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国:心情矛盾的超级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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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国:心情矛盾的超级大国
战后12位美国总统都热情地肯定美国在世界上的特殊角色。每个总统都认为,美国在无私地追求解决冲突和实现各国平等的目标,这一点不言自明。成功的最终标准是世界和平与全球和谐。
[1] “二战”后第一位总统杜鲁门解释道,“美国的外交政策坚定地建立在公平正义的原则之上”,“我们一定要努力把这一黄金原则应用到这个世界的国际事务中去”。艾森豪威尔曾是一位坚强的士兵,作为总统,他几乎用同样的话语来表达目标:“我们希望和平……在国家生活中扎根。必须有正义,所有人民都能感受和分享……必须有法律,所有国家都援用和尊重它。”因此,正如杰拉尔德·福特在1974年国会联席会议上所说:“成功的外交政策,是把全体美国人民的希望向外延伸,追求一个有序和平、有序改良和有序自由的世界。”Harry S. Truman, Address on Foreign Policy at the Navy Day Celebration in New York City, October 27, 1945; Dwight D. Eisenhower, Second Inaugural Address (“The Price of Peace”), January 21, 1957, in 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Dwight D. Eisenhower, 1957–1961, 62–63. Gerald Ford, Address to a Joint Session of Congress, August 12, 1974, in 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Gerald R. Ford (1974–1977), 6.
所有总统(虽然巴拉克·奥巴马不那么坚持)都宣称美国的原则适用于全世界,其中最雄辩的(尽管绝不是唯一的)阐述来自约翰·F·肯尼迪总统。在1961年1月20日的就职演说中,肯尼迪呼吁国民“不惜一切代价,顶住一切压力,克服一切艰辛,支持一切朋友,反对一切敌人,确保自由的存在与实现”。肯尼迪对所有威胁不加区分,对美国的外交不分轻重缓急。他尤其排斥传统均势中狡诈的算计。他提倡的是一种“新努力”,“不是势力均衡,而是新的法治世界”。这是一个反对“人类共同敌人”的“全球大联盟”。这些话在其他国家可能被当成华丽的辞藻,但在美国的语境里,却是具体明确的全球行动蓝图。肯尼迪总统遇刺一个月后,林登·约翰逊在联合国大会上演讲时,重申了同样的无条件的全球义务:
追求和平、憎恨战争,愿意与饥饿、疾病和痛苦做斗争的任何人、任何国家,都会发现美国站在他们一边,愿意与他们并肩前进,携手走好每一步。 注释标题 Lyndon B. Johnson, Address to the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 December 17, 1963.
这种对世界秩序的责任感,以及美国实力不可或缺的信念,得到了国内共识的支撑。这种共识认为,领导人的道德普世主义建立在美国人民对自由和民主的热忱之上。这让美国在冷战时期及之后取得了卓越的成就。美国帮助重建了满目疮痍的欧洲经济,创建了大西洋联盟,结成了全球安全和经济伙伴关系网络。它从孤立中国转而实行与中国合作的政策。它设计了开放的世界贸易制度,提高了生产率,促进了繁荣,并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所有技术革命中遥遥领先。美国支持其他国家(无论友好还是敌对)的参与式治理。它带头阐明新的人道主义原则,并在1945年后的五次战争和其他事件中,不惜牺牲远至天涯海角去实施这些原则。没有其他国家拥有这样的理想主义和资源去应付那么多挑战,并取得成功。美国的理想主义和例外主义是建设国际新秩序的动力。
几十年来,美国的传统信仰和历史经验与其所创建的世界之间有极大的一致性。对承担起建设战后秩序重任的那一代领导人来说,克服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衰退和40年代击退侵略是两次伟大的经历。两项任务都找到了明确的解决方案:在经济领域,恢复增长并推出新的社会福利计划;在战事方面,则是敌人的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时,美国是唯一基本上毫发未损的大国,其国民生产总值占全世界的60%。因此它有能力阐明:领导意即按照美国国内经验确立的模式取得切实进步,联盟意即符合威尔逊主义的集体安全,治理则是指经济复苏和民主改革。美国开辟冷战事业,是为了保卫那些拥护美国世界秩序观的国家。而对手苏联则被视为脱离了国际社会,但它最终必定回归。
在实现这个愿景的征程上,美国开始与其他历史性的世界秩序观迎头相撞。随着殖民主义的终结,拥有不同历史和文化的新型国家开始登上舞台。共产主义的性质变得更为复杂,影响也更加模糊。排斥美国国内和国际秩序观的一些国家的政府和武装学说形成了严峻挑战。美国的实力无论多么强大,也开始显露出局限。美国需要确定轻重缓急。
这些现实情况给美国提出了一个前所未遇的问题:美国的外交政策是一个有始有终、最后必定胜利的故事吗?还是只是一个管理和应付无穷挑战的过程?外交政策是有终点呢,还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过程?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美国陷入了痛苦的辩论,对自己世界角色的本质也产生了分歧。这一切反映了美国具有历史意义的理想主义的另一面。如果把美国的世界角色说成是对完美道德的检验,它必定因力不从心而深深自责。它期望自己的努力会换来一个圆满的结果——威尔逊所预言的和平、民主和遵守规则的世界——但现实中的外交政策永远是忙于应付偶发事件,这又令它心有不甘。几乎每位美国总统都坚称美国拥有普世原则,而其他国家只有国家利益。结果,美国只好在四面出击与黯然撤回两个极端之间徘徊。
“二战”结束以来,为了实现世界秩序愿景,美国打了五场战争。开战时的宏大目标几乎得到公众的普遍支持,但之后公众转而反对这些目标,公众的反对还经常滑向暴力的边缘。在其中三次战争中,当权者的共识突然变成了支持无条件单边撤出。两代人的时间里,美国或因准备不充分或因考虑不周,三次中途放弃战争:越南战争是由于国会的决定,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是出于总统的选择。
冷战胜利后,固有的矛盾随即浮现。美国一直追问自己所付出的努力的道德价值何在,它反躬自省,苦苦纠结,历史上几乎无先例,要么是美国的目标本来就不可能实现,要么是美国没有采取恰当的战略。批评家把这些挫折归咎于领导人的道德和智力缺陷。历史学家也许得出结论,认为这源于整个美国社会在武力与外交、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权力与合法性的问题上态度暧昧,踌躇不决。
冷战的开启
在哈里·S·杜鲁门的职业生涯中,没有迹象表明他能当上总统,更遑论主导创建一个贯穿冷战始终并决定冷战走向的国际秩序架构了。但就是这个标准的“普通美国人”将崛起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美国总统之一。
没有哪位总统面对的任务如此艰巨。“二战”结束后,各国不愿按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方案解决问题,也不愿像1815年维也纳和会那样重新确定国际秩序。因此,杜鲁门的首要任务是具体落实罗斯福的一项愿景,按照现实情况创建一个叫作“联合国”的国际组织。1945年,《联合国宪章》在旧金山签署,它将两种国际决策形式结合起来。联合国大会实行普遍会员制,符合各国一律平等理论(“一国一票”)。同时,联合国通过代表全球一致的安全理事会实现集体安全,并指定五个大国(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和中国)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享有否决权。(接纳英国、法国和中国是为了向它们的伟大成就致敬,也反映了它们当时的实力。)再加上九个轮换国家,安理会被赋予“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的特殊职责。
只有五个常任理事国拥有共同的世界秩序观,联合国才能实现它其既定的宗旨。在有争议的问题上,这个世界组织缓和不了它们之间的分歧,反而可能将分歧永远确定下来。1945年7、8月间在波茨坦召开的战时盟国最后一次峰会上,温斯顿·丘吉尔和斯大林划定了各自在德国的占领区。(在会议中途,丘吉尔由于选举失败而被他的战时副手克莱门特·艾德礼取代。)会议还把柏林置于四个战胜国共同管理之下,并保证可以通过苏占区进入西方占领区。这成了战时盟国之间最后一份重要协议。
在谈判落实这些协议时,西方盟国和苏联陷入了日益严重的僵局。苏联坚持按照斯大林1945年主张的原则在东欧建立新的国际、社会和政治框架:“谁占领了领土,谁就建立自己的社会制度。军队推进到哪里,制度就建到哪里。没有其他选择。”斯大林完全放弃了威斯特伐利亚原则,转而支持“客观因素”,在整个东欧以渐进的无情的方式建立莫斯科的马列主义制度。
战时盟国之间发生的第一次直接军事冲突,起因于进入昔日敌国首都柏林的通道。1948年,作为对西方盟国三个占领区合并的回应,斯大林切断了通往柏林的道路。西柏林基本上只能靠美国空运物资来维持,直到封锁结束。
斯大林是如何分析这些“客观因素”的呢?1989年,我与安德烈·葛罗米柯进行了一次谈话,很好地厘清了这个问题。葛罗米柯担任苏联外交部长28年,直到新上台的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把他明升暗降到礼节性的主席位置上。因此他有许多时间和我讨论他眼中的苏俄历史,也不用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的前程。我问他,鉴于苏联在战争期间伤亡巨大、破坏惨重,假如美国对封锁柏林做出军事反应,苏联会如何应对呢?葛罗米柯回答道,斯大林也曾经回答过下属提出的类似问题,大意是:他不相信美国会在这么一个局部问题上使用核武器。如果西方盟国沿通往柏林的道路发动常规性、试探性的地面进攻,苏联军队受命不必请示斯大林即可发起抵抗。如果美国军队全线出动,斯大林说,“就来找我”。换言之,斯大林对局部战争胸有成竹,但不会冒险与美国进行全面战争。
从此以后,两大阵营寻求压制对方的气焰,而无法消除潜在的危机根源。欧洲刚脱离了纳粹的魔爪,又面临被一个新霸权统治的危险。新独立的亚洲各国体制脆弱,面临深刻的国内(通常是民族)分裂,本来可能实现自治,却遇上了一种敌视西方且不利于国内及国际多元共存的理念。
在这个紧要关头,杜鲁门做出了一个对美国历史和国际秩序演变至关重要的战略抉择。他不再接受以往“单打独斗”的诱惑,让美国投身不断塑造国际新秩序的努力。他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倡议。1947年的希腊——土耳其援助计划取代了英国的作用。英国曾直接提供补贴,维系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地中海国家,但现在英国再也无力支撑了。1948年的“马歇尔计划”提出了一项复兴计划,及时恢复了欧洲的经济健康。1949年,杜鲁门的国务卿迪安·艾奇逊主持仪式,创立了北约(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美国主导的国际新秩序至此达到顶点。
北约是建立欧洲安全的新起点。国际秩序不再是传统上多个国家合纵连横的欧洲均势。相反,不管以前是何种均衡,现在只剩下两个核超级大国之间的均衡。如果一方消失或者置身事外,均衡便不复存在,对方则将占据统治地位。1990年苏联崩溃属于第一种情况;冷战期间美国的盟国一直惴惴不安,担心美国对欧洲的防御失去兴趣,这属于第二种情况。北约的其他成员国提供了一些军事力量,但充其量是为了获得美国核保护伞的庇护,而不是用来进行本土防御。在杜鲁门时代,美国构建了一个传统联盟形式的单边保障体系。
架构搭好了,关于美国外交政策终极目标的历史争论再次浮现。这一新型联盟的目标是道义性的还是战略性的?是和平共处,还是击败敌人?美国是寻求改造敌人,还是让其自然演变?改造需要诱导敌人全面彻底地告别过去。演变则是一个渐进过程,愿意以不完美的步骤追求外交政策的终极目标,在确保向前推进的同时,客观现实地对待敌人。美国将选择什么路线?实际上,美国兼顾了二者,表明了它在这个问题上一贯的矛盾心态。
冷战秩序的战略
冷战期间最全面的美国战略构想出自一位不知名的外交官乔治·凯南,他当时是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政治处的负责人。没有别的外交官对美国世界角色辩论的影响可与凯南比肩。华盛顿依然相信斯大林的友好,沉浸在战争时期的亢奋之中,而凯南却预言冲突已经隐约可见。他在1945年给同事的私人信函中断言,美国需要面对现实,战争结束之时,便是苏联由盟国变成对手之日:
因此,在大西洋海洋国家和心怀戒备的欧亚大陆国家的利益之间,一场根本性冲突正在欧洲展开。欧洲需要维持活跃而独立的政治生活,而苏联总是追求向西扩张,而且根据它自己的安全观,恐怕要一直扩张到大西洋。 注释标题 Kennan to Charles Bohlen, January 26, 1945, as "ed in John Lewis Gaddis,George Kennan: An American Lif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1), 188.
凯南建议做出明确的战略回应:“把我们所有的牌都握在手里,并完全打出它们的价值。”凯南的结论是,东欧将被苏联控制。东欧离苏联的权力中心比离华盛顿更近,而且遗憾的是,苏联军队已捷足先登。因此,美国应该巩固美国保护下的西欧势力范围——分界线贯穿德国——并赋予其足够的力量和凝聚力,以维护地缘政治平衡。
这种对战后格局的先见之明被凯南的同事查尔斯·“奇普”·波伦拒绝了。波伦的理由是威尔逊式的,即“民主国家不能采取那样的外交政策。只有极权主义国家才可能制定并执行那样的政策”。华盛顿或许可以接受均势是一个事实,但不能把它当作政策来执行。
1946年2月,美国驻莫斯科使馆收到华盛顿的一份电报,询问斯大林所做的一次教条式讲话是否会改变苏联对保持国际秩序和谐的承诺。当时作为驻苏联代办的凯南得到了一次许多外交官梦寐以求的机会,不需大使批准便可向高层陈述观点。凯南用19页单倍行距电报纸分五部分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份“长电报”的精髓是,美国有关苏联意图的整个辩论需要调整。苏联领导人认为,东西方关系是两种对立的世界秩序观之间的竞争。他们表现出“俄国人传统和天生的不安全感”,并植入了一种放眼全球的革命学说。克里姆林宫依据苏维埃学说解释国际事务的方方面面,认为国际事务就是斯大林所谓的“两个世界级中心”之间争夺优势的斗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全球竞争不可避免,而且最后只有一个赢家。他们认为斗争不可避免,于是便让斗争成为现实。
第二年,凯南开始主掌国务院政策计划司。他在《外交》杂志上以X为名发表了一篇文章。从表面上看,这篇文章的论点与“长电报”相同:苏联对西方的压力是真实的、内生的,但“在一系列不断变化的地理和政治节点上,通过熟练而警惕地进行反制,(这些威胁)是可以遏制的”。
如果换作西奥多·罗斯福,他会毫不犹豫地认可这种分析。但在陈述这场冲突如何收场时,凯南再次使用了威尔逊式的表述。他预言,在莫斯科与外部世界徒劳对抗中的某一时点,一些苏联领导人将会觉得有必要走出党政机关,接触广大民众,以获得更大支持。但苏联民众从未拥有独立的政治意识,极不成熟,缺乏经验。“作为政治工具的党的团结和力量”一旦这样瓦解,“苏联可能一夜之间从最强大的民族社会之一变成最虚弱、最可怜的民族社会之一”。这个预测基本正确,但它的看法是威尔逊式的,认为最终民主原则会占据上风,合法性会战胜权力。
被他的后任(包括我)奉为伟大楷模的国务卿迪安·艾奇逊践行了这一信念。1949~1953年,艾奇逊集中精力通过北约建立他所谓的实力地位。东西方外交或多或少自动反映了势力均衡。艾森豪威尔执政期间,艾奇逊的继任者约翰·福斯特·杜勒斯通过东南亚条约组织将联盟体系扩展到东南亚(1954年),又通过巴格达条约组织扩展到中东(1955年)。实际上,遏制政策逐渐等同于在横跨欧亚两大洲的苏联周边建立军事同盟。世界秩序就是这两个不可调和的超级大国之间的相互对抗,双方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构建自己的国际秩序。
艾奇逊和杜勒斯这两位国务卿都认为,实力和外交是两个连续的阶段:美国将首先巩固和展示实力,然后迫使苏联停止挑战,与非共产党掌权的世界达成理性和解。但是,如果外交的基础是军事力量,在大西洋关系的酝酿阶段,为什么要压制军事力量呢?如何让对方感受到自由世界的力量?冷战伊始,美国占据核垄断地位,再加上“二战”对苏联的毁灭性影响,力量对比实际上对西方有利。实力地位无须建立,它已然存在。
温斯顿·丘吉尔在1948年10月的讲话中承认了这一点。他认为当时西方的谈判地位最为有利。谈判必须加快,而不是暂停:
有人问:当他们自己拥有并大量储备原子弹时,会发生什么?根据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可以判断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风平浪静时尚且如此,风雨欲来时会怎样呢?……没人真正相信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应该马上行动起来,达成最终解决方案……在西方国家拥有原子弹而苏联共产党人还没搞成之前,如果西方提出正当要求,就更有可能不必流血而达成持久的解决。 注释标题 Robert Rhodes James, ed.,Winston S. Churchill: His Complete Speeches, 1897–1963(New York: Chelsea House, 1974), 7:7710.
毫无疑问,杜鲁门和艾奇逊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可能破坏盟国之间的团结,因而不愿展开如此重要的谈判。尤其是因为,丘吉尔呼吁外交上摊牌时,只是反对党领袖而不是首相,而且现任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及其外交大臣欧内斯特·贝文也肯定反对含有战争威胁的方案。
在这种情势下,美国承担起全球领袖职责,努力遏制苏联的扩张政策。但是,这一努力主要是道义上的,不是出于地缘政治考虑。两个领域中都有各自正当的利益,但描述这些利益的方式常常掩盖了确定战略重点的意图。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是一份秘密文件,整理了杜鲁门的国家安全政策,其中大部分内容由主张强硬路线的保罗·尼采撰写。即便这份文件也避免使用国家利益概念,把这场冲突归入了几乎有些抒情的传统道德范畴。这是一场“法治政府之下自由”(这需要“非凡的多样性、深刻的宽容性和自由社会的合法性……其中每个人都有机会发挥创造力”)的力量与“克里姆林宫无情的寡头政治下被奴役人民”之间的斗争。美国出于自己的理由加入冷战斗争,不是为了跟苏联开展地缘政治竞争,而是要为自由世界发起道德攻势。
在这一事业中,美国的政策被描述为无私地努力推进人类普遍利益。就连约翰·福斯特·杜勒斯这样一位精明的危机管理者、美国实力的强硬倡导者,也把美国外交政策表述为一种全球志愿行为,所秉承的指导原则与历史上其他国家不同。他指出,尽管“许多人难以理解”,但美国的“动机……真的不是短期的权宜之计”。根据他这一观点,美国的影响不会恢复地缘政治平衡,而是会超越它:“数百年来,各国已经习惯于谋取自身利益,伤害对手,还没准备好进入各国遵章行事的新时代。”
别国图“私利”,而美国有“原则”和“天命”,这种暗示和(美国)这个共和国的历史一样悠久。新鲜的是,美国在这场全球地缘政治竞争中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成了领导者。它为这场竞争提出的理由主要是道义上的理由,宣称美国的国家利益完全不在考虑之列。世界责任的呼唤支撑着美国果断投入,重建满目疮痍的战后世界,团结一致对抗苏联扩张。可是,到了在共产党掌权的世界周边打“热”战的时候,这种责任感就不是足够明确的指引了。
朝鲜战争
朝鲜战争已经停战,但没画上句号。它引发的争论为10年后撕裂了美国社会的问题埋下了种子。
1945年前,朝鲜半岛是日本的殖民地,之后被获胜的盟国解放,北半部被苏联占领,南半部由美国占领。1948年和1949年,两国撤出前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支持建立了不同形式的政府。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杜鲁门政府认为,这是中苏仿照“二战”前德日模式实施侵略的典型例子。美国军队在前几年已经大规模削减,但杜鲁门果断地决定进行抵抗,主要依靠驻扎在日本的美军。
当代研究结果表明,共产党方面的动机是复杂的。1950年4月,朝鲜领导人金日成请求斯大林同意他统一朝鲜半岛,得到了斯大林的鼓励。斯大林从两年前铁托背叛一事领悟到,第一代共产党领导人尤其难以融入苏联卫星国体系,而这对苏联的国家利益来说至关重要。自从1949年末(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后不到三个月)毛泽东访问莫斯科起,斯大林就对毛泽东这一强人领导下的中国的潜力感到不安。朝鲜战争也许能把中国拖入一场边境危机,把美国的注意力从欧洲引到亚洲,并且无论如何,都可以消耗美国的资源。如果朝鲜在苏联支持下获得成功,朝鲜半岛的统一会让苏联在朝鲜半岛占据支配地位,再加上这几个国家历史上相互猜疑,就会在亚洲对中国形成一定牵制。出于相反的理由,毛泽东答应听从苏联的指示(金日成向毛泽东传达苏联的指示时肯定极尽渲染之能事),他担心被苏联包围。俄国对朝鲜半岛的凯觎之心几个世纪来早就显露无遗。作为中苏结盟的代价,斯大林甚至要求中国在意识形态上俯首帖耳。
有一次一位中国知名人士告诉我,跟在斯大林后面同意卷入朝鲜战争是毛泽东犯下的唯一战略错误。朝鲜战争最终把中国的统一推迟了一个世纪,因为它使美国更加坚定了保护台湾的承诺。即便如此,朝鲜战争的起源与其说是中苏联手抗美的考虑,倒不如说是共产党国际秩序内争夺主导地位的三角博弈。金日成为了争取对其出兵计划的支持,不断抬高出价,结果这场战争给全球造成的后果震惊了所有参战大国。
共产主义世界的复杂战略考虑非美国方面能比。实际上,美国是为了一项原则而战——击退侵略,并通过联合国落实这一原则。美国之所以能够得到联合国的批准,是因为苏联驻联合国代表不断抗议联合国将共产党中国排除在外,因而缺席了安理会的关键投票。但“击退侵略”这个短语的意思就不那么清晰了。是指全胜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简言之,打算怎么收场?
结果,经验走到了理论的前面。1950年9月,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突然在仁川登陆,包围了深入南方的北朝鲜军队,北朝鲜军队大败。获得大胜的军队应该越过“三八线”北上统一朝鲜半岛吗?如果是这样,就逾越了集体安全原则的字面意义,因为“击退侵略”在法律概念上已经实现了。但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本应该汲取什么教训呢?如果“侵略者”最终不过是回到原状,而无须承担其他后果,那么其他地方会不会有人步其后尘?
当时还有其他几种选择,比如在平壤至元山一线的半岛狭长地带停止前进,这里距中国边界大约150英里。这既能摧毁北朝鲜的大部分战斗力,将90%的北朝鲜人口置于南朝鲜统治之下,也能保证不触碰中国边界。
我们现在知道,早在美国政策规划者开始考虑在哪里停止前进这个话题之前,中国就已经开始准备干预了。1950年7月,中国已在中朝边境集结了25万军队。到8月,中国高层决策者已经预想到,一旦实力强大的美军全面部署至战场,正在向前推进的北朝鲜军队将被击溃(其实他们准确预测到了麦克阿瑟在仁川的突然登陆)。8月4日,当前线仍在所谓的釜山防线之际,毛泽东对政治局说:“如美帝得胜,就会得意,就会威胁我。对朝鲜不能不帮,必须帮,用志愿军的形式,时机当然还要适当选择,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不过,他也告诉周恩来,如果美国停留在平壤至元山一线,中国军队不必立即进攻,应该停下来加紧练兵。至于中国暂时勒兵不前期间和之后会发生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美国军队没有停下脚步。华盛顿批准麦克阿瑟越过“三八线”,允许他一直推进到中国边境。
对毛泽东来说,美国向中国边境推进不只涉及朝鲜的利益。朝鲜战争爆发之时,杜鲁门已经把第七舰队派至台湾海峡,声称是为了保护中国内战双方,展现美国对亚洲和平的承诺。那个时候,毛泽东宣布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才不到九个月。如果朝鲜战争的最终结局是大批美国军队陈兵边境,美国舰队又在台湾与大陆之间插足,那么中国允许北朝鲜攻入南朝鲜将会变成一个战略灾难。
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秩序观迎头相撞之时,美国试图按照威斯特伐利亚和国际法原则维护现状。但维护现状不符合毛泽东的革命使命感。中国历史一次次地告诉他,朝鲜一直是他国入侵中国的通道。他自己的革命经历也是基于这样一种看法:内战不胜则败,没有模糊地带。而且他深信,一旦美国在中朝之间的鸭绿江沿岸驻扎下来,下一步便是进入越南,完成对中国的包围。(四年后,美国果然卷入了印度支那问题。)周恩来道出了这种分析,并表明了朝鲜在中国战略思维中的巨大作用。1950年8月26日,他在中央军委会议上说,朝鲜“确实成为世界斗争的焦点……美国压服朝鲜之后,下一步必然对越南及其他原殖民地国家进行压服。因此,朝鲜战争至少是东方斗争的焦点”。
[2] Chen Jian,China's Road to the Korean War: The Making of the Sino-American Confront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149–50. On the Chinese leadership's analysis of the war and its regional implications, see also Sergei N. Goncharov, John W. Lewis, and Xue Litai,Uncertain Partners: Stalin, Mao, and the Korean War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Henry Kissinger,On China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1), chap. 5; Shen,Mao, Stalin, and the Korean War;and Shu Guang Zhang,Mao's Military Romanticism: China and the Korean War, 1950–1953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5).
这样的考虑促使毛泽东再次使用了1593年中国统治者对付丰臣秀吉率领的日本人入侵的战略。与超级大国打仗是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想法,至少有两名中国陆军将领拒绝带兵与美军作战,但毛泽东坚持出兵。中国的突然进攻迫使美军从鸭绿江撤退。
但在中国插手干预之后,这场战争的目标是什么?应该采用什么战略?这些问题在美国国内掀起了激烈的争论,预示着在未来的战争中,美国将面临更加痛苦的争议。(与反对越南战争的人不同,批评朝鲜战争的人指责杜鲁门政府没有使用足够武力。他们要的是胜利而不是撤退。)
战区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与受到参谋长联席会议支持的杜鲁门政府发生了公开争论。麦克阿瑟强调了美国历次军事行动背后的传统考虑:战争的目的是胜利,只要需要,可以使用各种手段,包括空袭中国本土。僵持是战略上的挫折。共产主义侵略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要击败它,包括在亚洲。美国的军事实力该用就用,不能留着用于遥远地区(指西欧)假设的意外事件。
杜鲁门政府以两种方式回应了麦克阿瑟。为了表明美国文职政府控制着军队,1951年4月11日,杜鲁门总统解除了麦克阿瑟的军事指挥权,理由是他发表与政府政策相矛盾的言论。实质上,杜鲁门强化了遏制概念,即主要威胁是苏联,苏联的战略目标是主宰欧洲。因此,用时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奥马尔·布雷德利(对德作战中的一位高级将领)的话说,用军事手段解决朝鲜战争,甚至深入中国境内,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与一个错误的敌人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几个月后,1951年6月,战场前线稳定在了“三八线”附近,这是战争开始的地方,而且500年前的一场战争也是从这里打响的。这时中国提议进行谈判,美国接受了提议。两年之后双方达成了解决方案,和平持续了60多年,直到本书写作的时候,尽管在这期间和平被无情地打断过,但为时很短。
如同这场战争的起源一样,谈判中两种不同的战略手法也发生了碰撞。杜鲁门政府表达了美方对权力与合法性关系的看法:战争与和平是两个不同的政策阶段;谈判开始后,不再使用武力,外交取而代之。每个阶段都有适用的规则。有时需要使用武力促成谈判,但之后武力必须退居次席。谈判结果取决于友好氛围,军事压力会破坏气氛。在这种精神指导下,美国军队在会谈期间只能奉命采取必要的防御措施,避免首先发起大规模进攻。
中国的观点正好相反。战争与和平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谈判是战争的延伸。根据中国古代战略家孙子在《孙子兵法》中所说,“攻心为上”,要打乱对手的盘算,削弱对手的信心;“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对手减弱攻势是内心虚弱的信号,可乘机扩大己方军事优势。共产党方面利用这一僵局,让谈判议而不决,加大了美国民众的不安。实际上,在谈判期间,美国遭受的伤亡与战争进攻阶段相当。
最终,双方都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美国维持了遏制学说,捍卫了盟国的领土完整,并使其逐渐发展成为亚洲的一个重要国家。中国证明了捍卫边境安全的决心,表达了对自己没有参与制定的国际规则的蔑视。最后的结果是一场平局。但它揭示了美国能力的潜在弱点,即无法很好地将战略与外交、权力与合法性相结合,确定自己的首要目标。最终,朝鲜半岛画了一条跨世纪的界线。这是美国明确放弃胜利目标的第一场战争,并为后来的许多事情埋下了伏笔。
最大的输家是苏联。它最初鼓励进攻的决定,并向盟国提供大量物资作为进攻的后援,但它失去了盟国的信任。中苏分裂的种子在朝鲜战争期间就已播下,因为苏联坚持要求中国为得到的援助付款,还拒绝提供战斗支援。这场战争也激发美国快速大规模地重整军备,大踏步地纠正了西欧的失衡局面,确立了美国执行遏制政策所需的实力地位。
各方都遭受了挫折。一些中国历史学家认为,中国为了支持一个不可靠的盟国,失去了统一台湾的机会。美国失去了“二战”后一直享有的不可战胜的光环,在一定程度上也失去了方向感。其他亚洲国家的革命者学到了经验,即把美国拖入不确定的战争会削弱美国民众对战争的支持。美国的战略和国际秩序思维中的不足依然存在,它将因此在越南的丛林中付出惨痛的代价。
国家共识的瓦解
还在朝鲜战争的困难时期,威尔逊主义原则就与罗斯福式地缘战略相结合,形成了冷战政策头15年背后的非凡动力。尽管最初也有一些争论,但它让美国挺过了一系列事件,包括美国1948~1949年利用空运挫败苏联关于柏林通道的最后通牒、朝鲜战争、1962年挫败苏联在古巴部署中程核弹道导弹的企图。紧接着1963年,美国与苏联签署放弃在大气层进行核试验的条约。这标志着这两个超级大国认识到需要讨论和限制它们毁灭人类的能力。遏制政策得到国会两党共识的支持。决策层与知识界高度默契,都专注于共同的长期目标。
但大致在约翰·F·肯尼迪总统遇刺前后,国家共识开始瓦解。这位年轻总统遇刺带来的震惊是一部分原因,他曾经号召美国践行理想主义传统。虽然刺客是一位曾在苏联逗留的共产主义者,但在年青一代心目中,肯尼迪遇刺引起了对美国事业的道德正当性的质疑。
冷战之初的号召是支持全世界的民主和自由,肯尼迪就任增强了这一号召。但是一段时间之后,遏制战略背后的军事学说开始瓦解公众意识。在武器的毁灭性与使用武器的目的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所有有限使用军事核技术的理论都不可行。占主导地位的战略背后的实力将造成无法接受的平民伤亡,必定在几天内便殃及双方数千万人口。这一估算动摇了美国领导人的自信,也动摇了民众对领导人的信任。
此外,遏制政策运用于亚洲边缘时,遇到了与欧洲截然不同的情况。马歇尔计划和北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欧洲国家政府的政治传统虽然遭到破坏,但依然存在,经济复苏也能帮助恢复政治活力。但在许多不发达国家,政治架构脆弱或刚刚建立,经济援助快速实现了稳定,但也马上带来了腐败。
这种困境在越南战争期间达到顶点。1951年,杜鲁门派出文职顾问到达越南,对抗游击战争。1954年,艾森豪威尔增派了军事顾问。1962年,肯尼迪批准作战部队作为辅助人员进入南越。1965年,约翰逊部署了远征部队,人数最终达到50万人。肯尼迪政府已经走到参战的边缘,约翰逊政府更是走到台前,因为它深信北越袭击南越是中苏在全球争夺主导权的前奏,美国必须出动军队进行抵制,以免东南亚落入共产党的控制。
保卫亚洲的时候,美国建议像在西欧那样推进。按照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多米诺骨牌理论”,一国陷入共产主义,其他国家也会跟着陷落,所以美国运用遏制理论(按照北约模式)来反击侵略者,实施经济和政治重建(如同马歇尔计划)。与此同时,为了避免“扩大战争”,美国极力避免打击河内的军队位于柬埔寨和老挝的庇护所,而他们则利用这些地方发动进攻,造成数千人伤亡,然后又退回原处,躲避追击。
美国的政策是捍卫南越的独立,消灭北越武装和部署的颠覆南越的力量,集中力量轰炸北越,促使北越重新考虑其征服政策并开始谈判。除此之外,美国历届政府从未制订过一项终止战争的计划。直到约翰逊政府中期,美国的政策既没有收到显著成效,也没有引起多大争议。1968年的新年攻势从传统军事角度来看是北越遭到惨败。但被西方媒体描述为北越惊人的大捷和美国失败的例证。这一波民众抗议和媒体批评的浪潮触动了政府官员的神经。
新加坡“国父”李光耀也许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亚洲领导人。他在言谈和作品中都坚定且高调地认为,对于维护东南亚的独立,美国的干预是不可或缺的。对于共产党在越南取得胜利对整个地区的影响,他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到美国全面参与越南战争的时候,中苏团结已经不复存在,而且整个20世纪60年代两国都处于明显的危机之中。中国受到“大跃进”和“文革”的严重破坏后,越来越把苏联视为危险的对手。
在欧洲使用的遏制原则在亚洲证明并不奏效。在欧洲,战争导致经济危机,就会威胁和破坏传统的国内政治制度,就会出现不稳定。但东南亚经历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殖民统治,这些制度尚未建立起来,尤其是南越,历史上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
美国试图在做出军事努力的同时,加紧开展政治建设,以缩小差距。美国一方面与北越主力打常规战,另一方面与越共游击队打丛林战,还要在这个数世纪以来不知自治和民主为何物的地区大搞政治工程。
经过一系列政变(其中1963年11月那次政变实际上受到美国大使馆的鼓励,并得到了白宫的默许,期望军事统治能够带来更加自由的体制),阮文绍将军崛起为南越总统。冷战之初,南越政府的非共产主义倾向曾让美国相信应该支持它,以防范苏联的图谋。可是现在,在一片相互指责中,南越(在血腥内战中)未能成为运转良好的民主国家,反而遭到激烈的谴责。一场起初受到美国绝大多数人支持的战争,一场被美国总统提升到普世自由和人权原则高度的战争,现在却被当成美国道德迟钝的独特证据。不道德和欺骗等指责满天飞,“野蛮”成了人们挂在嘴边的形容词。美国的军事介入被说成某种“精神错乱”,反映了美国生活方式的深刻缺陷。肆意屠杀平民的指控成了家常便饭。
美国国内有关越战的争论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伤痛。在涉足印度支那事务的历届美国政府中,有许多官员充满智慧、廉洁正直,但他们突然被指控为可耻的傻子和骗子。这些争论起初还是关于可行性和战略的理性辩论,最终却变成了街头游行、恶语谩骂和暴力行为。
批评者正确地指出,在战争开始阶段,美国的战略极不适应非对称冲突的现实。轰炸时断时续,以测试河内的谈判意愿,但结果常常造成僵局。美国动用的武力足以招致谴责和抵抗,但不足以坚定对手进行严肃谈判的意愿。越南僵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冷战渐进升级理论的后果。尽管核超级大国对峙时这一概念运用得体,但它并不适用于与采取游击策略的对手进行非对称冲突。有人希望经济改革与政治演变相互促进,但事实证明这在亚洲行不通。这些都是可以严肃辩论的问题,但不是诽谤中伤甚至在抗议活动中袭击大学和政府建筑的理由。
远大志向的破灭摧毁了自信,而失去自信后,执政者变得手足无措。此前负责美国外交政策的领导人尤其对学生的怒火感到痛苦。由于年长者的不安全感,懵懂青年的正常不满变成了有组织的发泄愤怒,造成了全国性的精神创伤。民众示威愈演愈烈,约翰逊总统(他依然把这场战争说成是保护自由人民、抵抗极权主义的行动)在任最后一年公开露面仅限于军事基地。
1969年,约翰逊总统任期结束之后的数月中,这场战争的几位重要谋划者先后公开辞职,并呼吁结束军事行动,撤出美国军队。这些话题不断发酵,直到执政者对“结束战争”计划达成共识,即美国单方面撤出,仅以释放战俘作为交换条件。
理查德·尼克松就任总统时,仍有50万美国军人在远离美国的越南作战。根据约翰逊确定的时间表,这个数字还在增加。尼克松从一开始就承诺结束这场战争,可是他也认为他有责任在撤军的同时继续履行美国维持战后国际秩序的全球承诺。尼克松是在苏联军事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五个月之后上台的,当时苏联正在建造洲际导弹,威胁到(有人甚至认为超过了)美国的威慑力量。而且中国与美国依然相互敌对。如果美国放弃对这个地区的安全承诺,那么它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安全承诺也必定会受到挑战。维护美国捍卫盟国及全球秩序的信誉(美国已经履行这项职责20多年了)仍然在尼克松的盘算中不可或缺。
尼克松按照每年15万人的速度撤出美国军队,1971年美军不再参与地面作战。他同意进行谈判,但有一个不容商量的条件:他永远不会接受河内的要求,在和平进程开始时用河内提议的人选组成联合政府,替换(美国盟国)南越政府。这一条件被美国强硬拒绝了四年,直到1972年北越攻势遭到失败(没有美国地面部队参与)。河内最终同意停火,接受了它一直拒绝的政治解决方案。
美国国内辩论的焦点是,人们普遍希望结束这场战争给印度支那人民造成的创伤,好像美国是他们受苦受难的根源。然而河内坚持继续战斗,这不是因为它不相信美国的和平承诺,而是因为它希望借此耗尽美国继续牺牲的意愿。为了争夺主导权,河内大打心理战,以推行它夺取统治权的计划。事实表明,河内就此坚决不肯妥协。
尼克松下令发动的军事行动——我作为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也表示支持——再加上灵活的外交政策,使越南问题在1973年最终得到解决。尼克松政府确信,西贡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对付一般规模的违反停火协议的行为。美国将提供空中和海上援助,对抗北越的全面进攻。随着时间的推移,依靠美国的经济援助,南越政府能够建立一个运转正常的社会,向着更加透明的体制演进(就像韩国出现的情况一样)。
这一进程能否更快,以及能否给美国的信誉另外一种定义,将一直是热烈讨论的话题。最主要的障碍是美国难以理解北越的思维方式。约翰逊政府高估了美国军事力量的作用。与一般看法相反,尼克松则高估了谈判的效力。对北越久经沙场的领导人来说,不惜牺牲投入战斗就是为了取得胜利,妥协与战败没有区别,建立多元社会不可想象。
如何解决这场争论,超出了本书讨论的范围。对所有相关各方来说,这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尼克松实现了完全撤军,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他相信这给予南越人民一个塑造自己命运的良好机会。然而,经过10年的争论,在水门危机群情激昂的余波中,国会1973年对援助实施严格限制,并于1975年切断所有援助。北越军队倾巢而出,越界攻克了南越。国际社会保持了沉默,国会禁止美国进行军事干预。由于共产党革命,老挝和柬埔寨政府先后倒台。红色高棉在柬埔寨进行了几乎令人难以想象的暴力清算。
美国第一次输掉战争,也失去了推进国际秩序观的思路。
尼克松与国际秩序
20世纪60年代充斥着暗杀、暴乱和没完没了的战争。历经这一乱局,尼克松1969年接过了恢复美国国家凝聚力和外交政策连贯性的重任。作为富有经验的公众人物,尼克松聪明过人,却有少见的个人不安全感,因此他并不是恢复国内和平的理想领导人。但是也必须记住,当1969年1月20日尼克松宣誓就职的时候,大规模示威、恐吓威胁、非暴力反抗等手段已成气候,逐渐脱离了和平抗议的范畴。
不过对于重新确定美国外交政策的实质这项任务,尼克松已经胸有成竹。作为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参议员、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的副总统以及多次参选的总统候选人,他见多识广。外国领导人与尼克松接触时,一般不会与他对抗,让他难堪,而是愿意与他进行他最擅长的实质性对话。与一般有政治抱负的人相比,他独来独往的个性让他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因此他更愿意潜心读书。这使他成为自西奥多·罗斯福以来在外交政策上准备最充分的候任总统。
自西奥多·罗斯福以来,还没有哪位总统如此系统地从理论上将国际秩序作为一个全球概念加以阐述。1971年与《时代》杂志编辑对话时,尼克松提出了这个概念。在他的想象中,五个主要政治和经济权力中心将在非正式承诺的基础上运行,都以克制的态度追求自己的利益。它们的雄心和克制相互交织,形成了均衡:
我们必须记住,世界历史上唯一一次拥有较长的和平时期,是在形成均势的时候。当一个国家相对其潜在竞争者实力无限大的时候,正是战争危险来临的时候。所以我希望美国在世界上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国家。我认为,如果我们看到强大而健康的美国、欧洲、苏联、中国和日本形成合理的平衡,相互制衡,但不相互拆台,那么这将是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更加美好的世界。 注释标题 “An Interview with the President: The Jury Is Out,”Time, January 3, 1972.
这篇讲话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国一致”中的两个国家其实是敌对国家:苏联和中国。美国与前者陷入冷战,与后者在中断关系20多年后刚刚恢复外交接触,美国与中国既没有互设大使馆,也没有正式外交关系。西奥多·罗斯福曾提出一种国际秩序设想,美国在其中充当全球均势的守卫者。尼克松更进一步,认为世界秩序千变万化,均势不会一成不变,美国不是平衡者,而是其中的组成部分。
尼克松在这段话中宣布放弃挑动均势中的一方斗另一方,这展示了他的策略技巧。警告潜在对手的微妙方式就是,公开声明放弃对方已知的我方能力,而这种能力实际上不受声明的影响。尼克松是在起程访问北京之前说这番话的。尼克松访华标志着两国关系显著改善,也是在任美国总统第一次访问中国。美国与这两个共产党巨人的关系比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用中国制衡苏联当然成为这项渐进战略的用心所在。1971年2月,尼克松的年度外交政策报告称中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美国官方文件首次给予中国这一级别的承认),并宣称美国已经“准备好(在国家利益的基础上)与北京对话”。
1971年7月我正在所谓的秘密访华途中,尼克松就中国的国内政策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堪萨斯城的讲话中,尼克松认为:
中国的国内阵痛(即“文化大革命”)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因为当我们把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看待时(我在世界各地见到过他们),他们富有创造力,成就卓著,是世界上最能干的民族之一。8亿中国人民必定会成为巨大的经济力量。这就意味着,凭着这些特质,如果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他们也能够在其他领域大显身手。 注释标题 Richard Nixon, Remarks to Midwestern News Media Executives Attending a Briefing on Domestic Policy in Kansas City, Missouri, July 6, 1971, in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805–6.
这些说法在今天已经是老生常谈,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这些是尼克松的即兴谈话,而我当时与华盛顿无法联络,所以我是在20多年来与北京的首次对话中从周恩来口中听到这番话的。尼克松尽管是一位坚定不移的反共产主义者,但他认定,地缘政治平衡的迫切性超过了意识形态纯洁性的需要,这一认识与他的中国同行不谋而合。
在1972年总统竞选中,尼克松的对手乔治·麦戈文曾经嘲弄地说:“回家吧,美国!”尼克松的回应是,如果美国逃避其国际责任,那么它肯定在国内也会失败。他宣称:“只有在履行海外责任方面有大作为,我们才能始终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只有继续作为伟大的国家,我们才能在克服国内挑战方面有大作为。”与此同时,他希望抑制“我们自恃高明,好为别人借箸代筹的本能”,从而不让“他们依赖我们为其定计”。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尼克松开启了编写世界现状年度报告的做法。就像所有的总统文件均由白宫同事起草,这类报告由我主管的国家安全委员会起草。不过,尼克松要确定文件的总体战略基调,并在定稿之前多次审阅。它们是政府部门的外交政策指南,更重要的是,它们向其他国家表明了美国的战略方向。
尼克松强调,美国不能把命运全部或部分寄托于他国的善意。在这一点上,尼克松可谓一个现实主义者。正如他在1970年的报告中强调的,和平需要谈判,也需要有寻求新型伙伴关系的意愿,但只有这些还不够:“持久和平的第二个元素必须是美国的实力。我们知道,和平不可能仅仅通过善意实现。”他断定,通过持续展示美国的力量以及开展全球行动的明确意愿,和平就会得到巩固而不会被阻滞。这让人想起了西奥多·罗斯福1907~1909年派遣大白舰队进行的环球航行。同样,美国也不能期望其他国家把未来押在他人的善意之上。主导原则是努力建立权力与合法性相得益彰的国际秩序,做到使这一秩序的所有关键成员都认为这种安排公正合理:
对于所有国家,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维护国际体系都与其利益攸关。他们必须感觉到他们的原则得到了尊重,他们的国家利益得到了维护……如果国际环境满足了他们的重要关切,他们就会努力去维护它。 注释标题 Richard Nixon, U.S.Foreign Policy for the 1970's: Shaping a Durable Peace,May 3, 1973, 232–33.
正是这种国际秩序愿景为对华打开大门提供了最初动力。尼克松认为向中国开放是整个愿景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向中国开放的一个原因是试图走出过去10年美国的国内争吵。尼克松接掌的美国已经被10年国内国际动荡和无休止的战争所动摇。至关重要的是,要向美国传递一个和平与国际礼让的愿景,鼓舞它去追求一个无愧于历史和价值观的愿景。同样重要的是,尼克松重新定义了美国的世界秩序概念。与中国改善关系将逐渐孤立苏联,或者迫使苏联寻求改善对美关系。只要美国小心行事,与这两个社会主义大国的关系胜过它们之间的关系,困扰美国外交政策20年的中苏合作追求世界霸权的噩梦将被驱散。(在适当的时候,苏联会发现在欧洲和亚洲两面受敌,与自己貌合神离的意识形态阵营里也出现了敌人。苏联已经无力驾驭这个自设的无解困局。)
尼克松力图让美国的理想主义更加实际,让美国的实用主义更具有长远眼光,结果却受到两面夹击,反映出美国人在实力和原则之间摇摆不定。理想主义者批评尼克松按照地缘政治原则推行外交政策。保守派对他提出质疑,声称缓和与苏联的紧张关系是在共产主义对西方文明的挑战面前畏缩退让。两派批评者都忽视了以下事实:尼克松在苏联周边部署了坚不可摧的防御措施;他是第一位访问东欧(南斯拉夫、波兰和罗马尼亚)的美国总统,象征着对苏联的控制发出了挑战;他让美国平安度过了与苏联的几次危机,其中两次(1970年10月和1973年10月)他义无反顾地让美军进入警戒状态。
在建立国际秩序的地缘政治方面,尼克松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技巧。他不厌其烦地将各种战略要素联系起来,在抵御危机时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勇气,在追求外交政策长期目标时则坚韧不拔。他惯用的逻辑是:“半途而废与坚持到底要付出同样的代价,那干脆坚持到底好了。”结果,从1972年至1973年,在18个月之内,他结束了越南战争,对华打开了大门;为抵抗北越攻势而不断升级军事措施的同时就与苏联举行了峰会,让苏联盟国埃及转而与美国紧密合作;在中东促成了两份脱离接触协议(一份在以色列与埃及之间,另一份在以色列与叙利亚之间。以叙脱离接触协议持续至今,连目前的血腥内战都没有影响它);启动了欧洲安全会议。长期来看,欧安会严重削弱了苏联对东欧的控制。
这些策略成果即将转化成长远的世界秩序概念,把令人鼓舞的愿景与切实可靠的均势联系起来。但就在这个节点上,悲剧发生了。越南战争让各方筋疲力尽。水门风暴纯粹是愚蠢的自作自受,又被尼克松的长期批评者无情利用,让整个行政部门陷入瘫痪。在正常时期,尼克松的政策多路并进,完全可以汇聚成美国新的长期战略。尼克松已经看见了希望与现实交汇的乐土(冷战结束、重新定义大西洋联盟、与中国建立真正的伙伴关系、大步迈向中东和平、苏联开始重新融入国际秩序),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将地缘政治愿景与这些进展融合起来,这段旅程只能留给他人去走完了。
复兴的开端
历经20世纪60年代的痛苦和总统的下台,美国首先需要的是恢复凝聚力。幸运的是,应时势召唤来完成这一空前任务的人是杰拉尔德·福特。
福特从未涉足总统政治的复杂旋涡,却被推上了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职位。正因如此,他不受焦点群体和公共关系的困扰,能够在总统任期内实践善意的价值观和他自小培养起来的对国家的信念。他长期在众议院任职,身居重要的国防和情报小组委员会,熟谙外交政策挑战。
福特的历史任务是弥合美国内部的分歧。在外交政策方面,他努力——且通常成功地——将实力与原则相结合。他的政府见证了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这里指埃及)之间首份协议的签订,其条款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性的。第二次西奈停火协议标志着埃及不可逆转地转向支持和平协议。福特发起了积极的外交活动,促成南部非洲由多数人统治,这是第一位美国总统在此问题上采取明确行动。面对国内强烈的反对,他监督召开了欧洲安全会议,会议产生的一些条款把人权奉为欧洲安全原则之一。这些条款被波兰的莱赫·瓦文萨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瓦茨拉夫·哈维尔等人大胆采用,在他们的国家引入了民主,开启了东欧剧变的序幕。
在杰拉尔德·福特的葬礼上,我致悼词,其中几句话是:
自古以来,尽管人类罪孽深重,上帝还是保留了人类,因为在任何时期,总会有十个正义之士来救赎人类,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角色。杰拉尔德·福特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美国还享有不可战胜的光环,印度支那的失败给美国带来了无法想象的挑战。吉米·卡特正是这时成为美国总统的。一直是中东地区秩序的支柱的伊朗被一些什叶派领袖接管。他们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向美国宣战,颠覆了中东的力量均势。其标志就是围困美国驻德黑兰外交使团400多天。几乎同时,苏联认为入侵并占领阿富汗的时机已到。
值此动荡之际,卡特大胆地推进中东和平进程,最终在白宫举行了签字仪式。埃以和平条约的签署是一个历史性事件。虽然这得益于前几届政府消除了苏联的影响,开启了和平进程,但在卡特任内结束谈判却是这一持久而坚定的外交努力的顶点。卡特与中国建立了全面外交关系,巩固了对华开放政策,就这一新方向形成了两党共识。而且他对苏联入侵阿富汗做出强烈反应,支持抵抗苏联占领的人。固然,直到任期结束,他在新的战略挑战面前曾经有过犹豫(寻找权力和合法性之间的平衡),但就是在这段极度痛苦的时期,卡特重申了人类尊严的价值,这对美国自身的形象至关重要。
罗纳德·里根和冷战的结束
罗纳德·里根生逢其时,这样的总统在美国历史上少之又少。早10年,里根可能显得过于好战,不够务实;晚10年,他的诉求可能显得过于肤浅。他就任总统期间,苏联经济陷入停滞,该国年迈的领导人接连去世。美国公众舆论急于摆脱一段幻灭的时期。于是里根把美国潜在的、有时看似不可调和的力量(理想主义、韧性、创造力和经济活力)整合起来。
里根意识到了苏联潜在的弱点,并对美国制度的优越性高度自信(他对美国政治哲学的理解比其国内批评者要深),他把19世纪让美国态度模棱两可的两种成分(权力与合法性)捏合在了一起。依托一些被国会长期搁置的计划,他向苏联发起挑战,使其陷入无法取胜的军备和技术竞赛。
同时,里根在演讲中或多或少地重提威尔逊的道德主义,激发了强大精神动力。1989年他离任时发表的告别演说也许是最深刻的例子。在这篇讲话中,他描述了对美国这个辉煌的山巅之城的憧憬:
在整个政治生涯中,我曾经一再谈起这座辉煌的山巅之城,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清楚地表达了我的思想。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一座高大的、令人骄傲的城市,它建立在坚实的基石上,而绝非空中楼阁。上帝保佑着它,街上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人生活在和睦与和平之中。这是一座拥有自由港、商业繁荣并且富有创造力的城市。如果这座城市建有城墙,那么城门一定向所有梦寐以求来到这里的人们敞开。我过去这样认为,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注释标题 Ronald Reagan, Farewell Address to the American People, January 11, 1989, inIn the Words of Ronald Reagan: The Wit, Wisdom, and Eternal Optimism of America's 40th President,ed Michael Reagan (Nashville: Thomas Nelson, 2004), 34.
对里根来说,美国作为辉煌的山巅之城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个真实存在,因为他决心把它变成现实。
这是罗纳德·里根与理查德·尼克松的一个重要区别。两人的实际政策并行不悖,但绝不相同。尼克松把外交政策当成没有终点的努力,就像一套需要跟上的音乐节拍。他像完成一位异常严厉的老师留下的作业一样,一丝不苟地理清其中的纷乱和矛盾。他希望美国大获全胜,但那可能是一项漫长、艰苦而且在他离任之后才能完成的事业。相形之下,1977年,里根用他特有的乐观口吻对其助手总结了他的冷战策略:“我们会获胜,他们将失败。”尼克松的决策风格对提升冷战外交的活力至关重要,里根的风格则对以外交方式结束冷战不可或缺。
在一个层面上,里根的言辞(包括他1983年3月称苏联为邪恶帝国的讲话)可能预示着东西方外交前途渺茫。在更深的层面上,它象征着一段过渡时期。苏联逐渐意识到军备竞赛徒劳无益,而年迈的领导层也面临着接班问题。里根化繁为简,提出了与苏联和解的设想,但尼克松可能永远不会那么直言不讳。
里根深信,共产主义者拒不妥协,是出于无知而不是恶意,是因为误解而不是敌对。尼克松认为对自身利益的深思熟虑可以促使美国与苏联达成和解,但里根不同,他认为,对手只要意识到美国原则的优越性,斗争就会结束。1984年,资深共产党人契尔年科被任命为苏联最高领导人。里根在日记中透露:“我有一种冲动,想跟他面对面地谈一下我们之间的问题,看看能不能让他相信,如果他们加入国际大家庭,苏联会得到实际利益。”
一年后,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接替契尔年科,里根的乐观情绪高涨起来。他告诉同事他有一个梦想,就是陪同这位新任苏联领导人参观美国工人阶级社区。一位传记作者回忆道,里根曾经设想:“直升机落地后,里根上前邀请戈尔巴乔夫去挨家挨户敲门,问这些居民,‘你们认为我们的制度怎么样?’工人们会告诉他生活在美国多么美好。”这一切将会说服苏联加入全球民主运动,进而缔造和平,因为“得到被统治者认可的政府不会向邻国开战”。这正是威尔逊国际秩序观的核心原则。
里根把这一设想应用到了核军备控制上。1986年,他与戈尔巴乔夫在雷克雅未克举行峰会,提议销毁所有核武器运载系统,只保留和建设反导弹系统。这样的结果将实现里根经常强调的一个目标,即废除进攻能力,消除发生核战争的可能性;建设导弹防御系统,牵制违反协议的国家。这个想法超出了戈尔巴乔夫的想象,所以他在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努力讨价还价,要求把导弹防御系统的试验限制在“实验室里”。(销毁核武器运载系统的提议无论如何也没有可操作性,因为英国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和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会强烈反对。他们深信如果没有核武器,欧洲将无法防御,而他们的独立威慑力量则是最后的保障。)多年以后,我问苏联驻美大使阿纳托利·多勃雷宁,苏联为什么不在核试验问题上做出妥协。他回答:“因为我们没想到里根会拂袖而去。”
戈尔巴乔夫想用苏联的改革概念对抗里根的设想。可是,到20世纪80年代,苏联领导人几十年来一直挂在嘴上的“力量对比”已经对他们不利。运转不灵的经济模式已经支撑不了这个帝国长达40多年的四面扩张。美国虽然有分裂和摇摆,但保留了实力地位的关键要素:在两代人的时间里,它已经建立了由主要工业中心和多数发展中国家组成的非正式反苏联盟。戈尔巴乔夫意识到苏联无法维持现行路线,但低估了苏联制度的脆弱性。他的改革呼吁释放出来的力量杂乱无章,无法进行真正的改革,也打击了士气,无法继续实施极权主义领导。这验证了半个世纪前凯南的预测。
只靠里根对民主的理想主义承诺不可能产生这种结果。强大的国防和经济政策、对苏联弱点的精准分析、极为有利的外部环境,都是他的政策成功的必要条件。不过,没有里根的理想主义(有时近于藐视历史),苏联的挑战也不会在全世界都支持民主的氛围中终结。
40年前以及之后的数十年里,人们一直认为建立和平国际秩序的主要挑战来自苏联。这背后的逻辑是,共产主义的崩溃(只是想象,要在遥远的将来才会发生)将开启一个社会稳定和国家友好的时代。但事实很快表明,历史运行的周期通常更长一些。在新的国际秩序建立之前,必须先清理冷战的断壁残垣。
这个任务落在了乔治·H·W·布什的肩上。他靠节制和智慧保持着美国的优势地位。布什在康涅狄格接受了良好教育,却在美国较质朴、重创业的得克萨斯州起家。布什拥有政府各个层级的任职经验,运用娴熟的技巧处理了一系列让人目不暇接的危机。这些危机既考验着美国价值观的适用性,也考验着美国巨大实力的极限。上任几个月后,中国1989年的政治风波引发的动荡挑战了美国的基本价值取向,也凸显了美中关系对维持全球平衡的重要性。布什曾经(在中美建交之前)担任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他的处事方式既维护了美国的原则,也保留了最终走向合作的前景。他以巧妙的外交手段应对德国统一,在那之前,人们一直以为德国统一会引发战争,他决定不在苏联帝国崩溃时落井下石,也使得德国统一之路更加顺畅。在这种精神指导下,当柏林墙1989年倒塌时,布什拒绝了所有提议,没有飞往柏林去庆祝苏联政策的失败。
布什终结冷战的老练手法掩盖了国内的争议。美国从这些争议中一路走来,且争议仍是下一阶段面临的挑战。随着冷战落下帷幕,美国人形成了共识,认为意识形态演变的主要工作已经完成。只要民主国家潜心帮助仍处于威权统治之下的国家进行最后一波民主转型,和平的世界秩序就会浮现,威尔逊的终极愿景就会实现,自由的政治和经济体制将会扩展,埋葬过时的对抗态势,实现更大范围的和谐。
秉持这种精神,布什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通过联合国组建了自愿者联盟,击退了伊拉克对科威特的侵略。这是朝鲜战争以来大国首次采取联合行动。一旦达到了联合国决议中的授权界限,他就停止了军事行动(也许曾任美国驻联合国代表的他想吸取麦克阿瑟将军的教训,不愿意重蹈麦克阿瑟仁川大捷后决定跨过南北朝鲜分界线的覆辙)。
美国1991年率军击退萨达姆·侯赛因军事占领科威特,这背后有强大的全球共识。在一段时间里,这好像证明美国多年来希望建立的以原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确已存在。1990年11月在布拉格,布什提出了“自由联合体”概念,联合体将接受法治管理,是“一个致力于自由理想的道义共同体”。所有国家都能参加联合体,也许有一天,它将包括全世界的每一个国家。就其本身而言,这个“自由联合体伟大且日益壮大的力量”将“为所有国家打造一个新世界秩序,它比我们已知的秩序更加稳定、更加安全”。美国及其盟国将“超越遏制政策,实行积极接触政策”。
由于1992年大选失败,布什的任期戛然而止。在某种意义上,他之所以败选是因为他是以熟谙外交政策的总统形象参加选举的。而竞选对手比尔·克林顿承诺集中精力处理国内事务,受到厌战民众的欢迎。尽管如此,新当选总统很快重申了与布什相差无几的外交政策使命。在1993年联合国大会发言时,克林顿表达了时代的自信。他把自己的外交政策理念描述成“扩大”而不是遏制。他宣称:“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必须是扩大和加强世界上以市场为基础的民主国家的共同体。”这种观点认为,“从波兰到厄立特里亚,从危地马拉到韩国”,这种政治和经济自由原则是普世性的,所以它的传播无须使用武力。在描述推动这个不可避免的历史演变时,克林顿保证美国的政策将致力于建立“一个民主国家茁壮成长的世界,各国互帮互助,和平相处”。
当国务卿沃伦·克里斯托弗将扩大理论应用到中国,试图以中国制度的调整作为条件发展经济关系时,他遭到了断然回绝。中国领导人坚持对美关系只能按照地缘政治现实来推进,不能像美国建议的那样,以所谓的“中国政治自由化进程”为基础。进入执政第三年时,克林顿处理世界秩序的手法开始变得灵活起来,不再一成不变。
同时,“扩大”理论遭遇了一个更加好战的对手。“圣战”运动千方百计地传播自己的信息,将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价值观和体制视为主要障碍,对其发动攻击。克林顿在联合国大会发表讲话几个月前,一群国际极端分子(包括一名美国公民)袭击了纽约市的世界贸易中心。如果第一个目标失手,他们的第二个目标是联合国秘书处大楼。“国家”和“国际法”等威斯特伐利亚概念所依据的规则在《古兰经》里没有明确指示,所以成了“圣战”运动憎恨的对象。同样令他们反感的是民主,因为它允许在伊斯兰教义之外再行立法。在“圣战”分子眼中,穆斯林要完成自己的全球使命,而美国却是穆斯林的压迫者。随着2001年9月11日纽约和华盛顿遭遇袭击,这一挑战大白于天下。冷战结束开启的不是梦寐以求的民主共识时代,而是又一个意识形态和军事对抗时代。
阿富汗战争与伊拉克战争
关于“越战教训”的痛苦讨论结束30年后,同样严峻的困境再次出现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两场冲突都源于国际秩序的瓦解。对美国而言,两场冲突都以撤出而告终。
阿富汗
基地组织寄身于阿富汗,阿富汗统治当局塔利班拒绝将其头目和战士驱逐出境。基地组织1998年即发出伊斯兰教令,号召不加区分地屠杀世界各地的美国人和犹太人。美国的领土被袭,美国必然要反击,也得到了全世界的广泛理解。
一个新的挑战几乎马上浮现出来:当主要对手是没有特定领土、拒绝既有合法性原则的非国家组织时,应该如何建立国际秩序?
在美国举国一致、国际支持的氛围中,阿富汗战争开始了。当北约在历史上第一次使用《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规定欧洲或北美洲的一个或多个北约盟国遭到武装袭击时,应被视为对所有盟国的袭击)时,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好像得到了维护。“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9天后,乔治·W·布什总统向庇护基地组织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发出最后通牒:“把藏在你们领土上的基地组织所有头目交给美国……允许美国不受限制地接近恐怖分子训练营,以便确保结束它们的运作。”塔利班没有遵从,于是美国及其盟国发动了战争。正如布什10月7日谈到战争的目标时所说,“这些目标明确的行动旨在阻止阿富汗被用作恐怖分子行动基地,并打击塔利班政权的军事能力”。
起初,有人警告称阿富汗是“帝国的坟墓”,但好像有些杞人忧天。在美、英和阿富汗盟军的快速行动下,塔利班被赶下了台。2001年12月,在德国波恩召开的国际会议宣布成立阿富汗过渡政府,哈米德·卡尔扎伊担任首脑并开始召集传统部落会议,设计和审议战后阿富汗的体制。盟国的作战目标好像已经实现。
参加波恩磋商的人士乐观地推出一个宏大愿景:“建立基础广泛、尊重性别、多民族且具有完全代表性的政府。” 2003年,联合国安理会决议授权扩大北约国际安全援助部队:
支持阿富汗过渡政府及其继任者维护喀布尔及郊区以外地区的安全。确保阿富汗政府及联合国人员……在安全的环境中工作。 注释标题 UN Security Council Resolution 1510 (October 2003).
美国及盟国的工作重心变成了“重建阿富汗”,即建设民主、多元和透明的阿富汗政府,使其政令通行全国。建设阿富汗国防军,使其能够在全国范围履行安全职责。这些工作都带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几乎可以与“二战”后德国和日本的民主建设相提并论。
阿富汗的历史或阿富汗任何一地都无法为这项基础广泛的工作提供先例。传统上,阿富汗还算不上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国家,只是一个从未被单一政权连续施政的地理符号。在大多数有记载的历史中,阿富汗各部落和教派不断交战,只是偶尔团结起来抵抗外来侵略,或者联手对邻国发动劫掠。喀布尔的精英或许会不定期地开展议会制实验,但在首都之外,古老的部落准则大行其道。外国人无意之间促成了阿富汗的统一,因为他们的入侵使得各部落和各教派联合起来进行对抗。
因此,美国和北约部队在21世纪初遇到的局面,与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在1897年遇到的情况大致相同:
除了收获季节出于自卫的需要各派暂时停火之外,帕坦(普什图)部落一直处于秘密或公开交战状态。每个人都是战士、政治家和神学家,每一所大房子都是领地要塞……每一个村庄都有防御设施。每一个家庭都有未偿的血债,每一个宗族都有世仇。众多部落和部落群体之间都有账要算。任何事情都无法淡忘,任何债务都要偿还。 注释标题 Winston Churchill,My Early Life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30), 134.
在这种情况下,打造所谓的联合政府,以及联合国试图建立透明、民主、在安全环境中运转的阿富汗中央政府,无异于彻底改写阿富汗的历史。这实际上是抬高一个宗族(哈米德·卡尔扎伊的普什图波帕尔扎伊部落)压低其他宗族,并要求它通过武力(自己的军队或国际联合部队),或者通过分发外国援助的物资,或两种手段并用,来号令全国。强制推行这些制度将不可避免地剥夺历史形成的特权,重组千变万化的部落联盟。任何外来力量都很难理解和掌控这种局面。
2008年的美国选举给这种复杂性又增添了矛盾性。新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竞选主张是打算结束在伊拉克的“不智”战争,把部分兵力调去打“必要的”阿富汗战争。但一上台,他就决心结束战争,聚焦于国内的重大改革议题。结果,“二战”后与美国军事行动如影随形的矛盾再次出现:再向阿富汗“增兵”3万,同时又公开了18个月后开始撤军的最后期限。有人认为,公开最后期限的目的是刺激卡尔扎伊政府加速建立现代中央政府和军队,以取代美军。但塔利班等武装游击战略的目标就是和美军耗时间。对喀布尔的领导层来说,宣布失去外来支持的固定日期则开启了包括塔利班在内的各派系间的明争暗斗。
这一时期阿富汗的大踏步前进是非常重要而且来之不易的。民众实施了选举制度,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塔利班一直对参加民主架构的人发出死亡威胁。美国也实现了寻找和除掉奥萨马·本·拉登的目标,发出了美国全球出击、暴行必惩的强势信号。
然而该地区的前景依然充满挑战。美国撤出(本书写作之时已经日益临近)以后,阿富汗政府的政令可能只会在喀布尔及其郊区执行,在其他地区得不到统一实施。在外部国家争相施加影响的情况下,阿富汗可能会以民族画线,组成一个半自治的封建地区同盟。如果这样,独立的阿富汗与地区政治秩序能否相容,将依然不得而知。
促进阿富汗团结、使其远离“圣战”,这对于阿富汗的邻国的国家利益至少与对美国的国家利益一样重要,从长期来看,对邻国的重要性要大得多。如果阿富汗回到战前状态,成为非国家“圣战”组织的基地,或者成为一个遵循“圣战”政策的国家,那么每个邻国都有发生境内动荡的风险。巴基斯坦首当其冲,整个国内架构都面临风险。俄罗斯有部分穆斯林居住在南部和西部。中国有大量穆斯林居住在新疆地区。甚至什叶派的伊朗也会受到逊尼派原教旨主义趋势的影响。从战略角度看,如果阿富汗倒向恐怖主义,那么所有这些国家受到的威胁都比美国严重。(也许伊朗除外。伊朗会认为,境外局势的动荡可以让它操纵各派之间的争斗,就像它在叙利亚、黎巴嫩和伊拉克所做的那样。)
最具讽刺意味的也许是,备受战争蹂躏的阿富汗将成为一块试金石,检验能否从各种不同的安全利益和历史角度中生成地区秩序。关于阿富汗安全,如果没有可持续的国际计划,每个重要邻国只能以古老的民族和宗派画线,支持不同的派别相互争斗。最可能的结果是一个事实上的分裂局面,巴基斯坦控制南部的普什图族,印度、俄罗斯(有可能还有中国)支持民族混杂的北方。为了防止出现真空,需要做出重大外交努力,明确地区秩序,防止阿富汗再次成为“圣战”主义中心。19世纪,各大国确保了比利时的中立。这种担保结果持续了近百年。这个概念做出适当调整后有可能适用于阿富汗吗?如果不积极探索这种想法(或类似的想法),阿富汗很可能将世界拖回永无休止的战争。
伊拉克
“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乔治·W·布什总统旋即宣布了抗击“圣战”极端主义的全球战略,通过承诺支持民主转型来巩固现有国际秩序。2002年白宫的《国家安全战略》指出,“20世纪的伟大斗争”已经展示了“唯一可持续的国家成功模式:自由、民主和自由企业”。
《国家安全战略》文件强调,当前这个时刻,整个世界被前所未有的恐怖暴行所震惊,所有大国“都团结在一起,共同面对恐怖暴力和混乱的危险”。自由制度和大国合作关系提供了自17世纪民族国家兴起以来前所未有的“机遇,可以建立大国和平竞争而非不断扩军备战的世界”。所谓“自由纲领”的核心任务,是将伊拉克从中东最不自由的国家转型为多党制民主国家,进而激励整个地区的民主转型:“伊拉克的民主将会成功。这一成功将传递明确的信息,从大马士革到德黑兰,自由将属于每个国家的未来。”
不像后来有人所言,“自由纲领”是一个总统及其身边人士的主观发明。它的基本内容是对美国重大问题的详细阐述。2002年的《国家安全战略》文件首次宣布了这一政策,实际上重申了1950年明确美国冷战使命的NSC-68号文件的主旨,尽管两者间有一个关键性区别。1950年的文件援引美国的价值观来捍卫自由世界。2002年的文件主张,为了普世性的自由价值,要终结世界各地的暴政。
1991年联合国安理会687号决议要求伊拉克销毁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库存,承诺永远不再发展此类武器。自那之后安理会通过了10项决议,都确认伊拉克实质性违反了决议。
在伊拉克军事行动的独特之处,在于美国决定把在伊拉克的强制行动当成传播自由和民主工程的一项内容,这也是传统的美国方式。美国回应日益增长的极端伊斯兰普世主义浪潮的方法是,重申美国自身价值观和世界秩序观的普世性。
这一切起初得到了美国民众的强烈支持,尤其是支持除掉萨达姆·侯赛因。1998年,在两党压倒性的支持下,美国国会通过了《伊拉克解放法案》(众议院360票对38票,参议院全票通过),宣称:“美国的政策应当是,在伊拉克支持废除以萨达姆·侯赛因为首的政权,帮助促成一个民主政府,取代萨达姆政权。”10月31日,在参议院通过的同一天,克林顿总统就签署了这项法案,使之成为法律。克林顿表达了两党的共识:
美国希望伊拉克重新加入国家大家庭,成为热爱自由、安分守法的成员。这符合我们的利益,也符合本地区盟国的利益……美国正向伊拉克社会各界的反对派提供支持,以最终形成一个得到普遍支持的政府。 注释标题 William J. Clinton, Statement on Signing the Iraq Liberation Act of 1998, October 31, 1998.
在伊拉克,除了萨达姆·侯赛因铁腕控制之下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执掌政权,不允许存在其他政治党派,因而也不存在正式的反对党。所以美国总统的言下之意是,美国将实施一个隐蔽计划,推翻伊拉克的独裁者。
军事介入伊拉克之后,在2003年11月纪念“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成立20周年时,布什发表演讲,详细阐述了这一行动更广泛的意义。布什谴责美国以往对这个地区的政策是以自由为代价寻求稳定:
中东没有自由,西方国家对此辩解和迁就了60年,却根本没有为我们带来安全——因为从长远来看,以自由为代价不可能换来稳定。
在21世纪已经变化了的环境中,传统的政策手段带来了无法接受的风险。因此,这届政府将从稳定政策转向“中东自由的推进战略”。美国在欧洲和亚洲的经验表明,“推动自由会带来和平”。
我赞成在伊拉克实施政权更迭的决定。但我也曾在公开或政府的论坛上表达过疑虑,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将其扩展到国家建设领域,把摊子铺得如此之大。在和盘托出我的保留意见之前,我想在此对乔治·W·布什总统表示我一如既往的尊敬和欣赏。他在一段风雨飘摇的时期,以勇气、尊严和信仰领导着美国。他确定的目标和为之做出的努力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荣耀,虽然在某些情况下,由于美国的政治周期,这些目标无法实现。布什在卸任总统之后仍孜孜不倦地从事这一事业,并把这当成达拉斯总统图书馆的重要主题,体现了他对“自由纲领”做出的贡献。
我童年时在极权制度下备受种族歧视,后来移民到美国,亲身体验了美国价值观的自由一面。像马歇尔计划等经济援助计划一样,通过树立榜样和民间援助传播这些价值,是美国传统中光荣而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是事实证明,在这些价值观没有历史根基的地方,试图通过军事干预来传播它们,指望在一段政治上极其重要的时期内实现根本性改变,这是伊拉克事业的许多支持者和批评者设定的标准。美国公众无法支持,伊拉克社会也无法适应。
伊拉克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长期不和,有着千年纷争冲突,以巴格达市中心为界,教派分野泾渭分明。要在冲突环境中推翻这些历史遗留的问题,再加上美国国内争论不休,使美国在伊拉克的努力看不到尽头。邻国政权的坚决反对使之难上加难。这成了一项永无休止、胜利无望的事业。
事实证明,以多元民主取代萨达姆·侯赛因的残暴统治比推翻这个独裁者要困难得多。在萨达姆几十年压迫之下,什叶派被长期剥夺公民权,积怨极深,把民主等同于认可他们的人数优势。而逊尼派认为民主是压制他们的外来阴谋。因此,多数逊尼派教徒抵制了2004年有利于确定战后宪政秩序的选举。北部的库尔德人一直不忘巴格达对他们的残暴攻击,试图提高自己的军事能力,努力控制油田,提高收入,不再依赖国库。他们的自治定义与民族独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在革命和外国占领的氛围中,民族激情已经高涨,2003年之后无情地被外来势力点燃和利用。伊朗支持什叶派破坏新生政府的独立性。叙利亚支持通过其领土转运军火和“圣战”分子(最终对本国的团结造成了灾难性影响)。基地组织开始有计划地攻击什叶派。各个团体都越来越把战后秩序当成争夺权力、领土和石油收入的零和战场。
在这种氛围中,布什于2007年1月大胆地做出“增兵”决定,部署更多军队平息暴力事件。结果众议院246名议员投票通过了不赞成这一决定的非约束性决议。这一决议在参议院因程序原因未获通过,但有56名参议员联名反对增兵。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马上宣布,“战争已经失败,增兵于事无补”。同月,众议院和参议院通过了要求美国一年内开始撤军的议案,被总统否决。
据报道,布什在2007年一次规划会议结束时问道:“如果不去打胜仗,那我们去那儿干什么?”这句话体现了总统性格的坚毅,也是一个国家的悲剧。这个国家的人民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只要需要就送自己的儿女到世界遥远的角落去捍卫自由,但它的政治制度却无法凝聚起同样统一坚定的意志。布什毅然下达了增兵的命令,大卫·彼得雷乌斯将军出色地执行了命令,在风雨欲来之际赢得了一个体面的结局。但是,这时美国人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巴拉克·奥巴马获得了民主党提名,部分是因为他强烈反对伊拉克战争。就职之时,他依然公开批评其前任,并采取了一个“重退出、轻战略的退出战略”。撰写本书时,伊拉克再次成为地区教派争夺的主战场,政府倒向伊朗,部分逊尼派教徒与政府军事对抗,两个教派的成员都支持叙利亚的“圣战”分子,恐怖组织“伊斯兰国”企图在其大半领土上建立哈里发政权。
上述问题超越了关于“伊斯兰国”来历的政治争论。一个“圣战”实体在阿拉伯世界的心脏地带站稳脚跟,拥有大量缴获的武器和跨国作战部队,与伊朗和伊拉克的什叶派进行宗教战争。这些都要求国际社会做出一致强烈的反应,否则它就会扩散到其他地方。美国以及安理会其他常任理事国,可能还有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对手,都需要做出持久的外交努力。
目标与可能
当苏联崛起成为威斯特伐利亚国家体系的挑战之时,人们对国际秩序的本质众说纷纭。回顾这几十年,人们可以争论美国所寻求的平衡是否理想,但难以否认,在一个充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政治社会动荡的世界里,美国维护了和平,帮助恢复了欧洲的活力,给新兴国家提供了关键的经济援助。
但在“热”战过程中,美国难以处理好目标与可能性的关系。在“二战”后美国所打的五场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只有乔治·H·W·布什总统领导的第一次海湾战争实现了美国开战时提出的目标,国内也没有出现显著的分歧。其他战争的结局(从僵局到单方面撤出)是何时注定的,是另一个争论话题。目前,我们完全可以说,在寻求世界秩序的过程中,一个作用不可或缺的国家在履行职责前,必须对这个职责以及自身有清醒的认识。
身处历史事件之中,对其本质总是当局者迷。伊拉克战争可被视为地区大转型的催化剂。这个地区转型的根本性质至今仍不清晰,还要等待“阿拉伯之春”、伊朗构成的核挑战和地缘政治挑战以及“圣战”分子对伊拉克和叙利亚的袭击等问题尘埃落定。2004年伊拉克实现了选举政治,必然激起本地区其他国家建立参与式制度的要求;但这些要求能否与和平妥协和宽容精神结合起来,还要拭目以待。
美国总结21世纪战争教训的时候不应忘记,除了美国,没有其他大国能把改善人类境遇作为战略目标之一。美国的战争目标不仅是惩罚敌人,还要改善人民的生活,追求胜利不是为了占领土地而是分享自由的果实,这样的国家必定与众不同。如果放弃这一重要的理想主义,美国就是背叛自己。不理会国家经历中这一核心内容,美国也无法安抚朋友,战胜敌人。然而,要想取得成效,雄心勃勃的政策离不开对深层因素客观冷静的分析。这些深层因素包括其他地区的文化和地缘政治结构,反对美国利益和价值观的敌人的决心和策略。实现美国的道德愿望,要依靠可行的方法,要考虑政策的战略要素,赢得美国人民的支持,并延续多个政治周期。
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曾经一针见血地阐述了美国的矛盾心态:
美国人是讲道义的人民,希望外交政策反映举国拥护的价值观;但是美国人也是务实的人民,希望外交政策收到成效。 注释标题 George Shultz, “Power and Diplomacy in the 1980s,”Washington, D.C., April 3, 1984,Department of State Bulletin, vol. 84, no. 2086 (May 1984), 13.
美国的国内辩论经常被描述为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争。对美国和世界来说,两者之争的结果也许是:如果美国不能二者兼顾,二者都会落空。 应对丛书·国际关系与格局(套装共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