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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修复师
小酒馆的青梅酒度数很低，后劲也真的是很大，一顿饭还没有吃完，温婉就觉得天旋地转，正在和叶深说话的赵嘉弩多了好几个脑袋，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温婉很乖，这种乖巧喝醉酒之后还能很好的保持住，她也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赵嘉弩和叶深说话，一如她正常的时候。
赵嘉弩这一次到上海并非偶然，他是专程来找叶深的，有一个收藏家，家就住在上海本地，他要鉴赏他收藏的一个清朝哥窑梅花瓶的真假，公司一琢磨，叶深在这边，正好可以让他开开眼界，等这边他的业务熟练了，等分公司在上海落稳脚跟可以快速投入战斗。所以公司派赵嘉弩带了一个老伙计一起到上海收藏家的家里鉴定花瓶，叶深随从。老伙计是业内有名的鉴赏家，眼光毒辣，一双眼睛鹰隼一样，看什么都一看一个准，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大了些，体力跟不上。鉴赏家的别墅在沪郊一座清秀的山上，往来市内大约四五十公里的路程，来回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折腾得鉴赏家头晕脑胀，回到市内就钻进酒店休息去了，赵嘉弩和叶深出来吃饭，恰巧就捉到温婉在干坏事。
叶深在饭桌上对老伙计啧啧称奇：“姜老果然名不虚传，他鉴赏文物的眼光很毒辣，比我高明了不少。”
叶深今天给姜老打下手，刚从小小的助理箱里取出一双白手套递给他，他却已经隔着玻璃就拍板道：“不用了，这个瓶子是假的。”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包括叶深。姜老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转身到一旁的真皮沙发上安顿他年久失修的躯壳了，东家很周道，专门备了上好的白茶用小红泥炉橄榄炭煮着，冒出袅袅的白色雾气，开水翻滚的声音滋滋作响。
姜老扔出这么一句话，就惬意地瘫在沙发上休养生息。可单是这么一句话实在太对不起东家开出的高额鉴赏费，还得出报告。叶深顿时明白姜老的意思——姜老这是要让他去抠细节，把虚假的点找出来。
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叶深戴上手套，手拿高倍放大镜，将花瓶捧起来看了又看，繁复细密的花纹给鉴定增大了很大的难度。很多赝品做得不输于原作的精美，他捧着的这一个无疑是其中的翘楚，他看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两个小时才将将看出些许端倪——瓶底和瓶身衔接处的花纹非常繁密。整个花瓶虽然延续了清朝皇宫一贯喜欢的大气重工动，纹饰五颜六色，恍如一只花孔雀，可用的纹饰多半是细短的花纹，细细密密的花纹遍布真个瓶身。可衔接处的纹饰却一反常态地修长，一朵祥云几乎将瓶底覆盖了一圈。他贴着那一处排查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道急不可查的裂痕。
生产这个赝品的人工艺水平极高，这个瓶子做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只不过清朝烧制这种花瓶讲究的是浑然天成，瓶身和瓶底之间没有接痕，直接用泥胎烧制。可东家这个瓶子的底部和身体是后期接上去的，接的水平相当之高，再用一圈花纹做装饰，如果不仔细去看，压根就看不出来。
忙活了这么久，叶深直起腰，长舒了一口气，对赵嘉弩道：“东西应该是假的，瓶底是接上去的，不过咱们现在要找一些相关的史料佐证才能出报告。”
听到这里，姜老这才纡尊降贵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一个小时四十六分钟，小伙子资质不错。”
叶深：“多谢姜老赞赏。”
回来的路上，叶深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坐在身边的姜老：“当时你看到那个花瓶前后连一分钟都没有，你怎么知道那个瓶子是假的？”
姜老有点晕车，脸色不是很好，一听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不耻下问，立马抖擞了一下精神，强撑着说：“因为真的那个花瓶现在在北京一个博物馆里，我上周才去博物馆给它做了釉彩修复。”
叶深被噎了一下，还噎得不轻，半晌没能想出什么话来接。
“釉彩修复？”叶深呢喃了一下，他对修复这两个字的感情很深。叶父以前就是苏州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博物馆小小的修复室里与那些古老的文物作伴。他总说文物也是有生命的，日日和它们相伴，仿佛能亲眼看到历史洪潮遮盖下的往事。
姜老点点头：“我本职就是做文物修复，后来修复得多了，也不知谁传出去说我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害得好多人来打扰清净，年纪都这么大一把了，还要到处奔波。”
害得他老人家奔波劳碌的赵嘉弩很不好意思地说：“姜老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叶深没有说话。
姜老顿了一阵，又问叶深：“小伙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我看你资质很不错。”
叶深如实回答：“我爸爸是苏州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从小我就跟他在一起接触过很多文物，现在又读的考古系，所以有一定的鉴赏能力。”
姜老：“有想法朝修复这方面发展吗？我可以带你。”
姜老一向好为人师，看到有资质的年轻人总是想收入门下当徒弟，生怕自己手上的技术回潮了一样。别的师傅都会留一手，就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他可好，非但一个劲的收徒弟，还恨不能将自己会的东西全都交给徒弟。这下可好，好多刚来的徒弟，看到他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总结编排出的多达三千多页的文物修复要点，都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学得最久的，抱着书看了近三个月发现文物修复的知识点太多了，一边看还要一边实操。他看了三个多月，将将看了不过四五十页，顿觉文物修复路漫漫，自己不适合走这一条路，于是也背弃师门了。
姜老成功地让很多青年对文物修复这个看似古朴典雅的职业兴趣全无。
文物修复不是过家家，也不是口上功夫。不仅需要理论知识的不断累积，更多的要上手实操。上手实操很多东西没办法教，每一个文物的状态都是不一样的，注定不能量产。就拿简简单单的调颜料来说，同一个花瓶不同部位的颜料深浅都不可能一模一样，修复师要一点点比对原来的颜色，去调最适合的颜色，深浅浓淡，不是能教出来的，非得天长日久的累积才能掌握秘诀。
修复事的性子要沉稳，静得下去，否则又怎能甘于寂寞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坐下去？
现在的人心中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稳不定坐不住，这也是为什么姜老一把年纪还很执着收徒的原因，他现在的弟子没几个能担纲大梁，大部分人学了半罐子就迫不及待出去显摆，丢了他老人家的颜面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万一他钻研一生的手艺丢了，岂不令人恻然。
叶深老老实实地回道：“多谢姜老的好意，我主要是想往鉴赏这一方面发展，对修复没什么兴趣。”
他说的都是老实话，以前叶父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跟他说，以后做什么也不要做文物修复师，他虽然喜欢这个职业，可对这个职业也充满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厌恶，叶深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厌恶从何而出。
吃完饭，赵嘉弩先回去了，叶深送温婉回酒店。
她看似清醒，神情镇定地同赵嘉弩告别，可叶深还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她走路一向笔直端正，一条道能走到黑，可今天脚步微不可查地乱了几下。
目光上移，她的眼神看向前方的时候也是空洞无一物的，他啼笑皆非，扯了扯她的衣袖：“婉婉？”
温婉这会儿脑子里晕乎乎的，脚下犹有千钧，每迈一步都像耗干了力气，被他这一扯，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叶深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手肘，借着他的支撑这才没摔倒在地上。温婉觉得胸口有团火朝上腾腾直冒，冒到头顶烧掉了她仅有的理智。她和叶深眼对着眼，脸对着脸，呼吸相闻，她看到他明媚的双眸，如同含春远山的眉，心里觉得欢喜得很，一时体验了把什么叫做情不自禁。她仰起头飞快地在他脸颊啄了一口。
叶深心口猛地一窒，憋着股气似的，似笑非笑看向她：“跟着谁学了这一身痞气？”
温婉粲然一笑：“不是从小就这样的吗？”
叶深一对上她的笑意，就那么不经意地想起六岁那年的盛夏，那时寻园内苑还有一汪池塘，塘边有棵硕大柳树，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孩子就喜欢在柳树下玩儿，叶深喜欢爬树，有一回爬到树上捉了好几只蝉。几个小伙伴吵着要，他就在树下给他们分蝉，其中一只不知怎么回事，飞到了温婉脸上。她吓得嘤嘤直哭，哭声惊动了叶父，以为叶深欺负温婉，用鸡毛掸子追了满院子把他也打得嗷嗷哭喊。
叶深觉得挺冤枉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偏要遭此残害，于是他将一切都算到温婉头上，好几天没有理她。
温婉被他躲急了，有一回直接把他堵在校门口，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深支吾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说她小气吧，她肯定又要哭，仅存的理智建议他闭嘴。
小丫头那个时候梳着两个朝天髻，冲上去就把他推在幼儿园五颜六色的墙壁上，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口。
“我亲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命令你，不准再生我的气。” 不闻当年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