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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白衣遗世的神人，她是锦衣华服的公主。

　　他自竹林幽径之中走出，她天真无邪地仰着头看他，兴高采烈地去拉他的手，唤他“童养夫”。

　　妘遇愕然，却听见曲岁歌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话语而来：“哥哥，我刚刚在前面殿里向月老求了个姻缘，说我要一个身穿白衣的童养夫，就是哥哥你吗？”

　　妘遇愣了一下然后抿唇浅浅一笑：“是吗？可是前面的宫殿之中供奉的可不是月老啊。”

　　“不是吗？那供奉的是谁啊？”粉雕玉砌的小人儿不解地问道。

　　妘遇耐心的回答：“供奉的是万纭上仙，妘遇。”

　　“哦？那这个万纭上仙也是掌管姻缘的吧。”曲岁歌说道。

　　“据我所知，万纭上仙并不掌管姻缘。”妘遇回答，“小姑娘你怎么会觉得万纭上仙掌管姻缘呢？”

　　“因为我求到了啊。”曲岁歌拉着妘遇的袖子回答，“而且还比月老快很多。母后告诉我，我现在求姻缘，十年之后月老就会送给我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而我求错了人，求到了万纭上仙这里，万纭上仙马上就把哥哥你给我了。”

　　曲岁歌一面说着一面骄傲地挺了挺胸，“反正父皇说了，小公主最大。那本公主就宣布，哥哥你就是本公主日后的驸马了。”

　　妘遇对这个骄纵的小姑娘很是无奈，摸了摸曲岁歌的头问：“可是迷路了？我送你出去如何？”

　　“我没有迷路，我是来寻我的驸马的。”曲岁歌坚持地道，“哥哥，你别嫌我小，我会长大的，很快就长大了，等我及笄了，我就嫁给你。”

　　妘遇不言，只是单手将曲岁歌抱在了臂弯之中将曲岁歌送出了竹林。

　　外边寻找曲岁歌的宫人乱七八糟，吓得都快哭了，见到妘遇抱了毫发无损的曲岁歌出来，一个嬷嬷连忙上前，直接就哭出来了，一边接过曲岁歌一边向妘遇道谢。

　　“哥哥、哥哥，我要回宫了，你和我一起回宫去吗？”曲岁歌挥着小短手问妘遇。

　　妘遇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曲岁歌嘟着嘴不悦地问，“阿嬷说了，夫妻都是住在一起的。哥哥是我未来的驸马，我们自然也应该住在一起。”

　　抱着曲岁歌的嬷嬷被曲岁歌这一番言论吓得惊慌失措连忙道：“公主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这个哥哥就是月老······哦，不对，应该是万纭上仙赐给我的驸马，哥哥你说是不是？”曲岁歌道，“哥哥，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妘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公主殿下，我是神，而你是人。”

　　此处本就是妘遇的宫观，妘遇倒是不必隐瞒什么，也是因为纵然这么说了也没有几个人相信，只当妘遇是在哄曲岁歌而已。

　　曲岁歌抱着嬷嬷的脖子不解地询问：“那哥哥你为什么要当神而不当一个人呢？”

　　这一个问题可真是把妘遇问倒了，生而为神，妘遇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自己去当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几经思索，妘遇大抵是魔怔了，就因为这么一句童言无忌。

　　一夜之间，全天下数万座属于万纭上仙的宫观被一夜焚毁。

　　妘遇的信徒们一阵惶恐，都以为是万纭上仙陨落了。

　　却不曾想，这一位天之骄子走进了乱世之中的一个国家，就此俯首称臣。

　　曲岁歌再次看到妘遇，妘遇已是国师的身份，曲岁歌是向妘遇跑过来的。

　　妘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垂髫少女向自己奔跑过来，心中顿时柔软了一块，在曲岁歌扑进自己怀里抱住自己的时候，妘遇万年未曾动荡过的心似乎跳漏了一拍。

　　“哥哥！你是来娶我了吗？可是我还没有长大啊，你现在娶我他们会笑话你的。当然，若是哥哥无惧流言蜚语，执意要娶我，我现在就可以嫁给你。”才六岁的小姑娘胡言乱语，惹得曲奕狠狠地抽了两下嘴角，也是叫妘遇又是无奈又是温暖。

　　“孩子还小，让国师见笑了。”曲奕对妘遇说道，然后又去瞪曲岁歌，“又胡闹！整天疯疯癫癫的，不知道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去！”

　　曲岁歌吐了吐舌头抱着妘遇对曲奕道：“父皇，这是我向万纭上仙求来的驸马，父皇开始给我准备嫁妆吧，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曲奕问：“有多快？”

　　曲岁歌憨憨地回答：“就很快，咻得一下子就嫁了。”

　　曲奕实在忍不住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去你的！”

　　这个孩子可真是有趣，彼时妘遇是这么想的，妘遇也乐意这个有趣的孩子缠着自己玩，在很多年里妘遇都只把曲岁歌当成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也确确实实温暖了他的生命，那段时间过去了九年。

　　不知不倦，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了。

　　“哥哥，我及笄了。”这是那个孩子对妘遇说的最后一句话。

　　妘遇抬眸看向曲岁歌，他一直都是把她当成一个孩子看待的，而这个孩子今年十五岁了。

　　目光交缠，曲岁歌羞涩而又大胆地重复了一遍：“哥哥，我及笄了。”

　　妘遇依旧未出一言作答，也是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她的模样，她的眉眼竟然已经如此美艳了。

　　心，沉溺了。

　　“我是你养大的，哥哥，那我就是你的。”曲岁歌拉住了妘遇的袖子。

　　妘遇勾唇浅笑，回答曲岁歌：“嗯，好。”

　　曲岁歌追问：“好什么？”

　　“你是我养大的，你是我的。”妘遇回答，如曲岁歌所愿。

　　曲岁歌便喜笑颜开地扑进了妘遇的怀中，那也是妘遇最后一次接住她。

　　一场风寒来的突然，明明那般明媚的少女，在几日病榻之间竟然日益憔悴，久治不愈。妘遇四处寻访名医，甚至破例回了一次神都。

　　在神都妘遇见到了自己的义妹，羋芮。

　　“哥哥。”这一声呼唤像极了曲岁歌的呼唤。

　　妘遇回过头看见的却是羋芮：“怎么是你？”

　　“哥哥不愿意见我了吗？”羋芮有些失望，“听说哥哥要成婚了。”

　　妘遇点了点头：“嗯。”

　　“和一个凡人女子？”羋芮问。

　　妘遇反问：“那又如何？”

　　羋芮摇了摇头然后道：“哥哥，你会后悔的。”

　　妘遇匆匆忙忙取了救命的神药下了凡，没有去理会羋芮，也就错过了羋芮那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毒。

　　当曲岁歌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了，曲岁歌的目光变得那么陌生，那么疏远，妘遇甚至在曲岁歌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对自己的厌恶。

　　妘遇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到死也没有明白。

　　当年粘着自己赶都赶不走，从小时候就说要嫁给自己的姑娘开始躲着自己，惧怕、讨厌自己。妘遇呆呆地站了一整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一想就是三千年，而三千年之后，妘遇还是没有一个答案。

　　她爱他的时候，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孩子。终于到他也爱上她的时候，她却变了，变得让妘遇不敢说爱她，她甚至为了躲他逃离了南楚，宁愿去面对外面战火纷飞的乱世，也不愿在自己的庇护之下生活。

　　妘遇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离开，但妘遇也不敢再以妘遇这一张脸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太怕她再逃离了。

　　妘遇不知道的是，在他费尽心思要找回当初的曲岁歌的时候，曲岁歌也在拼了命得想要找到被她遗忘的童养夫。

　　妘遇千不该万不该易容为萧如琢的模样从竹径之中走出。曲岁歌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那个从竹径之中走出的白衣神人，在这一幕重演之后阴差阳错的与萧如琢的这一张脸重合了。

　　曲岁歌没有想到自己认错人人，妘遇也没有想到曲岁歌会说自己要嫁给萧如琢，那个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明明什么都是自己做的啊。

　　妘遇又在夜风之中站了一夜，次日天光破晓的时候，妘遇提起了剑。

　　如果早早地将他们之间的往事说出，如果告诉她那个人是自己，如果将那一日屠城的勇气用来抢亲，那么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崮城的桃源是他种下来的，那么他现在要收回来，又有什么错？

　　利剑斩过一个又一个人，妘遇看着那些弱小的人尖叫逃命，心里什么都没有了。

　　五十万人而已，对于上神而言不过是几只蝼蚁。妘遇踩在尸堆上，第一次用一个上神应该有的目光看向前方。

　　前方只剩下从萧府之中跑出来，凤冠霞帔，抱着双臂在尸山旁痛哭的曲岁歌。

　　“你跟不跟我走？”妘遇的剑指向了曲岁歌，如果曲岁歌摇头的话，剑应该也会划破曲岁歌的脖子吧。

　　如果她摇头，便杀了她，妘遇是这么想的。

　　曲岁歌哭得梨花带雨地看向妘遇，梗咽不止地询问：“为什么？为什么？妘遇······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呢？妘遇回顾崮城，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妘遇不知道曲岁歌的话没有说完，她想要问的是“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会儿？我已经想起来了。”

　　妘遇不会知道，在终于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冲出萧府去找寻自己真正的爱人，却发现她真正爱的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是有多痛苦，多绝望。

　　山中三千年，他温柔依旧纵容她的疯癫他囚禁她，却从未侵犯过她，在情爱之中，他卑微到了尘埃里。

　　若是曲岁歌能够做到“商女不知亡国恨”就好了，她就可以放任自己沉沦。他们本可以相爱，携手千秋万代。

　　曲岁歌爱妘遇，也爱崮城的子民，曲岁歌在妘遇给的桃源之中长大，却与被妘遇拖进了地狱。她不愿相信如此温柔对自己的妘遇会变成那么骇人，然而亲眼所见，不可忘却。

　　那一夜，借着一杯浊酒，她倒进了他的怀中，抑制了三千年不敢诉说的爱意在她点足去吻他之时全数倾泻，在唇齿交缠之间，曲岁歌主动去拉扯妘遇的衣裳，抱着妘遇不防。

　　看着这个素日冷清淡雅的人在自己身上失控，看着他布满情·欲，看着他那般眷爱着自己的身体。

　　妘遇的喘息渐渐沉重，嗓音渐渐低沉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字，抵死缠.绵之中，她与他十指紧扣。这一夜，二人皆是如愿以偿。

　　疯狂的情事不知持续了多久才结束，妘遇抱着曲岁歌沉沉的睡去，曲岁歌却是一夜无眠、崮城的亡灵在她耳边不断的咒骂着，指责她如此淫.荡，对着生死仇人也能投怀送抱，辱骂她不知亡国恨，在仇人的怀中还能那么愉悦，那么安稳。

　　三千年，一百多万个日夜，曲岁歌内心的煎熬没有一刻停止过。曲岁歌不可否认自己深深地爱着妘遇，她想就这么留在妘遇的身边，忘记仇恨。

　　他不是国师，她也不曾是公主，他们只是这山野之中的一对鸳鸯，一生一世。

　　要是妘遇没有屠崮城就好了。

　　如果妘遇没有屠崮城，而是去抢亲了，就算是曲岁歌没有记起那些过往，也会在他给的尊敬与溺爱之中再次爱上他的。

　　崮城是曲岁歌的痛，也是妘遇的痛。

　　曲岁歌见到过妘遇在夜深之时回话出桃源崮城，然后一个人看着画上的旧景，有时只是沉思，有时会默默垂泪，有时又会恶心到干呕。

　　曲岁歌知道，妘遇也很后悔屠了崮城，崮城是他亲手缔造出来的桃源，却又毁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又一日，曲岁歌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无意的望向书房，看见妘遇伏在案上，脸上泪水纵横，不一会儿又止不住地干呕，几番折腾之下，妘遇对着自己举起了剑。

　　在剑落下的前一刻，曲岁歌冲进了书房，走上前抱住了妘遇。她坚持了三千年到底还是轰然倒塌了。

　　在发现自己有孕之后，曲岁歌将自己关在房中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闹了一整日，她欢喜自己与心爱之人有了骨肉，却也羞愤自己就这么背弃了崮城的仇恨。

　　曲岁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在孩子快出身的最后一个月里，曲岁歌展现出了倾尽此生的温柔。

　　妘遇不知道，曲岁歌有多珍视这一个月来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黑夜里，她整夜整夜不愿入睡，只为多看他一会儿。看他在睡梦之中安详的脸庞，一如那些年妘遇国师在专心致志地处理国事，那个小公主满心喜悦地仰着头看他。

　　孩子出生，曲岁歌看着他们的女儿，这个当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婴儿，她叫妘离羲，是曲岁歌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好的名字。

　　曲岁歌亲吻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趁着妘遇的那个妹妹来找妘遇，半走半爬了数里山路，将自己坠下万丈深渊。

　　崮城的仇，她报不了，她没办法对妘遇下手，而妘遇的情，她也回应不了。给他留下一个女儿算是给他的报答，给自己和他一个解脱。

　　没有了曲岁歌，妘遇说不定就忘记崮城，从崮城走出去，他们都被崮城锁着，曲岁歌是出不去了，妘遇应当还有机会走出去。余生有女儿承欢膝下，他能好好地度过不再有曲岁歌地岁月。

　　妘遇抱着孩子追过来，看着万丈深渊，心凉透了。

　　良久之后，妘遇抱紧了女儿转身回去。妘遇坐在了曲岁歌的房中，摇晃着摇篮哄着小女儿入睡，沉默一夜。

　　他是上神啊，甚至还是上神少帝，只要他愿意，去和姜吾尊服个软，他便会是天下仅次于姜吾尊尊贵的，会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对他逢迎献媚。在他还有宫观，还受人朝贡之时，他的一瞥可就能让一个女子欢喜好几日。

　　可是······曲岁歌，你也太厉害了，这么玩弄一个天之骄子。

　　在这三千年里，她对自己说了那么多残忍的话，妘遇默默忍受纵容，刻意地当做一时气话，现在，妘遇相信了，全信了。妘遇全部的心血对曲岁歌而言，什么都不是。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然后就恶心地去死了。

　　呵，曲岁歌、曲岁歌······

　　后来，连女儿都丢了，虽然很快就找到了女儿，但是他却又错了，他居然会以为离家是真的会对女儿好，却想不到女儿的神骨都被抽去，没了神骨，妘遇连女儿都感知不到了，知道四十年后，无意之中看到了在寒冰阵之中的女儿。那是妘遇真的是差点又拔剑屠了玉城，但是妘遇会害怕了，害怕连女儿也离开他。

　　在剑锋划过脖颈的时候，妘遇突然想明白了，时候感受到了曲岁歌当年那纵身一跃的轻松，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到底还是被崮城困死了。

　　他到底也还算相信了，曲岁歌从未爱过他。

　　生命在流逝，魂魄在消散。在满天星光之中，妘遇似乎又看到了曲岁歌，她笑着从长廊的那一头向自己跑过来，妘遇张开双臂，她便正正好扑进了他的怀里，灿若春华。

　　纯脉之魂，没有来世，他们的缘，就此断尽了。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好、好、好。

　　素心本无尘，忽觉染尘，却已是三尺雪，一寸灰。 帝君泽世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