投资还相对较少,在英格兰,基础设施投资一般占其GDP(国内生产总值)的5%~7%,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达到10%的峰值。19世纪末,美国的基础设施投资占到其GDP的20%,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美国实现了两倍于英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并迅速崛起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尽管到了20世纪末,美国和加拿大的主要水运和铁路公司都已破产,但这些公司给北美留下了庞大的交通网络,一些设施直到今天依然在发挥着推动商业发展的作用。
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极力主张政府应扩大公共设施投资,以创造就业和增加总需求,美国罗斯福总统在“大萧条”时期就采纳了这一政策主张。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从西到东,固定资本形成掀起了阵阵高潮,从占GDP的20%上涨到了30%。德国在50年代的经济复苏奇迹,日本在60年代年均9%的增速,以及七八十年代亚洲四小龙(韩国、中国台湾、新加坡和中国香港)的崛起莫不受惠于此。中国大陆从90年代初开始发起大规模投资,固定资产投资占其GDP比重更是达到40%,由此在过去30年也创造出年均增长近10%的奇迹。中国对凯恩斯主义的实践程度超越了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
过去几十年的发展经验充分证明,互联互通是让地区经济从数十亿美元规模跃升到数万亿美元规模的必由之路。此外,基础设施也是社会流动性和经济韧性的基石:有着完善交通系统的城镇化地区(例如中国南方)率先从2008年金融危机中复苏,因为劳动力可以迅速流动。西班牙是欧元区中受金融危机冲击最严重的国家,但得益于高质量的基础设施条件,现在西班牙是欧元区中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目前全球债务水平达到历史峰值,而各国利率水平则处在历史低位,更多的资本应该投向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的互联设施,而不是去炒作与实体经济脱节的金融衍生品。
对于像美国这样的大国,若想实现持久的繁荣,就必须对互联互通加大投资。从历史数据看,美国对基础设施每投入1美元就能获得2美元的回报,但在过去数十年,美国基础设施投资却出现了严重滞后与不足。如今美国的公路和隧道拥挤不堪,造成交通不畅,桥梁老化严重,频频引发事故和延误,陈旧港口和炼化设施无论从承载能力还是运转效率看都无法满足全球需求。自金融危机以来,包括耶鲁大学罗伯特·席勒在内的几十位著名经济学家都倡导美国加大基础设施投资力度,以此来扩大就业和提振信心。美国土木工程师学会呼吁投资1.6万亿美元对全美运输系统进行全面检查和升级。但直到最近,美国才开始将全国基础设施评估摆上日程,并开始讨论筹建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只能说,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全球基础设施状况也大抵如此:基础设施的供需矛盾从未如此突出。全球人口数量已经突破70亿,但现有的基础设施仅能满足30亿人的需求。随着全球人口的增长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未来20年,世界需要创造3亿新的就业岗位,唯有基础设施投资和相关产业能创造数量如此之大的岗位。世界银行指出,基础设施是实现联合国减贫、医疗、教育和其他千年发展目标的“缺失环节”,现已被正式纳入联合国2015年发布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体系中。要想实现由出口驱动的增长转向更高附加值的服务业和消费驱动增长,基础设施必须先行。
现在总算看到了全球各国对基础设施投资的重视。当前全世界每年对城市设施和高速公路、管道和港口、桥梁和隧道、电信设施和通信光缆、电网和污水处理设施等固定资产的投资总额为3万亿美元,远远超过每年1.75万亿美元的国防支出,而且两者之间的差距还在不断拉大。预计全球基础设施年总投资将在2025年达到9万亿美元的规模(亚洲是主力)。
[1] PricewaterhouseCoopers and Oxford Economics projection of capital project and infrastructure spending. See http://www.pwc.com/gx/en/capital-projects -infrastructure/publications/cpi-outlook/assets/cpi-outlook-to-2025.pdf. Estimates of current annual infrastructure spending already range from $2 trillion to $3 tril-lion. According to McKinsey, just to keep the current pace of GDP growth will require $3.5 trillion per year in infrastructure spending; Bain & Company predicts $4 trillion per year by 2017.
全球互联互通的革命已经开启。现在各国建成的让人们相互连接的设施要远远超过将人们分隔的设施。今天基础设施的全幅图景中有长约6400万公里的高速公路、200万公里的油气管道、120万公里的铁路以及75万公里的海底电缆,这些设施将全球主要人口聚居区和经济中心联系在一起。与此相对,全球国境线仅有25万公里。据测算,人类在未来40年里要建设的基础设施将超过此前4000年的总和。世界不再是国与国的拼图,而是由基础设施连成的电路图。世界越来越像互联网。
眼见为实
在地球近地轨道(距地表约215公里)上的宇航员拍到了许多绝美的地球照片。从这些照片中可看到大洋、高山、冰冠和冰川等自然景观,也能看到人造景观。中国的长城和埃及吉萨金字塔要用高倍镜头才能拍摄到,但超级大都市、超大桥梁以及笔直的沙漠高速公路却很容易捕捉到。此外,美国犹他州肯尼科特铜矿以及俄罗斯西伯利亚和平钻石矿都绵延数公里,其阶梯状地形也很醒目。西班牙南部阿尔梅里亚有着占地超200平方公里的蔬果温室,全欧洲一半的新鲜水果和蔬菜都在此地种植,这些蔬果大棚从太空也很容易看到,尤其是棚顶反射阳光时。
那么能看到国境线吗?可以看到多少国境线?许多国境线都是根据自然条件划分的,这些国境线提醒着我们自然在塑造人类群体和文化差异中的基础性作用。朝鲜和韩国的国境线在太阳落山之后会格外清晰——韩国灯光璀璨,而朝鲜则漆黑一团。大国之间最明显的国境线要数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境。印巴边境线从阿拉伯海到克什米尔绵延2900公里,呈一条大大的对角线。在晚上,从太空看印巴边境线则是一道清晰的橘黄色光线,因为两国沿着边境安装了15万盏泛光灯。
教室里或办公室里悬挂的世界地图总是给我们这样的印象,仿佛世界上所有国境线都像印巴边境那样明晰。北美洲的两条主要边境线却显示出国家间的互联互通程度正在日益加深。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线长达3000公里,沿线不只是海滩、沙漠和里奥格兰德河,也将诺加莱斯、纳科和特卡特等城镇一分为二。尽管美国方面巡查甚紧,美墨边境依然是世界上人口往来最频繁的边境地区。每年合法出入美墨边境的人次高达3.5亿,超过美国人口总数。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线更是从太平洋一直延伸9000公里直抵大西洋,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国境线,国境线上的20个边境通道每天都有30万人次出入,来往货物价值超过10亿美元。
世界上确实有许多国家在强化对边境地区的管控:以色列正在修建隔离墙,希腊在埃福罗斯河岸边修了15公里长的隔离网,保加利亚也修了200公里长的隔离网来阻挡非法移民涌入,类似的例子还能找到许多。但所有这些边境地区,即便是管控极为严苛的地区,依然无法完全阻挡交流渗透。而且几乎所有这些高墙和隔离网都耗资不菲,但对于解决问题却收效甚微。
如果边境的意义在于分隔领土和社会,那么为何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在边境地区居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部分的地图只标有政治意义上的边境线,并不能反映这一地区的人口和经济活动,许多边境地区都有“消除边界”的内在倾向。例如加拿大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美加边境附近,这些人也充分享受到了贴近美国市场的便利性。自2010年以来,美墨边境地区人口均增长了20%。
更加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最能显示互联互通如何将人类从相互敌视转为相互合作的地方也是边境地区。印度和巴基斯坦边境贸易的兴盛以及其他相互仇视国家之间的贸易都表明,地图上的国境线并不是隔离现实的实线,而是到处孕育交易机会的孔道集合。在全球许许多多的地方,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开发边境地区,而不是在国境线前畏首畏尾。归根到底,无论是中国的长城、英国的哈德良长城还是柏林墙,或者是塞浦路斯绿线、朝韩非军事区,这些都无法完全阻隔两边人民的交流。正如亚历山德拉·诺沃赛洛夫(Alexandra Novosseloff)所言,所有高墙的最终命运都是变成旅游景点。
在当今世界,国境线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地理边界:机场可能地处内陆,但也有明确的边界,网络安全监控的疆界更是远远超出了国境线范畴。即便现在的政治国境线依然有土地边界的作用,世界上的其他边界却在不断消融:签证要求简化,各国货币可在自动柜员机上实时兑取,通过互联网可以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一切,Skype和Viber等通信软件的推广使得通话费降至零。各国贸易和交流越是紧密,食品、淡水和能源供应越是国际化,人类就越是不能将地图上的国境线当成分隔线。
由于在地图上无法完全显示各类人造基础设施,就会产生一种印象,边境线的重要程度要超过其他地理表现方式。但如今的真实情况恰恰相反。边境线对国家命运的重要性要低于跨越边境线的设施。我们正在建设世界新秩序,这绝非空话。
从政治地理到功能地理
地理至关重要,但地理并非要以国境线为依托。我们绝对不能混淆地理和政治地理的概念,地理始终重要,但政治地理却易变。不幸的是,如今的地图都假定自然或政治地理概况恒定不变。但这种自证式的逻辑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这样,所以必然是这样。看地图并不是看手相,不必以为每条纹路都指向不可更改的命运。我对地理的重要影响作用深信不疑,但我从不认为地理分隔线是不可更改的终极决定力量。地理条件或许是我们可观察到的最基本形态,但要想理解人类发展的前因后果,还需要对人口、政治、生态和技术进行全方面综合考量。正如一百多年前伟大的地理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爵士(Sir Halford Mackinder)所言,政治家应该重视地理并在其战略中充分考虑地理因素,但政治家不应成为地理的奴隶。地理决定论者之肤浅程度近于对宗教的盲目崇拜。
要想深入了解人类在改造地理方面的各种途径,首先就要承认人类影响已经遍及世界每个角落:每一处空间都经过人类勘探,地表上每一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被调查过并绘入地图。天空中到处都是飞机、人造卫星和现在越来越多的无人机,当然还有二氧化碳排放和污染,以及雷达和通信信号。人类不仅居住在地球,更是在改造地球。环境科学家瓦克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就曾慨叹“19世纪中期以来人类现代文明设施之恢宏广博,以及运转维系这些设施所需物资供给之源源不绝”。
大型基础设施超越了自然和政治地理边界,对这些大型基础设施的测绘显示出,世界正从政治空间构成(如何合法分隔地球)转向功能空间构成(如何有效利用地球)。在这个新时代,名义上的政治国境线正在被发挥实际效用的功能连接线所取代。国境线表示按政治地理角度,谁和谁应该分开。基础设施从功能地理的角度,说明谁和谁连在一起。互联互通线的重要性超越了分隔线,因此功能地理的重要性也在不断超越政治地理。
如今许多现存或规划中的交通走廊都可追溯到因地理、气候和文化因素而形成的古代通道。本章开篇所言的铁路路线基本上还原了20世纪60年代从伦敦到印度的“嬉皮之路”(Hippie Trail),这条线路本身传承了横穿欧亚的古代丝绸之路。美国充满历史感的66号公路(也被称为“威尔·罗杰斯公路”)从芝加哥一路通往洛杉矶,这条公路也延续了美洲原住民的迁徙路线(至今依然穿过亚利桑那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区),在“大萧条”之后,无数美国人离开中西部沙尘肆虐之地,沿着这条公路向西南行进。
当然古代的丝绸之路道路崎岖、黄沙漫漫,如今则是沥青高速公路、铁轨、钢管以及凯芙拉纤维包裹的通信光缆,现代设施的强度、密度、宽度和速度都远胜古代。这些基础设施形成了全球体系的基础。这些设施将两端以及沿途的实体连接在一起,无论是帝国、城邦还是主权国家——国家有兴衰,但通道长存。
因此,互联互通和地理并不对立。相反,两者还常常相互促进。美国和墨西哥同处美洲,但随着两国设施互联程度的加深,美墨两国从政治分离慢慢转向市场融合。互联互通并不是要抛开地理,而是要尽可能地充分利用地理条件。这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对“自然”区域的观念。欧洲通常被认定为独立的大洲,因为欧洲文化与占欧亚大陆2/3区域的乌拉尔山以东的文化有着明显的差别。但随着欧亚大陆连接程度的加深,这种认为欧洲在地理上处于孤立状态的看法将逐渐消失。互联互通让欧洲真正成为欧亚大陆的组成部分。实际上,中国现在所打造的丝绸之路经济带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基础设施投资倡议。
如下两个例子也可说明功能地理的重要性要超过政治地理。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与瑞典第三大城市马尔默之间经厄勒海峡大桥相连,这两座城市的联系是如此紧密,现在许多人干脆就认为已形成“哥马”单一城市。哥本哈根机场距离马尔默市区更近,而瑞典的出租车也在哥本哈根机场设立接客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波罗的海国家就希望能联合起来,但这一进程被苏联的扩张主义打断。百年之后,更大规模的波罗的海联盟已然成形,北至挪威,南至立陶宛的波罗的海国家都可通过厄勒海峡大桥前往西欧。在中国的珠江三角洲,正在建设港珠澳大桥(同时建有人工岛和一段6公里长的隧道),大桥计划在2017年建成,成为沟通三地(香港、澳门、珠海)的交通主干,届时穿过珠三角南部所需时间将从现在的4小时降为一小时,将珠三角各大城市连成一片。
搞清楚究竟是国境线重要还是连接线重要,这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世界组织方式的判断。如果国家能从功能角度而非政治角度去看待地理,那么其关注重点必然是如何有效利用土地、劳动力和资本,以及如何将资源有机结合并与全球市场对接。跨越国境线的互联互通基础设施是特殊性质的财产,具有自身的生命周期,而不仅仅是一条高速公路或一根输油管。连接工程可成为跨境共治共管的公用设施。因此这些基础设施有着自身的特性和源自共批共建的合法性,这些实实在在的工程比法律或外交更具说服力。耶鲁大学教授凯勒·伊斯特林(Keller Easterling)将基础设施这种天然的权威性称为“额外治国才能”(extrastatecraft)。
基础设施也会超越其原来的所有者。当今世界不仅在掀起大型基础设施的建设浪潮,也在发生着基础设施私有化浪潮,各国政府都希望能通过私有化产生更多现金流,由此来实现财政预算平衡并为新投资项目筹集资金。因此世界各国政府都在忙着将基础设施委托给私营企业或第三方机构,用市场化方式管理这些设施。在此过程中,有时东道国会宣布没收或接管由外国政府(或外国企业)投资建成的设施。俄罗斯国有企业在修建油气管道和铁路时,尽管有边界纠纷,他们也希望可以保持基础设施的开放性。道理很简单:如果基础设施无法顺畅运行,那么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价值。有关基础设施的收入分成、维护成本或是非法走私等问题的纠纷,归根到底都是在争谁应该从互联互通中获得最大的收益。
因此,尽管互联工程改变着国境线的作用,但也跟地缘政治高度相关。评估功能地理——交通路线、能源网络、货运港口、金融体系以及互联网服务路径,其实也是在分析一国实力的传递和施展途径。美国的政府官员说起如何应对中国崛起时,总好像默认全球体系的领导必须由美国担纲。但其实全球体系只需要一样东西:互联互通。具体哪个国家的连接程度最高并不重要,但连接程度最高的国家一定最具优势。中国在非洲和拉美就颇受欢迎,因为中国在这些地区推广(通常也承建)基础设施,作为地区连接程度改善的基础。与互联互通的硬实力相比,缥缈的软实力则略显苍白。
基础设施的连接线并不是主权国家之间的边境线,但其真实性和重要性毫不逊色。而且这些线条代表的是“现在”,不像现有地图上的线条那样代表着过去。正如著名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Santiago Calatrava)所言:“今天建成的建筑在未来数百年内依然屹立。”这应该超过了许多国家的存在时间。然而如今大部分学者依然将政治疆界视为地图上最重要的人为线条,其背后的偏见就是视领土为国力的基础,视国家为基本政治组织形式,假定只有政府可完全控制国家内部的活动,以及认定民族认同是忠诚感的最重要来源。随着全球互联设施的发展,这些观念将统统被推翻。分权(权威从中心下沉至各地)、城镇化(城市规模和实力的增长)、人口稀释(大规模移民带来的人口融合)、大型基础设施(改变地图的新的油气管道、铁路以及运河)和数字互联(可形成新的社区)等趋势,要求我们绘制出更加复杂的地图。
供应链世界
现在到了重新思考人类生活组织方式的时候了。
人类社会发展有着这样一条规律,这条规律从原始社会开始就始终被证明是正确的,并经过了各帝国和国家的验证,那就是:供给和需求。这也是指引人们走向未来的最佳向导。
供求规律并不仅仅是确定商品价格的市场原则。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供求规律都在发挥着作用,驱使人们去找到平衡。当我们进入全球基础设施和数字互联时代,任何需求都会有相应的供给,任何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获得实物或虚拟供给。物理学家加来道雄认为人类正在走向“完美资本主义”,这种状态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供应链世界。
供应链是由生产者、中间商和销售方组成的完整生态体系,原材料(无论是自然资源还是观点)得以变成商品和服务并提供给各地的人们。无论你是醒着还是在梦乡,日常生活中的每个点滴,例如早上喝咖啡、驾驶汽车、打电话、发邮件、用餐以及看电影,都离不开全球供应链。
然而尽管供应链无处不在,供应链本身却看不见摸不着。供应链是各种交易组成的体系。我们无法看到供应链,我们看到的是参与者和基础设施,即将供给和需求相连的东西。但如果仔细观察供应链上的每根链条,就可看到这些细小的交易如何组合起来,影响全球发展趋势。亚当·斯密所称的自由市场、大卫·李嘉图所言的比较优势以及爱米尔·涂尔干的劳动分工理论都得以体现:资本、劳动力和生产在全球范围流动,流向最能有效连接供给和需求的地方。如果“市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那么是供应链将市场与人们的生活结合起来。
随着全球化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推进,供应链所涉范围变得更宽,程度在不断加深,连接力越来越强,现在人们不得不追问,相比国家本身,供应链是不是代表着一种更深层次的组织力量。供应链是原始的全球网络,如同裹毛线球般将世界包裹在一起。它是连接全世界的管线,是人和物移动的通道。还具有自组合和有机连接的功能。供应链会随着人类活动扩展收缩。供应链可以被打断一时,但很快就会找到新的途径来完成其使命。供应链似乎本身就具有生命力。这一切听上去是否有些耳熟?应当如此:互联网就是最新形态的基础设施,在此基础设施上可形成更多的供应链。
万维网是在1989年问世的,也就是柏林墙倒塌那年,这似乎是从大国均势世界转向供应链世界的恰当转折点。17世纪的三十年战争代表着世界从中世纪的无序纷争过渡到了近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中,欧洲各国王室表示相互尊重各自领土主权。如今我们回顾1648年签署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不是为了去争论谁胜谁负(其实没有赢家),而是因为这份合约开启了此后近400年以主权国家为主导的国际关系格局。
但这套体系并非是不可更改的,而且这套体系下的国际现实也并不符合其最初设想(理论上的)。相反,驱动人类社会组织演进的始终是供求动态变化。自上一冰期结束以来的15000年时间里,人类群体自发组成了无数形态规模各异的政治团体,面积不等,集权程度不一,包括帝国、哈里发王国、公国以及酋长国等。城市和帝国,而不是国家,是历史的主要构成。此外,如果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视为平等主权国家体系诞生的标志,那么这显然既不符合西方历史也不符合非西方的历史。在欧洲,各国国王建起坚固的城堡来控制人口与农业资源,抵御外来侵略,由此民族国家慢慢替代了中世纪的教会。但直到20世纪,欧洲各帝国在欧洲大陆和全球其他地区继续存在。殖民主义将海外领土纳入了世界体系,但并未让这些海外领土变成主权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全球各地才掀起了民族独立的高潮,但直到现在,各国平等也依然只是幻想。
过去的25年间,大国关系稳定,基础设施、资本市场和通信技术的发展,以及监管的放松,加速了全球供应链体系的崛起。全球化自上而下削弱了主权国家,因为现在各国政府越来越多地在执行国际规则而不是自我制定规则,而分权、资本主义和互联互通的发展增强了主要城市和企业的自主性和影响力,城市和企业越来越倾向于穿越国界去追寻自身利益,由此自下而上削弱了国家主权。随着行政机构的分解和私有化,供应链成为新的服务提供者。供应链并不是要消除政治,也不代表着“国家的终结”。只是市场监管和政府共治,重构了国家的功能;城市和省份纷纷自主开展国内外竞争,也重塑了国家的规模。
国家疆界让世界看起来很有秩序,但疆界并不能推动世界运转。相反,基础设施和供应链才是世界运转的依托,尽管政治地理问题不断。正如经济学家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Robert Skidelsky)所提醒的,战争和疆界会造成资本的短缺,只有稳定和开放才能让资本源源不绝。
疏通供应链可给世界带来超乎想象的好处。按历史学家马克·莱文森(Marc Levinson)的说法,50年代集装箱的普遍使用使得“世界变小,但经济变大”。只是简单将货物箱子标准化就大大改进了全球供应链。世界经济论坛的研究表明,如果现在能把通关条件减少一半,全球贸易将提升15%,全球GDP将提升5%。与此对照,即便是把全世界的进口关税都取消,也只能将GDP提高不到1%。DHL(敦豪航空货运公司)等企业将其专业经验传授给发展中国家的海关,加速通关;仅航空货运行业单据电子化一项就可每年节约120亿美元,并可杜绝几乎所有因单据差错而造成的航空货运延误。如果通关顺畅,那么货物就可迅速投放至市场,而不用考虑大量备货。在供应链世界,低效是最致命的敌人。
供应链是要将相隔遥远的各方联系在一起,这些人之间可能缺乏相互信任,因此供应链上的各方就需要管理人士所称的“唯一真相”,即真实信息的实时共享,这样在供应网中的所有人都能随时把握事态的进展。沃尔玛首席执行官董明伦(Douglas McMillon)称自己是在管理一家“科技公司”,其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与宝洁这样的供货商沟通销售和库存等数据。联合利华会不断研究本地市场需求情况,据此来调整其全球生产体系,更加灵活地安排各地市场的产品投放。现在MBA(工商管理硕士)课程中,供应链管理能力已被视为核心的竞争力,因为零售、国防、IT(信息技术)等其他行业都对供应链管理人才求贤若渴。
在企业董事会之外,普罗大众也在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不断迁徙,这也充分表明,现在我们进入了以供应链为人类新型组织方式的时代。1960年,全球只有7300万人旅居他国;如今这个数字是3亿,自金融危机以来,该数字还在快速增长。全球移民的经济背景覆盖所有阶层,其中既有跨国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也有来自第三世界的劳工,这些人都为了生活选择离开故土。而且以前移民的方向大致是由南向北,现在国际移民中有半数流向经济发展良好和就业机会较多的发展中国家。非洲和印度的大量年轻劳工流向了后殖民时代的全球各地,他们直接参与了某些失败国家的重建,海湾国家从亚洲劳动力流入中获益最多。当某处需要建筑工人、佣人、护工或其他劳务人员时,自然就会有劳动力供给来满足这些需求,国境线也难以阻挡。
美国也是人口流出的重要国家。现在有超过600万美国人在海外生活,这也是有记载以来的最高数字。相关调查显示,在美国18~24岁的年轻人中,有计划移居海外的比例从以前的12%上涨到了现在的40%。现在,不仅是投资银行家、交换学生、记者以及和平护卫队的志愿者到海外,来自美国社会不同阶层的越来越多的人都成了经济移民,尤其是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后。
如果供应链无法贴近人们,那么人们就会主动贴近供应链。从旧金山到约翰内斯堡,19世纪的掘金者将寂静的村庄变成了繁华的城镇。在过去10年,有5万加拿大人迁入了阿尔伯塔省新兴石油小镇麦克默里堡,并在当地荒芜的焦油矿上作业。在非洲的采掘工业中,数十万工人不舍昼夜开挖用于制作手机的钨和钽等金属原料,尽管有时他们必须像奴隶那样劳作。当非洲大国刚果和其周边国家崩溃时,全球供应链的存在让民众有了谋生的渠道。或许在未来几十年,人类依然生活在各国国境线内,但更为重要的是,全球几乎所有人口都会集中到基础设施走廊和供应链周边,无论是现实的还是虚拟的。
城镇化也印证了世界正朝着供应链体系而去。哈佛大学的尼尔·布伦纳(Neil Brenner)和纽约大学的索利·安杰尔(Solly Angel)的研究表明,城市土地面积预计会在21世纪增加两倍。全世界绝大多数人口居住在城镇,目前全球每天都有15万人涌入城市,也就是说全球每个月增加的城市人口相当于整个洛杉矶,这种情况在发展中国家尤为明显,预计到2030年至少还有20亿人会搬入城市。观察城市化所得出的结论要比观察国际移民更为震撼,这些人不用穿越国境,可迅速融入工业和服务供应链上的数十亿就业大军。
虽然世界上大部分人从未离开自己的祖国,但城市化却将这群人的连通程度大大提升,不论他们身处何方。在跨欧亚城市中生活的人的共同点可能要超过他们与本国农民的共同点。从其享受的城市基本服务看,雅加达居民可能更接近于伦敦居民,而不是马鲁古群岛上的印尼渔民。即便是那些生活在孟买或内罗毕贫民窟的人,他们的收入也远远超过本国农村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
远在天边的人的生活方式相近,同一国家不同地区的居民却恍若生活在两个世界,这也表明了供应链世界的存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萨斯基娅·扎森(Saskia Sassen)研究发现,全球化推动了各种网络的盛行,她将这些网络称为“闭环电路”,因为这些网络仿佛都有自己的生命。纽约和伦敦的金融投资者以及他们设在亚洲的资金池,瑞士和新加坡的大宗商品经纪人和他们在非洲和拉美控制的储备资源,美国硅谷和印度班加罗尔的程序员以及他们所服务的全球客户,德国和美国汽车制造商以及他们设在墨西哥和印尼的加工厂,这些都是由供应链构成的闭环电路。并不是国家在价值链上的地位提升了,而是这些闭环电路攀上了全球化的节点。达卡和亚的斯亚贝巴等地的服装生产基地好像慢慢跟本国其他地方脱节了,尽管这些制造基地是本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这些基地属于本国,也属于全球供应链。
现在的全球供应链已经是高度整合,这些供应链成了全球互联程度的测量仪。正如主震之后会有余震那样,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对全球贸易的冲击力五倍于其对全球GDP的冲击。首先是信用收缩造成了需求冲击,这意味着耐用消费品采购的直线下降。随后存货调整开始横向蔓延,大部分货物的贸易开始收缩,并引发德国、韩国和中国等国家工业生产下降。2014年全球石油价格下跌时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当油价暴跌时,从加拿大麦克默里堡到马来西亚,石油开采投资都相应下降。目前即便是有着丰富石油储量的文莱也宣称要实行财政紧缩。供应链也是传导链:链条上每个环节都会受到影响,但痛苦会在系统中消散。
对文明而言,供应链既是福祉,也是祸害。供应链是摆脱地理限制的抓手,能创造此前无法创造的经济发展机会,并将观念、技术和业务实践带到气候恶劣、土壤贫瘠和条件艰苦的地方。
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在其著作《逃离不平等》(The Great Escape》中敏锐地观察到,尽管地理环境和机构条件“糟糕”,但全世界还是有数十亿人通过构建互联互通参与进全球市场。有些宿命已经被打破:热带国家不一定农业生产力和劳动力效率低下,内陆国家也不一定经济发展落后。赤道附近的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是发展势头良好的经济体,卢旺达、博茨瓦纳、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等内陆国家也表现出强劲的经济增长势头。一个国家无法改变其地理位置,但互联互通给了各国打破地理宿命论的工具。
因此,对于发展中国家的数十亿底层民众而言,供应链提供了救赎的机会,现在发展中国家政府都在拼命吸引全球供应链的落地。正是在此背景之下,经济特区雨后春笋般涌现,这些经济特区是专门划分出来用以吸引某种产业集群的区域或城市群,现在遍布几十个国家的经济特区也是自现代国家诞生以来对国家治理方式最重大的创新。这些经济特区不仅是本地发展之锚,也是融入全球体系的节点。这是世界从政治地理转向供应链地理的又一表现,现在越来越多的城镇不是像杰斐逊城或海景城那样以人名或景观命名,而是通过其在全球经济中的定位来命名,例如迪拜互联网城、巴格达出口加工区、开曼创业城、广州知识城以及马来西亚多媒体超级走廊等,全球这样的区域有4000多个。
如果按传统的地图,那么我过去五年去了许多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无论是工业园还是“智能城市”,这些区域的兴起和发展是如此之快,大部分都来不及在地图上标注。这些区域过去仅仅是人们上班的地方,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居住在这些区域。对于数亿工人和他们的家人而言,供应链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仅为全球经济做出贡献,也满足了自身连接世界的梦想。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城市是那些人口在百万左右的城市,这些城市通常都围绕某个大型企业形成。这些是供应链世界中的新型“工厂城镇”,这些新生的城市是让世界民众参与全球经济的最大动力,其对增长的促进作用也远远超过任何援助项目。
当然也有弊端:供应链也是市场掠夺世界的途径。正是借助供应链,地球的雨林被肆意砍伐,污染气体直接排入大气。从北极的天然气到南极的石油,从玻利维亚到阿富汗的锂矿,从亚马孙到中非的原始森林,从南非到西伯利亚的金矿,在供应链世界中,每处矿藏几乎都有人开发。各国政府根本没有尽责保护自然资源,相反政府很愿意与资本联手糟蹋自然。海洋也出现了过度开发的问题,过度捕捞和海底矿藏开发让海洋不堪其扰,另外还有石油泄漏和工业废水的严重污染。供应链也是毒品、军火走私和人口贩卖的渠道,目前人口贩卖的数量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世界五大黑社会组织——日本山口组、俄罗斯兄弟会、意大利克莫拉和光荣会以及墨西哥锡纳罗亚集团,都已实现国际化经营,其非法经营犀牛角、伪钞、新型毒品和色情产业的收入高达每年1万亿美元。如果没有附在供应链上的全球化的市场、基础设施和中间商,很难在全球层面开展剥削和掠夺。因此人类社会的命运也与供应链管理方式紧紧联系在一起。
全球供应链体系现在已经替代国家成为全球化文明的基石。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无法单凭自身力量来创建这套体系,当然中美两国也都不具备将其关闭的最终权威。相反,各国之间只能在21世纪开展“供应链大战”,正如17世纪欧洲各国的三十年战争。
供应链大战的目的不在于征服,而是要与世界上最重要的原材料、高科技和新兴市场建立起物理和经济上的联系。供应链大战也不是阶段性的。它是当今世界接近永恒的存在,当前全球大国都在避免成本极高的军事冲突,因为军事冲突会干扰供应链,严重损害自身利益。在供应链大战中,基础设施、供应链以及市场就像是领土、军队和防御阵地。最强盛的国家不一定能赢,互联互通程度最高的国家才能取得胜利。
那么美国是否理解供应链大战中的新地理呢?美国地理学会前任会长杰里·多布森(Jerry Dobson)曾提出过尖锐批评:美国自“二战”之后就放弃了地理教学,在此之后美国没有真正打赢过任何战争。现在美国不是要掌握传统地理学意义上的领土框架,而是要掌握地缘经济学的商业视角,因为这一领域的斗争更加微妙和复杂。
给政府提的那些传统问题,例如大国之间的关系、公共和私营部门的平衡发展、经济增长前景和社会不平等状况以及生态系统的命运等,要回答这些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观察分析世界的供应链。经过分析可发现,20世纪的地缘政治学是基于麦金德的名言:谁统治了世界心脏地带,谁就统治了世界。在21世纪,这句话就应该改成:谁统治了供应链,谁就统治了世界。
在供应链世界中,谁拥有(或宣称拥有)领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使用(或管理)。目前中国就在远离其国土的许多地方开采矿物,但中国对这些地方毫无领土野心。因此,中国实际上是在遵循事实地图,而不是名义地图,即可以进行利益重构,并不拘泥于全球政治版图。名义地图上的世界信奉这样的格言:我的领土就是我的。但在事实地图层面,供应链世界的规则变成了:不用则废。
流动与摩擦的平衡
17世纪的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被誉为现代国际关系学之父,他认为世界运转有着相当简单的机械式规律。所有现象都不过是运动体之间相互关系的表现。从此地缘政治学说就成了世界秩序不可更改的基础理论,所有人类活动的最终逻辑都归为:对领土的控制至高无上。当大国产生冲突时,一方必须屈服。
但这种地缘政治学说背后的物理理论遭到了后来发展的物理理论的挑战。大约百年之前,量子物理学说的问世从根本上动摇了牛顿的经典力学体系和其发现:物质不易被量化且处于永恒运动的状态;看不到的物体也可以占据空间;引力比位置更加重要;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因果关系,只有概率;意义源于相对而不是绝对。
现在则到了根据发展的物理理论对地缘政治学说进行重构的时候。要想理解现存世界,就需要同时综合考虑17世纪的主权论、18世纪的启蒙论、19世纪的帝国主义、20世纪的资本主义以及21世纪的技术发展。一个年轻化、城市化、高度移动和技术发达的世界更应该用不确定性、引力、相对性和影响力等概念来理解,而不是过去数百年间占据主导的王室、主权、领土、民族主义和军事至上的概念。
量子物理最重大的启示之一就是,变化本身也会发生变化。我们就生活在“变化之变化”这样的过程中:世界不仅仅是从超级大国主导到多元化格局的转变,还有更深层次的从国家主导体系向多角色体系的转变。中世纪的混乱世界曾取代古代世界的帝国版图,现代主权国家体系取代了中世纪的体系,现在的世界在朝着全球化互联文明的方向演变。结构性变革每几十年就会发生一次,但体系性的变化却要数百年才会发生一次。结构性的变化使得世界变得更加复杂,而体系性的变化会使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多元。国际关系是复杂的,但今天的全球化互联文明是丰富多元的。金融界对利益的追逐会造成市场动荡,跨国企业可能要比国家更具影响力。伊斯兰国、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维基泄密等事件本身都是“量子物理化”的: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并可能突发阶段性变迁。如果我们的地球在Facebook(脸谱网)上也有账户,那么其状态一定显示为“丰富多元”。
互联互通是这种丰富多元状态的主要原因。全球化似乎是现有秩序框架内的全球化,但其实全球化也在创造着新的秩序。互联互通是从体系内部产生的变化,但最终会改变系统本身。网络并不是现有连接的简单结合,相反随着节点的增加,网络本身具有不断外延的特征(梅特卡夫定律)。
现在没有超级大国可以独立于这个体系之外。根据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NIC)发布的报告《全球趋势2030》,美国现在已经不再是可预期的稳定力量,而是世界的一个变量。美国到2030年时还拥有多少力量?美国的国内形势会稳定吗?美国还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发挥主导作用吗?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属未知,因为美国也无法完全掌控其自身的命运。在丰富多元的世界中,美国也只能顺势而行。
在此还要提到另一个物理学概念:流动和摩擦。在互联的全球体系中存在许多类型的流动:资源、货物、资本、技术、人、数据和观念。当然也存在类型的摩擦:边境、冲突、制裁、距离以及监管。人类生态系统和文明通过各种流动将能量传遍全球,无论是原材料、技术、人力还是知识,而摩擦会阻碍和干扰流动,例如战争、灾难以及经济萧条等。从长期看,流动不可阻挡。供给最终会与需求对接,变化最终会战胜惰性。
这样的过程是渐变的而不是突变的。正如杜克大学数学家亚德里安·贝扬(Adrian Bejan)在其著作《设计的本质》(Design in Nature)中所言,所有体系的基本属性就是要使得流动最大化,即要让系统中所有部分都能彼此连接。这个简洁的物理论点几乎可以解释一切,从树木生长到生物进化,从机场设计到全球化演进。现在全球化互联文明的发展就是流动和摩擦在不断膨胀的维度上对立统一的产物。
流动和摩擦正如阴阳两极:两者相辅相成又相互牵制。两者处于永恒的互动状态,在战略目标下归于统一。要想吸引外资来振兴其基础设施,美国就必须放松某些管制,中国的投资就因为美国方面的设限而无法进入相关领域。对于中国来说,如果想让人民币国际化,就必须进一步开放自己的资本项目。这表明,摩擦越少,流动就越多。
但越来越大的流动也会放大风险:新移民可能会是恐怖分子;哈瓦拉支付系统方便了对穷人的资金汇兑,但也可能为资助有组织犯罪打开方便之门;旅客和外来牲畜可能会携带疾病;电子邮件也会传播病毒;金融投资会酿成资产泡沫。而且问题在于,人们永远无法知道会损毁系统流动程度的临界点,正如人们无法预料下一次雷电的发生位置。
这些都是现实问题,但解决之道绝非是设置边境。如果走得太远,设置的摩擦就会走向初衷的对立面。例如,美国严格的移民准入政策就使得硅谷的许多企业无法从海外招聘到高水平的程序员。与此类似,墨西哥在2013年决定提高采矿业的企业税,这导致几家全球大型采矿企业宣布不再对墨西哥开展矿业投资,缺少了外国资本和技术的墨西哥采矿业立刻陷入困境。
国家只有勇于开放才能避免败亡的命运,当然各国还是应该设定相应的摩擦限制来趋利避害,例如对投机性投资的资本管制、为保护国内产业免受冲击的有限开放政策、港口的安全检查、对移民数量的限制以避免移民潮、与国际刑警组织联网的边境护照检查、对电脑软件的反病毒扫描等措施。各国政府应将边境和管控措施视为交通信号灯,需要协调运用来有效管理出入国家的人流物流情况。中国希望从缅甸获得能源供给,但显然不希望毒品流入;中国希望能买到阿富汗的铜矿和锂矿,但不希望伊斯兰极端分子进入国境;欧洲希望能将货物出口到中东和非洲,但无意让一贫如洗铤而走险的非法移民涌入。奥克兰机场入境检查时,训练有素的警犬会将所有包裹闻上四遍,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将病原体带入新西兰,危及其农业经济。新加坡对毒品的检查也尤其严格,因为新加坡是泰国和朝鲜毒贩的觊觎之地。
人类对于管控某些最危险的传播和流动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在14世纪,黑死病曾沿着丝绸之路由东向西蔓延,欧洲一半人口因此丧生,而1917~1918年间的流感瘟疫则让5000万人丧命。与此对照,2003年爆发的“非典”疫情在散播到24个国家后迅速得到控制,2014年,埃博拉病毒通过航空路径迅速从西非传播到欧美,但疫情也很快得到有效遏制。医学检查、检疫以及对传染源管治等“摩擦”措施迅速使疫情得到控制。同理,我们也在世界经济的高风险领域采取宏观审慎措施,例如将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业务分开、限制对抵押品的再证券化和相关衍生交易、要求银行在进行代客交易时投入自有资金等。尽管金融业务高度整合,但这些措施阻止了金融体系系统性风险的发生,当然这也优于允许所有金融业务,之后再进行微观监管的做法。
人类世界还将继续充满摩擦,但未来的摩擦主要是为了控制流动。人类将更多地为了连接线而不是分隔线争斗。原因在于,全球绝大多数的国境线都已确定,无论是通过和平谈判还是武装冲突,因此未来的冲突可能不会是设置更多的国境线,而是如何控制这些连接线。这就是为何如今全球各国或多或少都在实行“国家资本主义”,这些措施包括对战略产业进行补贴、对关键行业实行准入限制以及要求金融机构将更多资金用于服务本国的实体经济。这样的产业政策代表着各国的审慎尝试,其目的是在本国需求和全球连接之间找到平衡。例如巴西现在就要求外国汽车制造商对其可再生能源研究进行投资,另外巴西也采取了资本管制措施来限制“热钱”出逃。印度尼西亚等国虽然提高了企业税费,但外资依然在涌入这些国家,因为这些国家最终控制了地理资源。印度在软件服务领域实行自由贸易政策,因为印度在软件行业有着成本和人才优势,但其对开放农产品进口就显得极为谨慎,因为这可能会冲击印度的农民。
或许全球化的完全自由市场永远都只能是梦想,但毫无疑问,全球化经济会日益增长,这也成为各国竞争的战略舞台。实际上,各国都在开放自己的经济,但具体开放形式各不相同。似乎各国有这样的共识,出于理性甚至私心的设限是必要的,这有助于维持本国优势或保护本国的产业和就业,尽管这些产业在国际上并不一定最具成本效率优势。
当然自由市场的倡导者常常批评这些限制措施,说它们是“贸易保护主义”,但对于各国来说,必须要采取措施提升活力才有可能从参与世界中获益。例如巴西的许多电子企业都搬迁到了亚马孙雨林深处的玛瑙斯自由贸易区,为什么呢?因为这有助于带动本地就业,如果没有这些电子企业,当地人可能会加入砍伐森林的队伍。这样做,巴西不仅实现了产业提升,而且也遏制了森林采伐。非洲各国也在采取措施保护国内脆弱的产业,常常限制外商独资企业对资源的占有,避免本国资源成为外国资本的囊中之物,这些都是明智的主动设置“摩擦”的举措,不应被视为反对全球化。正如俗话说的:凡事都有个度。
第二章
新世界的新地图
从全球化到超全球化
反对全球化就像是反对地心引力。
——前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
从过去5000年的人类文明发展来看,人类的未来必然是全球互联文明。全球化其实从公元前3000年就开始了,美索不达米亚王朝的城邦开始管理内部贸易,以及与埃及和波斯之间的贸易。在公元前500年前后,阿契美尼德王朝达到巅峰,波斯国王居鲁士大帝将帝国势力范围从欧洲扩张至中国边境,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商队则沿着欧亚丝绸之路留下了许多连接点。在互联互通的道路上,财富和宗教朝着四周传播。正如社会学家克里斯托弗·蔡司–邓恩(Christopher Chase-Dunn)的研究所表明的,当今世界的文明体系正是曾经孤立的地区和文化体系相互激荡的结果,新技术、资本和地缘政治野心不断驱动并深化世界的联通。无论是公元500年前后的阿拉伯对外征服还是13世纪蒙古地区的崛起,都充分利用了自身有序的流动性来组建庞大的帝国。中世纪后期的十字军东征和商业革命使得海洋贸易得到长足发展,由此将欧洲引入了延续数百年的殖民时代,当今世界的版图许多就是在殖民时代敲定的。
随着帝国不断拓展其互联范围,全球化也在不断升级:15世纪和16世纪的伊比利亚(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17世纪的荷兰和18世纪的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是时代的产物。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后,现代化的工厂需要更多来自远方殖民地的棉花和原材料供应。全球纺织品和农业贸易的发展产生了全球供应链,也催生了奴隶贩卖交易。19世纪后期美国和德国钢铁产量飙升,欧洲殖民地的铁路和码头也在同期建设,这些都使得经济全球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凯恩斯在1919年出版的著作《和平的经济后果》(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中对这些繁荣年代是这样描述的:“伦敦居民早上可以一边在床上喝茶,一边电话订购世界各地的商品,这些产品质量优异,并且一大早就会被送到顾客的家门口……(他)对这种生活状态习以为常,这样的状态可以不断改善,但任何偏离都会被视为离经叛道,必须阻止。”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和平时期确实是全球化的黄金年代,但这仅仅是对于能享受这种全球化的人而言。在这种重商主义的帝国主义经济秩序下,殖民国家以极低成本甚至零成本从拉美、非洲和亚洲攫取了大量的资源运往欧洲。来自非洲的奴隶和亚洲的苦力被转卖到古巴以及南太平洋诸岛的种植园和煤矿进行劳作。各大洲都依附于这种全球殖民体系,即一个由大国势力范围构成的世界。这种西方主导的全球化被证明是很脆弱的:随后“一战”爆发,贸易壁垒、移民限制、金融危机和政治上极端民族主义兴起,这些深刻改变了20世纪30年代的地缘政治版图并最终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然而尽管战争确实是全球化遭遇的最大苦果,但这也仅仅是延缓,而不是阻止全球化的进程。尽管14世纪黑死病流行,20世纪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21世纪早期经历了金融危机,人类无止境的探索欲望、资本主义扩张本能以及科学技术的创新仍在继续推动全球化,这一次规模更大(真正的全球范围)、速度更快(实时交流)、弹性更强(可迅速恢复)。如今全球化的影响范围更加细密,动力十足,参与人数在不断增加,也更加强劲和富有包容性,因此较以往更加稳定。
“全球化”一词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才流行开来,那时正好是“冷战”结束的前夜。尽管从那时起,全球互联互通就有了迅猛的发展,但在过去10年,至少有三波怀疑全球化已经终结的浪潮。首先是2001年发生在纽约和华盛顿的“9·11”恐怖袭击,有人认为这次恐怖袭击摧毁了西方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信任并导致边境管控加强,后来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更有可能让全球经济陷于停滞。其次是2006年世界贸易组织多哈回合谈判破裂,当时有人认为,如果没有统一的全球规则,全球贸易就会消减或萎缩。最近一波则发生在2007~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期,当时各国出口下降、国际信贷收缩,新美国模式的资本主义备受指责,这些都被某些人拿来作为“去全球化”的证据。现在随着美联储加息、中国经济增长放缓以及廉价能源和技术发展导致的制造业回流和自动化生产,又开始出现第四波认为“全球化终结”的声音。
但我认为,全球化正在进入新的黄金年代。由于各国的战略推动、新型科技、廉价资本和全球移民等因素的发展,全球化几乎在各个领域都呈现出深化和扩大化的趋势。自2002年以来,整体出口(包括货物和服务出口)占全球GDP的比重已经从20%上升到30%,一些分析人士预计该比例可能会在未来若干年达到50%。美国出口占GDP的比重也在提升:美国的硬件、软件、汽车、医药等产业的出口依存度都在提升;目前,标准普尔500指数公司中40%的收入都来源于国际市场。
非洲、阿拉伯、波斯、印度、中国和东南亚文明在古代的贸易路线也重新焕发出生机。如今新兴市场国家之间的货物、服务贸易和金融交易占了全球的1/4,而且其增速要远远超过其他类型的贸易。在过去十年间,中国与非洲、南美与中东、印度与非洲、东南亚与南美之间的贸易都有了500%~1800%的增长(是的,是4位数)。尽管起点不高,但现在中国和非洲之间的贸易额已经超过2500亿美元,差不多是美国与非洲贸易额的两倍,中非之间的贸易额预计会很快追上欧洲与非洲之间的贸易额。
国际航空业的发展以及互联网技术的普及降低了国际旅行的成本,互联互通达到新的高度,这使得南美、非洲和亚洲的大量中小企业可获得产业链服务。现在,无论何时何地,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商业伙伴都可开展交易。
外国投资数量也超过全球GDP的1/3。美国的海外投资继续保持增长势头,并在2013年超过了5万亿美元,当年流入美国的外商直接投资(FDI)也达到了3万亿美元。截至2012年,全世界流入发展中国家的外商直接投资占了全球总额的一半以上,即流入发展中国家的外商直接投资额超过了流入发达国家的投资额。如果参照外汇储备、金融投资和外商直接投资总和,中国正迅速崛起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海外投资国家,中国的海外资产预计将在2020年达到20万亿美元。剑桥大学学者彼得·诺兰(Peter Nolan)曾撰文指出,现在依然是“西方投资中国”而非“中国投资世界”,但这样的趋势很快就会扭转。其实现在从中国流出的资本数量已经超过流入中国的资本数量。
全球化就像是海啸,横扫一切水域和低地,汇成势不可当的洪流。中国的金融机构在拉美放贷,支持本国企业的跨太平洋出口;印度拖拉机出口到非洲,帮助把非洲的大宗商品卖到亚洲;欧洲的银行支持本地企业在东南亚扩大机械制造规模,然后将产品卖到中国;美国的软件企业在日本开发针对亚洲市场的程序;另外世界各大洲的任何两个主要城市之间都有往来不断的航班。
如今的多极化和多元文明秩序,规模、深度和强度前所未有,所有地区都很重要,所有地区都在不断加深与其他地区的交往。在西方主导全球地缘政治和经济500年之后,后殖民时代的地区有了机会平等参与世界治理并在国际市场上自主销售本国产品,而不是在炮舰的胁迫下将本国资源拱手相让。拉美和中国在讨论农业合作,非洲和阿拉伯在开展基础设施合作,欧洲和东南亚正在打造自由贸易,美国和非洲在联合修建电厂,中国和欧洲准备合作开发北极——这种互惠互补的合作比比皆是。如果说这也算是“文明的冲突”,那么这样的冲突应该多多益善。
现在可能有人还是认为全球化程度已经到了顶点,但其实自2008年以来全球资本流动中唯一出现明显下降的是跨境银行信贷,主要原因是欧洲金融危机。全球化也不再是美国化。相反,现在美国经济对全球经济的依赖日渐加深,美国需要外来人才和投资,也需要向国际市场出口商品和服务,并把资金投向亚洲等高增长地区。全球化也不再是华尔街或美联储的天下。随着亚洲市场的发展、管理资产的膨胀和外汇交易的激增,中国香港和新加坡正崛起成为新的金融中心,撼动纽约和伦敦的地位。其实从任何指标看,无论是国际旅客和移民、跨境企业并购还是跨境数据交换等,全球化都方兴未艾。
在互联的世界里,如果一种流向下降,那么另一种规模更大和更加稳定的流向就会出现。例如,随着美国国内利率的抬升,金融资本投向新兴市场的数量在减少,但随着亚洲债券市场的发展,美国养老基金对亚洲的投资却在不断增加。美国的能源革命使得美国的原油进口量出现下降,但也吸引了大量来自欧洲和亚洲的资本,这些资本投向美国的高科技水力压裂项目、炼油厂和化学加工厂,由此更加彰显了全球化。中国的外商直接投资流入开始放缓,但随着人民币的升值,中国海外投资开始出现暴涨(甚至在2014年一度超过了外商直接投资流入)。明智的国际投资者绝不会孤立看待问题,相反他们总是统揽全局并能预判到后续的发展。
美国希望制造业回流能在其国内新增100万~200万个就业岗位,但这与中国的制造业外迁相比规模很小。预计有差不多1亿个中国制造业岗位流向缅甸、孟加拉国、埃塞俄比亚等低工资和低发展水平国家。到2020年,全球所有新增劳动力差不多都将来自亚洲和非洲的发展中国家。随着这些前缘市场基础设施条件的改善,制造商可迅速转移生产地,这也会让制造业的竞争越发激烈。世界迟早会有“下一个中国”来承接劳动密集型的低端制造。中国制鞋企业华坚集团就开始在埃塞俄比亚设厂,将中国的产能转移到非洲。全球各种流向正在发生转换,但毫无疑问,流向的势头还在增长。
贸易学者、金融投资者和高科技公司都把这个时代称为“超全球化”时代。如果把全球化比作气球,那么现在气球才刚刚开始充气,还远远没有充满。西方主流观点往往混淆了国际化和全球化的区别,国际化的程度因产业和周期可能产生很大差别,但全球化却是永无止息的不断发展。全球化的丰富程度不能用任何简单的数据来形容。外汇交易、货物吞吐和贸易金额等指标或有变动,要想观察全球化的发展方向,还是要看这个世界体系容纳全球活动的能力。因此讨论全球化的未来其实有些空泛,最好还是看互联互通的程度。
新的衡量标准
十年之前,印度和非洲各国呼吁说“不能忽略十亿人的声音”,言外之意,其庞大的人口规模就决定了其天然重要性,因此印度应该在联合国安理会占据一席之地。但如果这十亿人口深陷贫困且如同一盘散沙,那么即便忽略了这些人的声音,世界也照样运转。只有当十亿非洲人民和十亿印度人民加入全球经济体系,他们的声音才会获得重视。
传统上,一个国家的战略重要性往往用领土面积和军事实力来衡量,但如今一国的实力更要看这个国家通过连接所能发挥的作用。因此一个国家重要性的根本决定因素不是其地理位置或人口规模,而是其互联互通程度,即在地理互联、经济互联、数字互联层面上是否深度参与全球资源、资本、数据、人才和其他有价值的资产流。假设中国和印度的人口都是15亿,但中国占了全球进口额的10%,而印度只占了2.5%。中国是世界上100多个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国(超过美国),但印度仅仅是肯尼亚和尼泊尔的最大贸易伙伴国。按摩根大通的测算,中国GDP增速下降一个百分点,意味着石油价格要下降10%。因此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角度看,即便印度人口规模能超过中国,印度的贸易影响力却无法媲美中国。
中国也是如此。即便中国的GDP超过了美国,美国依然有着全球互联程度最高的金融体系,占了全球3000万亿金融资产的近一半。美元依然是全世界最主要的储备货币,美国的国债市场规模为12万亿美元,也是全球第一,美国的股票市场市值占全球股市总值(近70万亿美元的)一半,此外美国还拥有世界上最有深度的公司债市场(也是欧元公司债发行的主要场所)。世界各地的政府、银行、公司和个人对美国金融市场的投资远远超过对其他国家金融市场的投资。
衡量互联互通程度能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地理规模和国际影响之间并不能画等号。俄罗斯是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但其跟世界体系的连接程度却是所有主要经济体中最低的。如果经济主要依靠大宗商品出口,那么随着全球油气供应的增加,俄罗斯在苏联传统势力范围之外的影响势必会日渐减弱。
俄罗斯也是很好的例证,说明一个国家跟全球体系的连接越是薄弱,这个国家就越是容易出现危机和动荡。伊朗、朝鲜、也门以及尼日尔和中非共和国等国家在国际上陷于孤立,国内暴力冲突不断,这些国家的互联程度很低,但危险程度都很高。这意味着,我们不应该继续孤立这些国家,而是应该通过更加积极正面的互联形式将这些国家纳入全球体系。例如现在的阿富汗是毒品和恐怖分子的输出地,但如果能建立良好的互联互通关系,阿富汗就有望成为中亚和阿拉伯海沿岸国家以及中国与中东贸易线上的重要节点,成为重要的铜矿和锂矿出口国。
传统上连接程度最高的国家都是西方国家,因为这些国家在过去数百年形成了殖民地关系、紧密的地区关系(通过欧盟和跨大西洋组织)、良好的资本市场以及科技发展积累。根据麦肯锡全球研究院发布的用以衡量经济活动中跨境货物、金融、人力和数据流强度的“互联互通指数”,贸易大国德国是跨境流强度(经济互联互通的价值占GDP比重)最高的国家,数值高达110%,这充分显示了与全球经济的连接程度对世界上发展最好的经济体的重要性。(中美两国国内市场庞大,因此跨境流强度稍低,但也相当可观,美国的数值是36%,中国是62%。)国家与世界相连,会获得尊敬。德国高居麦肯锡“互联互通指数”的榜首,皮尤、GlobeScan两大智库合作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德国也是全世界最受敬仰的国家。
互联互通可以让小国家获得远远超过其国土规模的影响力。新加坡和荷兰的跨境流强度都很高,因为这两个国家比许多大国更依赖于货物、服务、金融、人才和数据的流动。挪威国土面积相对较小,地理位置靠近偏远的北极,但挪威通过开采石油积累的主权财富基金却是世界上最大的主权基金之一,控制着全球股票市值的1%和欧洲股票市值的3%。现在挪威主权财富基金计划将新兴市场投资占比提高到10%,这毫无疑问将提升该基金在上千家大型跨国公司中的话语权。
互联互通程度越高,增长动力和跨境流动就越强。现在全球GDP的40%(以及全球经济增长的25%)都依赖于商品、服务和资本的跨境流动,而像数据服务这样知识密集型流动的年交易额已经达到13万亿美元(约为全部跨境流总额的一半),并且还在继续迅猛增长,这也提醒我们,在观察全球化时不能将目光停留在制造业上,而应该看得更加全面。在标准的“引力模型”中,贸易与社区的规模成正相关,而与社区间距离成负相关。但随着数字互联时代的到来,现在的供应链已经实现虚拟化:互联网的硬接线完成,网上提供服务的边际成本就无限趋近于零。在数字互联的社会中,唯一的距离就是政治和文化的隔阂。
因此,用来显示超越地理关系的地图软件就成了有用的工具。“世界地图绘制者”(Worldmapper)研究团队和潘卡吉·盖马沃特(Pankaj Ghemawat)的CAGE项目就联合绘制了世界经济地图,根据各国的经济规模、贸易关系和其他经济指标来描绘世界版图,在地图上强调了全球化的深度、广度和结构。通过这些地图,人们就可看到,尽管非洲大陆土地广袤,在世界经济版图中却非常弱小,当然如果看自然资源禀赋程度,非洲大陆就会占据很重要的位置。在该地图中也可以看到,德国对欧元区的出口在出口总额中的比重从超过50%下降到不足35%,但德国对亚洲的出口却在飙升。现在一个国家最紧密的经贸伙伴往往不是其地理上的邻国,地理距离和功能贴近可以互换,从具体行业的供应链角度看,印度班加罗尔的软件产业与美国紧密相连。距离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但影响显然没有以前那样大。
新的地图图例
所有地图的一角都标有图例,显示着各种符号、颜色、箭头、线条、节点以及其他标识的含义,由此来帮助我们看懂地图。为了给供应链世界绘制地图,我们需要制定更加精细的图例。
首先要强调实力和连接,而不是国家和分隔线。我们要在地图上突出最稳定的单元、最牢固的连接以及最强大的影响力来源。在地图上就用五个C来表示,分别是国家(countries)、城市(cities)、国家联盟(commonwealths)、社区(communities)和企业(companies)。
国家
传统地图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国家视为统一整体,将政治地理和主权权威混为一谈,仿佛存在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必然能控制其一切。在绘制地图时,我们不是要强调名义上的主权,而是要突出事实上的权威。
某些国家内部的文化和政治版图如此多元,其实只在地理意义上是“一个国家”。例如印度就主要是地理上而不是民主意义上的统一国家:因为印度是半岛,所以只能选择共存。在印控克什米尔和东北部的曼尼普尔邦和纳迦兰邦,分裂主义运动始终不断。有些国家的地理分布如此分散,只是名义上的统一国家。像印尼这样的群岛国家,某些岛屿完全缺乏必要的交通和通信设施来与外界相连,因此虽然印尼版图上有14000多个岛屿,许多岛屿受新加坡或马来西亚的影响更大,而不是雅加达。国家间的自然边界可变成国境线,但国家内部的自然障碍则增加了统一管理的难度。
在物理条件上不统一的国家很难保持政治上的统一性。例如刚果民主共和国是非洲最大的国家,但整个国家却连1000公里的平整道路都没有。无怪乎某些学者尖锐指出,刚果虽然从法理上说是一个国家,但实际上这样的国家“并不存在”。刚果境内的7500万居民还在使用原始的各式驳船,载着商贩、家庭、难民、牲畜、棕榈油罐、汽车和服装在金沙萨到吉桑加尼绵延上千公里的刚果河上穿梭。地形上相互连接的国家容易结成亲密关系,而无法连接的空间则充满变数。
距离也是把双刃剑:虽然广袤国土可让国家有充分的缓冲地带保护核心居住区,但同时也增加了保卫国家所需的投资。1924年列宁去世之后,斯大林掌握了苏联的大权,当时他最担忧的就是苏联落后的基础设施条件,为此他启动了大规模的现代化建设,包括从西伯利亚的新西伯利亚市到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的铁路线。但就跟历史上的奥斯曼帝国一样,国家内部的复杂族群分布和地区不平等最终导致苏联解体。如今的俄罗斯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但俄罗斯基本上没有再启动大型投资项目来整合国家,因此俄罗斯的边缘地区难免会与经济繁荣和人口稠密的欧洲与中国交流融合。我曾驾车穿行俄罗斯,公路状况往往要比政治地图更能反映现实。
按瓦克拉夫·斯米尔的研究,中国在2010~2013年间的水泥消耗量超过了美国在整个20世纪的水泥消耗总量。但其他一些大型发展中国家则因为缺乏基础设施,其内部的实际割裂程度要远远超过地图上所显示的样子。巴西、印尼、尼日利亚和印度四个国家的人口总数为20亿,但每个国家的整体表现都小于其部分之和,因为这些国家的许多地方都未能有效互联。在这些国家,越是远离重要城市的地带,政府治理就越是困难。
如果只是从地图表面上看,似乎刚果、索马里、利比亚、叙利亚和伊拉克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但实际上这些地方是地缘政治的黑洞。那为什么不将这些国家在地图上的位置慢慢漂白,由此来说明其疲弱呢?某些类似国家的实体,例如库尔德斯坦,并未显示在现有的地图上,但其实这些地方已经具备了国家特征,其地缘政治影响力也已形成。此外还有“国中之国”,例如黎巴嫩的真主党占领区、尼日利亚的“博科圣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塔利班活跃区,这些地方已然不受所在地区国家政府的控制,而是相对独立的区域。“伊斯兰国”的国家身份在国际上未获承认,但“伊斯兰国”正极力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扩张。蒙特雷国际研究院的伊塔玛拉·洛查德(Itamara Lochard)研究发现,世界上有13000支地方武装,其数量是主权国家的65倍。那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去了解这些地方武装的实际控制区域吗?
尽管某些国家政府的权力只能辐射至首都周边的地区,但有些国家的影响力却可远远超越其名义上的国境线。华盛顿、布鲁塞尔和北京在全球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因此我们不能仅仅将这些地方看作其本国的首都。如果将跨境基础设施投资绘入地图,我们就会发现,中国是世界上邻国最多的国家,中国正凭借这些深入邻国的落脚点加强自身影响力。
但即便是美国这样的大国,在垂直体系和中央权威的表象之下也隐藏着分裂的现实。大国要通过规模化的统治来实现稳定,但美国、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土耳其、尼日利亚、印尼、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这10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除现代日本之外),也是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许多可以从根源上消除不平等的措施,例如全民接受高质量教育和医疗、灵活的劳动力市场、严格的劳动保护制度以及获得资金的机会,反而在许多大国中缺失,许多大国居民无法享受到这些好处。太多的国民财富集中在一两个城市,而国家大部分人民难以获益。这些城市所代表的狭窄经济基础往往就是所谓的“国民”经济基础。有时候相邻之地也会有云泥之别。中国和哥伦比亚等新兴市场的特点是加大对基础设施和社会流动性的投资,这与巴西和土耳其依靠低廉消费信贷增长的新兴市场有很大不同。除雅加达之外,印尼其他地区的生产效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开罗即埃及”这样的话听上去或许浪漫,但却不是国民经济健康的象征。每个国家都面临这种地区不平等的困扰,因此我们需要更加精细的地图来区分国家内部的连接地带和未连接地带。
我们应该用更加详尽的方法来描绘所有国家的经济差异,要按各城市和各省份的财富情况为其标注颜色。分级统计地图(将主题数据标在地图上)能显示出纽约和硅谷的财富和人才集中度,这会更加精确地反映美国经济的现状。分级统计地图对中国也同样适用,从中可以看出中国沿海地区的富裕程度已经追上韩国,但某些内陆省份的经济发展水平却只相当于危地马拉。极端的不平等会损害国家的内部统一。在当今世界,收入中位数要比收入平均数更能说明情况,而美国的收入中位数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始终停滞不前。
城市
世界上最贫穷的100多个国家的GDP加在一起只相当于全球GDP的3%,其中大部分是相对贫穷的小国,国土就是围绕着落后城市的或大或小的一片区域。这些国家就像是原子,其原子核(首都)仅在原子(国家)中占很小一部分,但几乎所有的重量(物质)都集中在原子核。在当今世界,互联互通的重要性要超过规模,因此城市在地图上的标注要更加详细,而不能再用千篇一律的黑点来表示。
城市是人类最长久和最稳定的社会组织节点,帝国和民族有兴衰,但许多城市却始终存在。例如,尽管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都已经烟消云散,但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即现在的伊斯坦布尔,依然是欧亚商贸和文化交流中心,伊斯坦布尔的影响半径甚至超越了此前帝国的疆界,尽管土耳其的首都不是伊斯坦布尔。城市是超越时光的全球化存在。
21世纪的城市是人类最具深度的基础设施,也是从太空中可以看到的最明显的人类成果。最早的村落变成了城镇,然后又慢慢变成了超级城市和绵延数百公里的城市带。1950年,全世界人口超1000万的超级大城市只有两个:东京和纽约。到2025年,至少有40个城市人口超过千万。墨西哥城的人口规模超过澳大利亚全国,而中国重庆的面积已经超过了奥地利。曾经相隔数百公里的城市现在正连成庞大的城市群落,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落就是日本的东京–名古屋–大阪超级城市带,日本人口中有2/3位于这个城市带。中国的珠三角地区、巴西的大圣保罗区以及印度的孟买–浦那地区也在通过基础设施建设变得日益紧密。现在已经出现了至少12处超级城市带。中国正规划建设24个超级城市群,每个城市群的人口规模都将在1亿以上。但到2030年,世界第二大城市(第一大城市是东京)预计不在中国,而是菲律宾的马尼拉。
尽管从人口规模看,美国的城市群略小,但美国正在兴起的城市群也非常重要。主要有三个。第一个是东海岸城市带,从波士顿到纽约,再到华盛顿,这是美国学术、金融和政治的核心地带(现在这个城市带只缺少一条高速铁路)。第二个是从旧金山到圣何塞,在美国280号州际公路和101公路之间的硅谷地区集中了6000多家高科技企业,GDP总额超过2000亿美元(如果能在旧金山–洛杉矶–圣迭戈之间建起高速铁路,那么加州太平洋沿岸就可真正成为媲美东北部城市带的西部地区。埃隆·马斯克的特斯拉公司建议在这一路线上建起超级隧道系统)。第三个就是达拉斯–沃斯堡大都会区,这是美国南部最大的城市群,埃克森美孚、美国电信以及美国航空公司等著名企业坐落在此,其经济规模超过南非,而且这个地区正在建设一条号称“跨得州走廊”的铁路(但时速只有120公里),按得克萨斯中央铁路局和动车运营公司日本中部铁路公司在2014年发布的规划,最终这条铁路可能会延伸至石油重镇休斯敦。
随着人口、财富和人才逐渐向全球最重要的城市集中,这些城市也慢慢超越国家成为世界上主要的影响力之源。在全球网络中,城市按照其影响力排名,而不是土地面积大小。全球化城市能吸引资金和技术,城市内部多元开放,此外这些城市也可实现与其他重要城市的无缝连接。正如克里斯托弗·蔡司–邓恩所指出的,世界级城市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人口和面积,而是取决于经济实力、对主要增长区域的贴近性、政治稳定和对外资的吸引力。换言之,互联互通的重要性要超过规模,甚至要超过主权。纽约、迪拜和香港都不是国家首都,但这些城市从物质和资金的吞吐量来看都排名全世界前五。
人口和经济实力会赋予城市更大的决策影响力,也可让城市有更高的自主性,并增加与其他城市之间的交流(我将其形容为“城市外交”)。萨斯基娅·扎森指出,伟大和连接的城市不仅属于本国,更属于全球。城市是文明体系集合中的突出成分,城市越是归属于世界,就越是可按全球模式重新配置基础设施和分配资源。如今,世界上排名前20的富裕城市已经打造出基于资本、人才和服务的超级体系:全世界75%的大企业都位于这些城市,这些大企业反过来会加大对城市的投资并增强城市间的互联程度。确实,世界级的城市已经打造了自身的联盟,从许多角度看就像是F1赛车队伍,这些城市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吸引了全球的资金,在同一体系中开展竞争。
新兴市场国家也涌现出一批超级城市,这些城市成为地区财富和人才的集中地,这是全球经济活动焦点转换的最重要推动因素。麦肯锡全球研究院的研究表明,从现在开始到2025年,全球1/3的经济增长将来自西方主要城市和新兴市场的超级城市,另有1/3会来自新兴市场的中等规模城市,剩下的1/3会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小城镇和农村地区。一般而言,人均GDP超过8000美元之后,消费型社会才会形成。但由于中国和印度二三线城市的物价较低,在人均GDP尚未达到8000美元(按购买力平价测算)时,中印两国已经有数亿居民成为可观的消费群体。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大量的企业会把生产转移到高增长的城市,而投资者也会观察市政债务情况来判断一国的经济健康程度。
当前世界的功能型城市数量要远远超过运作良好的国家数量。实际上在弱小国家,城市往往不受国家管理和秩序的影响,城市从邻国不断攫取,但又对整个国家无动于衷。这就是拉各斯对尼日利亚的态度、卡拉奇对巴基斯坦的态度、孟买对印度的态度:来自首都的干预越少,越好。首都通常都位于地理核心区域,来行使管理全国的职权,例如巴西利亚和阿布贾,但这些城市其实也在无意间使得自己被边缘化,因为世界经济发展总是青睐那些人口稠密和互联设施程度高的沿海城市。
当然要想完全区分城市和国家之间的领地、人口、经济、生态和社会关系是非常困难的。当然这也不是关键。从全世界范围看,城市的领导层和本地的大企业都在建立经济特区,直接吸引投资者参与本地经济,就业和财富积累都发生在本地,而不是向全国铺开。这就是城市所要的全部。目前,全球各地的机场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新区(有时也被称为航空城),这些新区是为了摆脱城区的拥堵,同时能更加便捷地连接全球市场和供应链。从芝加哥奥黑尔机场到华盛顿杜勒斯机场再到韩国仁川国际机场,这些地区正变成高速增长的经济区,这也充分显示了互联互通的内在价值。对于那些搬入机场新区的企业来说,机场就是通往世界市场的大门,而附近的城市,不管其规模多么庞大,也仅仅是销售市场。
国家联盟
城市与本地区的其他主要枢纽相连的程度越高,就越有可能成为有机集合体而不是机械式的构成。如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在《全球趋势2030》中指出的,超级城市和地区联盟(例如欧盟、北美联盟以及大中华区等)的力量将越来越强,而国家政府和全球多边机构将不得不面对权力的日益消解。地区性的联合体是分享设施和组织共同行动的更加现实的选择,而不是要依靠远在天边的集权式全球机构。这些联盟会帮助较弱的成员发展,例如欧盟每年就投入3000亿美元用于基础设施升级、人力资本投资、数字升级等其他领域,这极大促进了东欧和巴尔干地区的发展。一旦成为欧盟成员,就要遵循清晰和可靠的规则,国家的投资等级和对供应链的吸引力就会提升。现在东南亚的东盟经济共同体和泛亚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议也是如此,这些联盟内的经济体自主掌握开放节奏,由此来保护其相对优势和国内就业。如今各地区的基础设施和市场融合使得地区联盟,而不是民族国家成为全球秩序的基础。值得指出的是,地处缺乏区域联合地区的国家,例如在近东和中亚地区,一般来说更容易出现衰败。
超大地区联盟并不是单一的地域,而是学者所谓的“综合国度”,是非正式的和互利性的,而不是正式的机构化组织。这些联盟有着名义上的领导机构,但成员依然有着实质的自主权。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都是地域广大、军事强盛和经济繁荣的帝国,但这些帝国内部高度不平等,政治对立,充满碎片式文化。然而即便是最初级的地区主义也是对帝国主义的纠正。如果说战争爆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国代理人纷争的不确定性(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就是如此),那么防止外部干预的强大的地区联合就有利于维护和平。
这些地区国家联盟比哈佛大学教授萨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一书中提到的抽象“文明体”要更加庞大、一致和有力。天主教徒以罗马为圣地,东正教徒向往莫斯科,但这些教徒无法联合起来成为地缘政治代理。极端组织越是以伊斯兰之名采取暴力手段,伊斯兰世界的分裂程度就越严重;看看伊斯兰国的行径以及其对逊尼派的攻击就能明白,伊斯兰国的内斗远比其对外杀伐血腥。
以经济为基础组成地区国家联盟也更有说服力。北美联盟跨越了西方和拉美的文化界限,欧盟的版图则覆盖了部分阿拉伯、东正教和土耳其文明,而中国的影响力正不断深入东南亚本地文化,激荡日韩古代文明,并触及东正教和土耳其文化。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其广博的研究中指出,大地中海区域不是被海洋切割的区域,而是围绕海洋联合在一起的区域。任何一位来自贝鲁特的黎巴嫩逊尼派或来自的黎波里的商人身上都会带有明显的腓尼基历史和地中海文明印记,这些印记会超越其伊斯兰的身份标签。文明确有冲突,但更多的是融合。
社区
个人的身份认知和跨地域认同也十分重要。最好的例子就是少数族裔移民社区。移民社区与来源国在历史上就是简单的双向关系:从来源国到移民社区的文化传递,以及移民社区文化传回来源国。2013年全球移民汇款总额高达4300亿美元,这充分说明,即便某些移民已经离开来源国几十年,在改变来源国方面依然是重要的力量。但现在移民社区受到了多方向的资金、通信和政治国际网络影响,移民可能会穿越数十个国家的边境线:华裔、印度裔以及巴西裔等。
为移民网络绘图可以显示出是什么力量决定了这些移民社区的现状。北美、中东、东非和东南亚的印度移民社区是有着自我调节功能的商业王国(我将其称为“宝利斯坦”),这个王国投资于以前大英帝国势力范围内的房地产、学校、工厂和金矿,但从来没有来自印度本国的指令。现在各国政府越来越喜欢利用本国移民社区的联系,为本国发展带来稳定和长期的资金。印度、以色列和菲律宾会将基础设施债券等金融产品卖给移民社区,融到的资金会用于具体的项目并有着透明的运作过程。与此同时,之前几十年,留学生在毕业后都选择留在国外,现在随着来源国生活条件的改善,回到自己祖国的移民数量屡创新高,由此给移民来源国带来了“人才红利”。这些回国人员推动了本国的创新,因为他们带来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为自己国家的严格社会体系和传统文化构架吹入了新风。实际上,许多回国人员都在自己国家成为政界以及其他各领域的精英。
目前海外华人华侨预计超过5000万,在亚洲各地乃至世界各个角落都可看到华人的身影,海外华人世界反过来又影响了中国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邓小平打开国门,让港澳台地区以及马来西亚和泰国的华人实业家建设中国经济特区。如果中国政府愿意对海外4000万华人实行双重国籍政策,或许会有更多的海外华人愿意回到祖国,由此带来优秀人才并缓解中国国内老龄化问题。现在的海外华人更愿意发挥全球中华文明布局中重要节点的作用。
移民社区是世界从垂直型权威向扁平型权威转变的先导,社区统治的不是国土,是人心。在社区中,不存在“民族国家”,但存在“关系国家”。社区最重要的不是地理分布或数量规模,而是其跨越虚拟和真实世界的能力。随着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兴起,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泰尔(Manuel Castells)对“位置空间”和“流动空间”进行了区分。现在这两个概念已经高度融合。人口和技术的交互流动为Facebook和其他云社区的出现提供了可能,这些虚拟社区形成的速度更快、范围更广、规模更大,社区成员往往就某一话题达成高度共识,这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超越国家的政治概念。通过成员之间的相互鼓励、众筹融资和组织政治行动,社交网络为人们改善福祉提供了新的工具。维基泄密的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就指出,互联网使得联网群体能共同采取符合其个人原则的强大集体行动。现在具有影响力的行动者社区包括恐怖组织网络、黑客组织以及宗教极端主义集团,这些社区是根据其共同“行动”而不是共同“位置”来组建的。
全球互联互通也逐渐削弱了民族国家的根基,一系列的跨国关系和认知慢慢取代了以前的传统民族国家认同。想象一下,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世界上的人都是对城市或供应链,而不是对国家保持忠诚,人们会更重视信用卡和数字货币,而不是自己的国籍,人们会在网络上,而不是自己生活的国家寻求结社。美国海军研究生院的未来战争专家约翰·阿奎拉(John Arquilla)就曾观察说,现在这些虚拟组织正在消解国家,正如当初民族国家消解帝国。这些社区通过强大的宣传和高科技来打造向心力。一个社交媒体账号不仅仅是沟通媒介,更有可能成为聚合人群的虚拟社区,从而挑战政府权威和国家认同感。
企业
超级跨国公司正成为供应链世界的自主力量。如果说“冷战”时期的跨国公司还深深根植于自己的本国市场,那么如今越来越多的企业经营都开始超越国境线,由此避免过度依赖于任何单一市场、投资者群体、总部或办事处。在金融危机之后出现了公司救助计划和一系列旨在规制华尔街的金融监管新政。但按金融稳定理事会发布的年度“系统性相关”金融机构名单(根据其规模和风险暴露程度),超过30家银行的平均资产超过了500亿美元,这意味着银行机构的金融实力(也就是全球影响力)要超过世界上2/3的国家。即便这些金融机构的业务出现了收缩,而且面临更加严格的监管,它们依然在通过海外兼并和税制套利来调整自身业务:汇丰银行考虑要将总部从伦敦迁到香港。大宗商品领域的嘉能可、物流业的DHL、专业服务领域的埃森哲以及私人保安领域的Academi(前身是黑水公司)都代表着另外一种类型的公司,这些公司尽管在交易所挂牌上市,但却通过世界各地的合资企业组成了全球伙伴网络。在这些公司眼里,主权国家不再是需要臣服的主宰,而是要通过谈判去争取的对象。
互联程度越高,这些公司就越是能把对互联设施的掌控当成自己的竞争优势。现在硅谷的高科技公司也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产品甚至资金放在云端。全世界只有5个国家的GDP超过苹果公司的市值,苹果公司手中持有的现金就高达2000亿美元,这意味着苹果公司可轻松买下许多国家的全部产出(减去债务)。现在苹果公司卖了大概20亿台设备给10亿消费者,所获得的人心也应该远远超过许多国家。
供应链上的国家、自我管理的城市、没有边界的社区和拥有的权力超过政府的企业,这些都是迈向全新的多元世界体系的证据。这些属于互联地图的全球权威序列还在不断拉长,也提醒着我们,在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地图绘制永无止境。
专栏:从国家外交到城市外交
学者研究全球连接性地图时,会从城市开始。历史学家彼得·斯普福德(Peter Spufford)曾言,13世纪和14世纪欧洲的城市化推动了商人在国际贸易中信贷和保险的运用,由此推动了资本主义的扩张。欧洲的商业革命也将欧洲的主要城市与康斯坦丁堡和卡利卡特等亚洲贸易中心相连。正是因为全球化削弱了各国边境的重要性,城市才能更加自由地开展国际合作。
城市活动的影响力今非昔比。自1953年纽约率先设立海外办事处以来,超过200个美国州级和市级政府机构在世界各地开设了办事处。马萨诸塞州在1983年首次与中国广东省签订了国际合作协议,目前该州已经通过国际贸易和投资办公室与外国政府签订了30多项合作协议。圣保罗和迪拜等城市虽然不是首都,但也有着大量的国际业务,这些城市与美国、英国和德国等国家签订了正式的双边合作协议。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县的经济发展委员会在班加罗尔、首尔和特拉维夫设立了办事处,来吸引更多企业到华盛顿郊区投资。
任何帝国都无法提供直接接入全球体系的好处。中国的城市也在积极寻求国际经济合作,这些合作都是基于比较优势,而很少考虑地缘政治因素。四川省的三大贸易伙伴就是美国、欧洲和东盟,四川与这三个贸易伙伴的交易额大概是每年100亿美元,因此四川希望能保持与这些主要贸易伙伴的密切联系。城市间的商业外交活动代表着一种更加宏大的转变,即以政治为基础的世界将变成以功能为基础的世界。
即便是伦敦这样的首都城市也可发挥类似独立国家的作用。13世纪初,为了保持英格兰的统一,约翰国王签署了《大宪章》,其中就规定占地一平方英里的伦敦城的特殊权利(现在是伦敦城有限公司)。如今伦敦城里的24000家公司会选举管理人员和市长,这位市长像政治家一样每天飞来飞去,从巴西到中国,到处签署金融合作协议,当然他的行动得到了英国外交部和大伦敦区市长的全力支持。尽管英国有些政客正在利用部分民众反欧盟的情绪,获得某些不明真相的选民的选票,但伦敦城的领导层深深意识到,经济要发展,必须要与欧元区开展贸易和投资,而且还要接受美元、日元和人民币等多币种的交易,这样伦敦城才能有未来,英国经济才能有未来。
现在越来越多的国家领导人都有市政管理经验,这并不是巧合。对于我们所处时代的宏大议题,比如气候变化,现在城市的作为并不比各国政府的作为少。全球最大的40座城市将推行自己的温室气体减排项目(称为C40),因为国际政府间关于气候变化的谈判屡屡陷入僵局。中国一些城市的市长和地方领导频频出访哥本哈根、东京和新加坡等地,学习如何创新城市管理、提高城市宜居性,由此在中国的城市竞争中脱颖而出。(现在中欧外交很重要的内容就是重要城市商业团体之间的直接交流以及商业化技术的转让,这些技术可帮助中国提高效率和经济发展可持续性。)如果想观察怎样才能实现可持续的城市化,可以去看看新加坡的世界城市高峰论坛或巴塞罗那的智慧城市世界大会,或去网上看看来自全球数百个城市的专家和管理者的说法,总之,不是去联合国大会。现在“联合城市”和“本地政府”等组织已经在践行“城市外交”,类似这样的组织现在全世界有200多个,超过了国际政府间组织数量。 注释标题 Michele Acuto and Steve Rayner, “City Networks: Breaking Gridlocks or Forging (New) Lock-ins?,” unpublished paper, 2015. 由于城市是通过连接性而不是主权来定位,所以不难想象,未来全球社会的形成将更多受城市间关系而不是国际关系的影响。 应对丛书·国际关系与格局(套装共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