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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大门上的重锁

花红花火 海飞 22622 2021-04-0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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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雾缭绕的赌馆内,摇骰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夏夜稻田里不知疲倦的虫叫蛙鸣。桌子前赌徒们的脑袋挤着挨着凑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里,像极了一堆发黑的水葫芦上下浮动。田树根与王五隔着一张桌子,他一只脚搁在另一条长凳上,半蹲半坐的样子,头发蓬乱眼泡浮肿,面皮晦暗得就像上了一层厚厚的桐油,一坨眼屎结结实实地堆在眼角。

  一圈下来,田树根又输了。赌馆伙计伸出长竹杆把田树根面前的一堆筹码划拉到王五一边。田树根气急败坏地向二胖伸手,二胖怯怯地把参汤递给他。田树根喝了一口就高声叫骂又没熬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走。

  青花长衫阳春面般清爽的九枝梅走进来,细长白净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大大的玉扳指,很让人担心会把手指压断。他一把搭住擦身而过的田树根的肩头,扭过腰身妩媚地对他笑,这位兄弟别走啊,再赌两把试试手气?

  田树根没好气地推开九枝梅,你男的女的?别跟本少爷拉拉扯扯。

  九枝梅伸出细长的手指刮了下田树根的脸,咯咯笑,讨厌,人家大老爷们啊!我来辛浦镇走亲戚,听说这镇上有个玩牌高手,特意过来英雄惜英雄。

  田树根上下打量他,你女里女气的算什么英雄?

  九枝梅撅起嘴晃着衣襟,人家堂堂正正大男人,要不要给你看看?

  田树根拍了下桌子,重新坐定,伙计,摇骰子!

  许多个脑袋又凑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下流水一样哗啦啦的声音又响起,让人想起一群辛勤的妇人在河埠头洗衣裳的景致。沈万顺从二楼俯身看下去,清楚地看到田树根与九枝梅的对赌。田树根面前已经堆起一堆赢来的筹码。他满面红光,嘴里叼着一只熏猪脚,不停地啃着。当猪脚快滑下时,他用手背一抬重新塞进嘴里。他的鼻尖挂着一颗欲坠不坠的晶亮汗珠,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赌馆伙计殷勤地替田树根敲背。

  九枝梅把骰子罐扣到桌子上,缓缓掀起。田树根咧着嘴笑了,你又输了!

  九枝梅皱着眉头瞅自己的手,手贱,一定是因为昨晚摸了女人。今儿就玩到这吧,结账!

  沈万顺听到这里,面露欣慰之色。他望向窗外远处,田记唐宋酒坊高挂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格外刺眼。他喃喃道,有粮兄,我前前后后跟他们说了三四回,该给的面子给足了,可他们给脸不要脸,我这也是没法子才想出来的法子,怪我不得。他拎起一根新的文明棍,点着暗兮兮的楼梯稳稳地走下去。

  沈万顺拨开人群,吃惊地揪过九枝梅,你个小混账,我找你好半天。走一趟亲戚你又赌上了。回头我怎么跟你爹交待?

  九枝梅哭丧着脸说表伯我输了。账房算盘啪啪一打,尖着嗓门喊,一百零五块大洋。

  沈万顺连连叹气,从身上掏出一布袋大洋说,本来打算明天进货,现在只能先替你还上,总不能让你被人剥光衣裳吧。树根侄儿,下手不能太狠啊。

  田树根自鸣得意,沈老伯,赌场无父子,赌账也是账。一百块大洋,零头拿去买满城香熏肘子,我请客!

  沈万顺掂了掂钱袋,叹着气扔到田树根面前。田树根迫不及待地打开钱袋子,捧起一把大洋,慢慢张开手。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唱歌般的叮叮当当声。沈万顺拉起九枝梅往外走。九枝梅挣开沈万顺的手,跟田树根约定明天继续玩。田树根嘴里塞着猪脚,口齿不清地唔唔嗯嗯,两眼放光,拼命点头。

  田太太捻着佛珠念经。田明媚在旁边涂手指甲,漫不经心地问她娘明天要不要去城里看八龄童的绍兴大班,沈家门跟她说过。

  田太太停了手里的佛珠,看看女儿的粉红脸蛋,她从女儿的好气色中看到了女儿今后或将过上安逸富贵的好日子的远景,这让田太太颇为慰藉。她含笑说你想去就去吧,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随后她记起长久没见过田树根,便问他去了哪。

  田明媚一脸不屑,瞧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个赌棍不输光绝不会回家!估计这些日子手顺,听说老买满城香熏肘子请客。

  田太太说,幸好每次就给他五块大洋,他输了自然也就回来了。接着她继续念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她觉得在她虔诚无比的念叨祷告中,佛祖一定会感应到,会保佑田家子嗣绵永,世代隆昌。

  昏天黑地的赌馆里,田树根脖子上甩着一根毛巾,咬着牙齿摇骰子。他眼睛充血,脸色发绿,面色苍白得不像活人,头发乱得像被袭过的鸟窝。两个女人有节奏地给九枝梅敲背。九枝梅呲牙咧嘴,唉哟哟,轻点轻点,快把爷爷我的骨头敲散了。讨厌!

  田树根掀开骰子罐看了看,一脸沮丧。九枝梅拿过骰子罐,长长的手指掐住罐身灵活地摇动,眼神妩媚地瞟田树根。田树根的心跟着骨碌碌的骰子声滚来滚去。他撒了十多年骰子,这骰子比他的手指头还熟稔可亲,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沉重难听过,三伏天里一阵阵闷雷从天边辗到耳边,又从耳边滚到天边,挥之不去的心烦意乱。

  九枝梅打开骰子罐,脸上的笑容像九枝梅花盛开,十三个点大!田大少爷,你又输了!

  田树根阴沉着脸一伸手,账房马上将一本签满“田树根”名字的账本递上去。田树根写上名字,仔细地按上手印,瞧瞧自己的字,颇为得意,还别说,这些日子我这字越写越好了!

  那天傍晚,在沈家大院昏黄的客厅里,算盘珠劈劈啪啪很响。在沈万顺听来,比赌馆里滚雷般的骰子声要动听一百倍。沈二按着签满田树根名字的账本打算盘,不时扶一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沈万顺扶着拐棍闭目养神,眼皮急速地颤动。九枝梅翘着兰花指慢悠悠地嗑瓜子,一边逗弄笼子里的八哥,叫爷,叫呀,你这小坏鸟儿!

  劈劈啪啪声一停,沈万顺的眼睛马上睁开,灵活地转动。沈二说,老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跟您给田家宅子和田记唐宋酒坊估的价一样。

  沈万顺起身向九枝梅拱手表示谢意。沈二连忙拿出一小箱银元送过去。九枝梅掂了掂分量,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谢了!

  九枝梅抬眼望了望窗外昏黄的时光,他想,田家的变故就要来了。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赌博实在是一件害人的事。

  第二天中午,田树根一直都在等着九枝梅出现,但是九枝梅始终都没有出现。田树根有些急了,看到一个伙计从他面前阴阳怪气地走过,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伙计的衣领。立即有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们安静地看着田树根想要干什么。田树根吼问九枝梅怎么还没来,赌坊伙计傻愣愣地拼命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这时候沈二搀着沈万顺进来,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像两根木讷的棍子。田树根看到了这两根棍子,他一下子扑向沈万顺急切地问,九枝梅啥时来?

  沈万顺差点被他扑倒,他拂着干干净净的衣裳责备道,昨晚他爹得急病回去了。我说树根,不是早跟你说过下手不能太狠,你看你!

  沈二递上田树根签满字的账册。田树根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

  沈万顺说,赌场无父子,赌账也是账,这话你说的吧。九枝梅的赌账让我这表伯替他收了!

  田树根倒退了两步,几个赌徒给他让出了一个空间。田树根在那儿摇晃着,没有一丝风,但田树根仍然觉得自己快点要被风吹倒了。

  沈万顺清了清嗓子,赌馆里的人们都停下了洗牌,赌徒们把头扭向他们这边。煤炉里的水开了,壶盖被热气顶起,发出欢快的扑扑声。雾气在赌馆里游魂似的飘荡。伙计顾不上倒水,踮着脚瞅热闹。这时,整个赌馆都听到了沈万顺中气十足的声音,田家的宅子、酒坊,从你昨天晚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开始,已经不再姓田。田家的一片瓦、一块砖、一坛酒都改姓沈啦!

  田树根的身子直直地往后倒去,一名小伙计及时塞上一把椅子。田树根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喊,来碗莲子汤!

  赌馆伙计小声说,大少爷您账上没钱了。

  沈万顺努努嘴,给田大少爷来碗莲子汤,记我账上!

  一个伙计端上两碗莲子汤。田树根端起莲子汤,嘴唇颤抖,调羹碰着碗沿当当乱响,塞到嘴里都塞不准,洒了一前襟。沈万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隔着桌子用手帕给田树根细细地擦拭,笑容可掬地说,田大少爷,吃东西不能漏嘴,这道理小孩子都懂。

  田树根像个傻子似的任他擦。沈万顺将手帕扔在了地上,脸上堆着一个丰厚的笑容。沈万顺说,三天后我来收账吧!回去跟家里好好说说,该收拾的收拾好!

  田树根就像一棵没有根的树,随时都会倒下来一般失魂落魄地摇晃游移着走出赌馆,二胖蹲下身子要背起田树根离开。田树根对准二胖的屁股踹过去,这一脚无力又沮丧,二胖只是晃了晃身体并没有倒地。田树根趴在二胖背上放声大哭,二胖,你个狗奴才,谁让你天天背我来赌馆,我要剁了你两条狗腿!

  沈家大院里,沈万顺对着美孚灯,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翻看田树根赌输的账本,赞赏地点点头,沈二,还真别说,田树根这字确实一天比一天有进步。

  沈家门在旁边一脸不屑,老爷子,你没觉得你这招太损了点!

  沈万顺从鼻子里打出冷哼,眼神阴阴地盯住沈家门,你还是我亲生儿子吗?

  田树根垂头丧气地跪在祖宗灵位前,嘴角淌着血,鼻孔塞着一团渗血的棉花,头发像被风刮倒的芦苇,无精打采地倒向一侧。田太太瘫坐在太师椅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田有粮的在天之灵哭诉一连串的不幸遭遇。田明媚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转过脸仇恨地怒视田树根。

  田树才揣了一脚田树根的屁股,再揪住那丛芦苇使劲摇晃,田树根,你对得起田家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爹娘吗?对得起嫂子吗?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田树根一把将鼻孔里血淋淋的棉花团扯出来扔在地上,田树才!我变成混蛋全都是你的错!从小到大,你永远做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对,我永远是没出息、不成器的那个。这个家从来没人正眼瞧过我,只有在赌桌上,我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一条蚯蚓似的血从田树根鼻孔里静静淌下来,滴到下巴上,接着第二滴又缓缓流下来。田树根的整张脸看起来像一张摊得很蹩脚很粗糙的葱花胡萝卜饼,他倒了下去,索性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仿佛被人随意丢弃的一只旧麻袋。

  田树才渐渐松手,垂下头叹了口气。花红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后面跟着不知所措的田福。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走过来一脚踩在了田树根的脸上。然后她蹲下身,望着田树根六神无主的眼睛说,我不想说你了,我懒得再说你。田树根你怎么不去死!

  田明媚于心不忍,花红,再怎么说他是田家大少爷,轮不到你管教!

  花红看了眼田明媚,点点头,转身往外奔。田树才急忙跟出去。夜色里,花红奔跑在光线暗淡的街上,天上的月亮板着一张失血的苍白面孔,两旁的房屋树影鬼魅似的瞅着这个周身燃烧着怒火的女子,夜风在她的耳边尖利地呼啸。静寂的街道只听见青石板被花红惊醒的声音。

  花红跑到沈家大院门口,沈万顺正把九枝梅送走。花红的一只鞋子跑落在路面上,她索性脱下脚上的鞋子向沈家大院奔来。远远地她看到九枝梅正要坐上一辆黄包车,鞋子呼啸着打着转从花红手中脱手而出,九枝梅却抄手接住了。他认真地拿着这只鞋子在手中端详着,好久以后他叹了一口气说,瞧这鞋子多精巧,不知道要学多少年月,我才能做出这么好的鞋子。

  沈万顺宽容地呵呵笑,花掌柜哪来这么大火气?

  花红愤怒地看着他,沈万顺,人在做天在看,你干这种缺德事一定会断子绝孙!

  沈万顺板起脸,花掌柜,做女人说话不要太刻薄。

  花红摸出田记的铜钥匙,冲着沈万顺晃,你别以为得到了田记唐宋酒坊,就得到了唐宋花雕酒!我人在哪,唐宋花雕酒就在哪。你只不过得到个空壳!

  田树才赶来,手指几乎戳到沈万顺的鼻尖,只要我田树才在,沈万顺你休想得逞!

  沈二捧着账本过来,递给沈万顺。沈万顺用舌头舔了舔手指头,翻开一页页的账本,我早就劝过你家大少爷下手不要太狠,这赌馆里的人都听着,不信去打听打听。只怪田大少爷非要和我表侄赌,这账本上可都是他亲笔签名,你们看看,看看。

  沈万顺用手指头戳着田树根的签名,温和地笑着,好像他们是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他耐着性子跟他们讲道理,他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

  花红的目光落在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红手指印上。花红忽然想起花七斤每回剧烈咳嗽后,落在掌心的一朵朵腥红的梅花。然后各种与红色有关的事物一层层像细雪一样覆盖下来,红色的指印,红色的梅花,她出嫁时的红盖头、红嫁衣,枪炮呼啸过后的血……田树才看到了花红失魂落魄的脸,在一层层厚重起来的暮色里,像一幅越来越古老的画……

  田树根孤零零地躺在在田家祖宗牌位前。旁边厢房里有一口口空棺材,月光移到棺材盖上,一团团奇形怪状的树影像覆盖在棺材盖上的水草,风一吹,晃一晃,好像晃动的是影子,而不是树。一阵猛风刮进窗子,窗外树上,一只乌鸦发出凄厉的怪叫。田树根终于蠕动了一下,懒散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田树根在祠堂天井里转了两个恍惚的圈,转圈是因为他迷路了,他从小就呆的这个家看起来是这样生疏。最后他终于找到出口,晃荡着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田树根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就像是一阵被风吹起的羽毛。月光渐渐隐去,乌云遮住了月亮,仿佛是要变天的样子。田树根飘过了青石板铺成的巷路,然后来到了田记唐宋酒坊的门口。田记唐宋酒坊的大门虚掩着,伙计们都散去了。一坛坛酒沉默地蹲在黑夜里。田树根摇摇晃晃地进来,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花红,花红!没人答应,田树根走向酒坛子,叹了口气,端起一坛子酒打开泥坛封,对着嘴就灌起来。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淋了他一身。

  田树根从酒坛转到酒缸边,摇摇晃晃地扶着酒缸,大着舌头说,花红,你酿的酒真不错!可惜这些都是那个老王八蛋的了。他又顺手提起酒缸边上的一个木勺子继续喝,酒坊输了,酒也是沈万顺那个老王八的了,我得多喝点,多喝点,不能便宜了那个老王八……

  田树根一勺子接一勺子地猛灌,嘴角的酒水像裂了缝的酒缸哗哗淌。田树根用手掌抚摸着大缸上贴着的唐宋花雕标签,满脸泪水,跌倒在满是酒水的地上,重重地跪下去,脑袋抵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手一下又一下地捶着地面,号啕大哭。他难听的哭声,在黑夜里四处流转。

  没有人知道,田树根是什么时候一头扎进酒缸里的。他显然是喝醉了,显然是在这个夜晚,孤魂野鬼一般不知所踪。他笨拙的身体如同一头被屠宰放血后的猪扔进褪毛的水缸,连半声叫唤也没有,只是溅起了一圈淡褐色的漂亮水花,酒缸里咕嘟嘟地冒出几串气泡,他的双脚像车水一样不停蹬动着。很快,一切恢复了平静……

  天色越来越暗,空中不时划过几道闪电,低沉的雷声重重地压过天边。田家客堂里,花红拿过一个食盒,往里放了一碗饭一碗菜,对泥塑木雕般的田太太说我去给他送饭。

  田树才没好气,送什么送,饿死他算了!

  田明媚咬牙切齿,饿死他就算便宜他了!

  花红笑了,平静地说,怎么说他都是我男人。她走到门口,抬眼看了看天,对田树才说,树才好像要下雨了,伙计们该散工回家了,你帮我去酒坊看看门窗有没有关好。

  田树才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饭碗,落在花红的背影上。他看到花红走出了院门,然后消失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推开饭碗,找出了一把伞。

  花红推开祠堂厚重的大门,屋里空无一人。花红喊了几声树根,角角落落找了遍,仍不见田树根。她突然觉得,如果田树根从来都没有在辛浦镇上存在过,也不失是一件好事。而此时田树才拿着雨伞,推开了田记唐宋酒坊的门。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当场醉倒。田树才将一扇扇门窗关上,随着门窗的关闭,酒坊越来越暗,酒香越来越重。他在关最后一扇窗时,一道雪亮的闪电闪过屋顶,滚下屋檐,清晰地照亮了一个挂在酒缸缸沿上的人。那是田树根的两条腿,正疲惫地挂在缸沿外。

  田树才冲过去,将两条腿拖出酒缸,拖到门口亮堂一点的地方,俯下身看到了田树根充满酒气的脸。他伸手指探了探鼻息,再把脸贴到田树根的胸膛听了听,这才悲从中来,大叫一声大哥!

  狂风大作,将还没关上的最后一扇门猛然掀开,将酒坊外的树枝吹得毫无章法地漫天乱舞。田树才抱着田树根的身体,不知所措地痛哭了很久。他抬起泪眼,清理着凌乱不堪的思绪,想着该怎么把田树根背回家。这时他惊悚地想到,如果把田树根的尸体背到母亲面前,这等于就是活生生地要了田太太的命。田树才抬眼望见门外那口田记“酒之血”,偌大的井口张着黑洞洞的嘴,仿佛大地上睁眼望着天空的一只孤独的眼睛。

  田树才一遍遍重复念叨“酒之血”三个字。从他成为田记二东家并且初具记忆起,他就听田有粮无数次骄傲地提起这口著名的井,微甜而呈奇异的红色的井水,使得这口井获得“酒之血”的美名,也使得田记黄酒从辛浦镇三十六家酒坊中毫无争议地脱颖而出,坐稳酒乡的头把交椅数十年而岿然不动,同时更令沈万顺矢志不渝地嫉恨了田有粮数十年。

  田树才在念到第十八遍“酒之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费力地拖拽着田树根的尸体向井边挪去。田树根身上的酒水和此刻开始落下来的雨水,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痕。

  辛浦镇大街上,花红飞奔向酒坊,因为她很清楚不会再有任何一家赌馆会让一文不名的田树根进门。离她很远的身后,田明媚和张妈扶着像一把秋草一样憔悴不堪的田太太,步履蹒跚地也朝酒坊走来。田太太对田明媚说再看一眼吧,那毕竟是你爹一辈子的心血。

  田树才帮田树根整理好衣衫,沉痛地说,哥,最后为田家做点事吧。这口甜水井绝不能落到沈万顺手里。哥,对不住了……田树才含泪把田树根一点一点推向“酒之血”,每推一下,就停一停。每停一下,就落下一串眼泪。辛浦镇著名的赌棍田树根刚刚从酒缸里出来,又一次跌落到比酒缸更深不见底的井水里。一声幽深漫长的入水声后,田树才趴在井沿边,泪如雨下……

  花红奔跑进屋的声音惊醒了田树才,田树才回过头时,花红发现了他脸上的泪痕。花红问他怎么哭了。田树才轻松地笑,没有啊,那是被风吹了眼睛。

  辛浦镇最著名的女酿酒师花红显然也闻见了屋里浓郁的酒香,并且已经轻易地分辨出发酵酒与饮用酒的香之间最细微的差别。她皱皱眉头,手脚麻利地关上窗户,说让你来检查门窗,怎么不知道关窗户!花红关完窗户脚下频频踢出,利索地将那些竹靶、木勺、麻绳、水桶等用具迅速准确地归位。突然花红的目光落在地上湿淋淋的酒渍上,疑惑地问地上咋这么多酒水。

  田树才坐在地上,望了花红很久终于说,我哥投井了。花红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说,你再说一遍。田树才又重复了一遍说,我哥投井了。

  这时候门打开了,牛和栓子出现在门口,他们也是看到变天了才赶来关窗子的。花红压着惊恐的颤音,让他们赶紧把大少爷从井里捞上来。牛和栓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直奔水井。

  田明媚和张妈扶着哀伤无比的田太太往酒坊赶时,气喘吁吁的沈万顺也在沈二的搀扶下向酒坊进发。按照田记唐宋酒坊新东家沈万顺的意思,今天晚上说什么都得给酒坊贴上封条,省得田家的人有事没事瞎捣乱。暮色降临的长长的辛浦街上,两大团重重叠叠的身影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各怀心思往同一个方向赶来。

  七手八脚打捞上来的田树根,还被花红当成刚刚落水的人在紧张地抢救。

  花红手脚麻利地拉过一条长木凳,一砍刀砍短一条凳子腿,让牛和栓子把田树根抬上去。牛和栓子急忙把田树根抬上跛腿的长木凳,让田树根俯脸趴在凳子上,三个人合力摇晃着。他们像搅动酒缸醪液一样拼命摇动着这个胀圆了的人,希望能把田树根肚子里的水摇出来。

  田树才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看花红白费力气地瞎折腾,紧咬着颤抖的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花红摇得满头大汗,不断伸手摸着田树根的鼻孔,终于在一次长久的探摸后瘫坐在地上,田树根真的变成一块又凉又硬的木头了。牛和栓子也停了手,田树根的尸体猛地从木凳上滑落,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僵直地摊开,看上去像是喝醉了酒,很舒服地躺在地上睡大觉。

  田明媚正好搀着田太太进门,田太太看到田树根从凳子上重重滑落的一幕,吃惊而心疼地说树根你这是怎么了。没人敢回答。停了停,田树才终于紧张地说,娘,哥想不开跳井了!

  田太太上前摸了一下田树根的鼻子,凄厉地哭嚎了一声,晕了过去。田明媚抱住娘的身体,拉着地上的田树根的手,凄厉地哭喊,哥!娘!你们醒醒啊!这是怎么啦?!

  沈二这时搀着沈万顺进门,沈万顺一听“跳井”两个字,拄着拐棍三步并作两步赶往井边,探头往井里望望,又看看田树根的尸体,拍膝惋惜地大叫,他怎么能跳井,怎么能跳井呢?!完了完了,好端端的一口酒之血算是给毁了!

  田树才阴森的目光扫过沈万顺,怒吼,还不是被你这个老混蛋逼死的!他两步冲到沈万顺面前,高高举起了手掌,伸手去掐沈万顺像鸭脖子一样细长的头颈。沈二连忙把沈万顺挡在身后,田二少爷你可不能乱来!

  满脸泪水的田明媚却怒气冲冲地死盯着花红。她看到花红的脸上既没有泪水,也没有悲痛,平静得像发酵后的酒水一样无波无纹。她甚至认为自己听见了从花红心底传来的笑声。

  少年时代蔫不拉几的大哥田树根从地上湿淋淋地爬起,摇摇晃晃站在田明媚面前对她笑。田树根说,明媚我赢了一把角子,给你买牛皮糖吃;田树根说,小妹我给你买的花蝴蝶结好看吗;田树根说,小妹你爬到我肩头看戏文,这样能看清孙悟空打妖怪;田树根说……

  田明媚忽然号啕大哭着扑向花红,一定是这个女人弄死了大哥!花红躲闪着疯子似的田明媚。田树才将刚清醒过来的田太太交给张妈,上前一把抱住田明媚。田明媚扑在田树才的胳膊里声嘶力竭,自打这个扫把星进门,田家就接二连三遭难,爹死了,房子没了,大哥现在也死了,都是这个叫花红的女人害的啊。

  田树才用力摇晃着田明媚,厉声道,明媚不许你再胡闹!

  田明媚转向田树才,藏蓄许久的委屈与愤怒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纵横恣意,二哥你又向着她,每次你都向着她!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女人?你是不是和她一起合伙害死了大哥?!

  田明媚尖利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沈万顺皱着眉头,他一点也不愿意这口宝井突然遭受的血光,他甚至怀疑这里面深藏着一个阴谋。田树才恼羞成怒,抡圆了一巴掌重重地扇向了口无遮拦的田明媚,田明媚的声音戛然而止。花红惊呼,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田树才打完田明媚自己也愣住,后悔地抬起手也给了自己一嘴巴。田太太气血攻心,大声一咳,咳出了一掌心血。

  田明媚挨了一掌愣住了,然后她捂着脸转过头对花红嘶哑着嗓子吼,贱女人你满意了吗?你男人死了你可以滚了,去山上找你的土匪老公吧!

  花红冷冷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生是田家人,死是田家鬼!田明媚指着井口喊,好!我成全你做田家的鬼,有种你现在跳井给我大哥陪葬!

  花红摇摇头,田明媚,我现在是不会跳的,因为我得把田记唐宋酒坊做下去。

  花红说着把目光移向沈万顺,沈万顺正以思虑万千的目光打量着充斥血光之气的酒坊,想着如何去邪除厄,尽快收拾这场烂摊子,在最短时间里让这个新沈记酒坊恢复元气。他抬眼之际撞上花红闪着刀剑的凌厉目光,中了招似的马上侧过脸去。

  花红提高嗓门,我一定不会让那些想看田家笑话的人得逞!

  这话烫到了沈万顺,他不能再装作听不见,只得尴尬地回应,哎呀花掌柜,田记唐宋酒坊虽然是我表侄赢的,可乡里乡亲的也不会让你们过不了日脚。如果你愿意留在万顺酒坊,我让你当酒头脑,我沈万顺再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花红对准他的脚下狠狠呸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天,这大半夜还没到,谁在发春秋大梦?!

  靠近辛浦河的店铺门口,海半仙蜷缩在一把竹椅里打瞌睡,看上去如同一只风干的在枯藤上吊着的丝瓜。他身边“摸骨论相”的布幡在风中招魂似的轻轻摇晃。几个零星路人蜷缩着袖子匆匆经过。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落到水面上,载浮载沉地飘向远方。

  沈万顺穿过好几条弄堂顺利地找到海半仙,看看左右没人,沈万顺用拐棍轻敲海半仙的桌子。

  海半仙仰起身子,喑哑地笑了:稀客啊,沈老爷!

  沈万顺再张望了下四周,小声问,海半仙,你懂不懂辟邪?

  海半仙抬了抬戴着墨镜的脸,民国青天,朗朗乾坤,辟什么邪?

  沈万顺摸出一块大洋塞到海半仙的手心,田家大少爷死在田记甜水井里,我想问问有没有办法把那井水净一净,别让外人瞎嚼舌头。

  海半仙把大洋仔细地塞进布兜,提了一把叮当作响的布兜,看样子里面的大洋并不满实。然后他很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估计辛浦镇这几百号人早把这事儿传到大上海去了。

  沈万顺懊丧地跌坐在海半仙的旧竹椅上,吞吞吐吐地告诉海半仙,有天夜里他和管家沈二去酒坊,屋里弥漫着一股带血腥味的奇异酒香,不管怎么开窗通风,拖地冲水,都冲不走这气味。有个嘤嘤的哭声从酿酒房里传出来,细长尖利,绕梁不绝。还有慢吞吞的脚步声从东屋踱到西屋……可屋里明明什么人也没有啊。

  海半仙大笑起来,突然脸一沉说,田树根死于非命,冤气太盛无以排泄,故而久久盘桓屈死之地。沈家要每天在井边设个香案,九九八十一天香火不断,再找几个高僧超度超度田树根的魂。

  沈万顺的后背一根根汗毛倒竖,哆哆嗦嗦地又从身上掏出一块大洋扔到桌子上,懊恼地转身向来时的那条长弄堂走去。海半仙慢悠悠的声音从后背追上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十分精神使三分,留下七分给儿孙!

  沈万顺走在弄堂中的背影,显得孤独而略有臃肿。看上去他没有多少力气,像一片宽硕的秋天的落叶。一会儿,他的背影消失了,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弄堂。

  暗淡的天幕渐渐拉开一丝亮光,又一个冷清的清晨到来。田家大院灵棚高搭,一口大红棺材停在院子里,红得有些瘆人。棺材正中摆放着田树根的炭精画像。画中的田树根睁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茫然地看着弥漫凋亡气息的田家大院,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四圈挂黑纱的一张照片。二胖垂着脑袋,坐在棺材旁的一根条凳上打瞌睡。

  二胖嘴角的口水嗒嗒地往下滴,脑袋越垂越低,突然整个身子朝地面跌去。他从地上爬起,被自己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田树根正不满地看着自己,好像随时会从画像里走出来,对准自己的屁股踹上一脚,让他赶紧蹲下身背去赌馆。二胖不禁悲从中来,抽泣起来,大少爷,这辈子再也不能背你去赌馆了。他哭了会,抹着眼睛坐回条凳,坐着坐着,又摇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下人们抱着各自收拾好的包裹和箱子,垂头丧气地从里院走出来,在田树根的画像前三鞠躬后转身离去。田福站在大门口,手里提个小布袋,给每个要走的仆人手里放两块现大洋。仆人们冲田福微微点头躬身后,纷纷走出大门。

  田福看着下人们鸟兽般渐渐散开的背影,眼中不禁浮上一层模糊的光,他抹了一下眼,轻声说,走吧走吧,人去楼空啊。

  田树才点了三炷香,对着田树根的画像拜了拜,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提起旁边一件衣服给二胖盖上。二胖惊醒,揉着眼睛紧张地说,二少爷,我是不小心睡着的,我刚才还醒的。

  田树才温和地说,二胖,我知道你对大少爷的情意。大家都收拾东西走了,你也收拾一下吧。今天沈家就要来收宅子了。

  二胖呜咽着,二少爷,我七岁来到田家,是老爷把我养大。要是我在田家最难的时候离开,你说我还是不是人?

  田树才无言地拍了拍二胖的肩膀,颇为感动。他看到一身缟素的花红把万国博览会银奖杯和奖状默默放进一个小箱子,把脖子上挂的田记唐宋酒坊的铜钥匙也摘下来,放进小箱子里,然后缓缓合上古铜色的箱子盖。

  花红抱着箱子坐在床沿上轻声说,花七斤,你能料到田记会有今天吗?花七斤,你这副牌的手气真的很差。你是一个很蹩脚的赌棍,比田树根还蹩脚。花红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抱着箱子穿过长廊走向田家大院时,刘二狗带着一队保安团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田家大院,士兵分列两侧持枪站立,每个士兵的帽沿都扎着一圈白纱,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沈家门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他走到田树根的灵位前,摘下帽子托在手里,毕恭毕敬地三鞠躬。

  田树才冷冷地说,黄鼠狼不必给鸡拜年了吧!

  沈家门抖了抖帽子戴上,瞪了一眼田树才,田老二,跟本司令说话最好客气点!

  花红抱着小箱子平静地说,你来接收田家宅子,我们还得摆酒设宴敲锣打鼓?

  沈家门窝火地说,本司令不是来收房子的。本司令会吃吃喝喝,会玩个把女人,可从来没赌过,也不做设局害人这种下三滥的事!他奶奶的,本司令专门来看田明媚的。

  全身素白的田明媚抱着蓝印花包裹出来,头上插着白花,面孔惨淡眼睛浮肿,整个人就像戏台上含冤带屈的窦娥。她瞪着沈家门的眼里喷着火,是不是看我无家可归?是不是来看我像不像丧家狗?沈家门,以后我再听见田明媚三个字从你的狗嘴里吐出来,我就扇你大巴掌!

  沈家门眼里的田明媚是一枝雨后梨花,一颤一滴泪,让他的心也跟着忽忽悠悠的,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沈家门把脸递上去,扇!你今天不扇本司令耳光,你就是我姑奶奶!

  田明媚抡起巴掌就要扇,被田树才一把拉住。

  沈二这时搀着沈万顺进来。沈万顺训斥道,败家子儿你干什么,人家办丧事,你可不能捣乱!

  沈家门指着田树根的遗像,指着满院的凌乱说,老东西,人家家破人亡,这宅子你还忍心收?

  花红平静地说,你们父子俩的双簧演得真不怎么样!赌账也是账,我们认了。一手账本一手地契,办完交接我们马上搬走!

  沈万顺没有理会,而是走到田树根画像前。他没有正眼看田树根,只是低着头默哀似的站了会。沈万顺心里说,田树根,这怪不得我,我早就想跟你们田家联手做生意,好好相处,是你们不给大家这个机会。说到底,又不是我的手弄死你,是你年纪轻轻自己想不开,好端端地跳什么井,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想长命百岁抱孙子呢。

  沈万顺转过脸来,仿佛语重心长地对花红说,花掌柜,人心都是肉长的,办完树根侄儿的丧事再搬走也不迟,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

  田明媚阴阴地说,沈大善人,住这宅子当心夜夜冤魂缠身,酿的酒当心一缸缸酸掉变醋!

  沈万顺一下子脸色发青。沈家门看着他父亲暗暗发笑。然后他看见田明媚像一只虽败犹胜的高傲小母鸡,怒气冲冲地拎起蓝印花包裹往大门口走。沈家门心头一动跟了出去。

  田太太穿了一套崭新的缠枝海棠绸缎衣裳,衣裳散发着古老而古怪的樟木香气,披散着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默默坐在梳妆镜前。整个人看上去又新又旧,像旧漆剥落又刷上一层新漆的五斗橱,还是掩不住内在的千疮百孔。张妈一下一下给田太太梳头,不时擦一把红肿的眼睛。田太太望着镜子里瞬间苍老的容颜,眼前渐渐模糊。

  田有粮活着时候是她的主心骨,田有粮去世后,田树才成了她的顶梁柱。她一辈子几乎没吃过什么苦,除了大儿子田树根隔三岔五让她受受气,添添麻烦,她大半生可以说过得顺风顺水。她以为她的后半生也能这样稳稳妥妥活下去,日子像太阳从东边升起,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酒酿搅进糯米饭过段时间一定会变成米酒一样自然而然。她从来没有想到她这辈子会过什么苦难的日子。可不幸和变故追着她的脚后跟还是来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老天似乎觉得她前半辈子享的福太多了,要把她一辈子没受过的苦难给她补上,铺天盖地一股脑儿全泼到她身上,连喘口气的间隙也不留给她。

  张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田太太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上。张妈呜咽着,太太,姓沈的已经来收房子了。我也该走了,投奔我女儿女婿去。

  田太太木然地点点头,好,都这把年纪了,在田家做牛做马大半辈子,你也该享享福了。

  张妈帮田太太梳好头发。田太太打开一个首饰盒,拿出个玉手镯,塞到张妈手里,你跟了我几十年,这个就给你留个念想。日脚实在过不下去了,好歹也能换几个柴米钱。

  张妈呜咽着要拒绝,田太太用力按了按她的手,微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张妈在田太太的一瞥中,突然觉得多年主仆,田太太此刻把她当成了姐妹。

  接着田太太又拿出一枚闪着银光的簪子,张妈把这个给我插上,这是老爷第一次带我去大上海给我买的。好多年了,我都没舍得用。然后田太太拿过梳妆台上的一杯水,和着一粒小药片喝进去。她把药往嘴里塞的时候,一滴滚圆的泪落了下来,跌碎在田太太崭新的缠枝海棠绸缎衣裳上,无声地洇进海棠花瓣里。

  张妈接过簪子给田太太插在头发丛中。田太太想起了那些春花灿烂的日子,想起了老爷第一次带她逛大上海。他们在大世界看马戏,到老闸北戏院听绍兴大班,去城隍庙吃南翔小笼。那时的她多年轻,老爷多风流。

  她还想起她和老爷带着三个儿女坐在马车里,威风凛凛地回娘家绍兴安昌。那是个家家户户都会在腊月十五的屋门口,挂出一排排腊鱼腊鸡腊鸭的酒乡古镇,阳光把那些腊物们晒成红艳艳的透明色。镇上的人们啧啧羡慕她嫁了户好人家。

  她还想起花红在酒坊里有节奏地喊,一开耙,好米好水酿好酒。众人大声说,开啦。花红喊,二开耙,多子多孙多福气。三开耙,福禄寿财全到来。四开耙,玉液琼浆敬天人。五开耙,天佑田记风水顺。众人跟着喊,开啦,开啦,开啦……

  田太太脸上露出认命了的笑容,我以为我和老爷能老死在田家宅子里,结果老爷和我都不能善终……田太太的嘴角流出一条细细的黑色的血线。张妈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田太太摇摇头苦笑,一字一句跟着血吐出来,张妈,你应该知道的,我宁肯死,也过不了那种穷苦日子……再说,这样我就可以和老爷、树根在一起了……

  然后田太太缓缓地闭上眼睛,身子朝床边倾去,倒在床沿边,以一种很奇怪很不舒服的姿势睡过去。

  张妈站起来退了几步,又向前抱紧田太太,凄凉地呼号,太太,太太你醒醒啊,快来人啊……

  田家大院客堂里,田福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沈万顺稳妥地坐在太师椅里,扶着拐棍的样子已有了几分主人的架势。沈二垂着手立在他的旁边,瞟着一旁的花红和田家人,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田家大院管家的新角色。客厅里只听得算盘珠的噼里啪啦声。田福似乎感觉到他每拨动一个算盘珠,都与田家生死攸关,故下手极为沉重而谨慎。

  沉重的算盘声中,须发皆白的田九爷坐在另一侧的太师椅里,双手抱在袖笼里打瞌睡,不时因惊醒而仰头。他仰头时会张望到院子里大红棺材上田树根的画像,目光空洞木然地与之对视。田九爷有点恍惚,仿佛对面是他那天在大街上碰到的输得差点光屁股的田树根。田树根因为田九爷看到自己光着上身,下身只有一条平脚短裤而深感羞涩。倒是田九爷漠然地移开眼光,从他旁边打着呵欠蹒跚地走过,好像他从来就不认识他。田九爷睁了会眼,然后又垂下脑袋,并很快发出几声断气似的鼾声。他脚下的地面上已经被口水打湿了一小滩。

  田家大院里,沈家门与田明媚像两只互不相让的斗鸡,怒发冲冠地冲着对方吼叫。沈家门揪着田明媚的包裹不肯放,厉声责令她搬回闺房,不许踏出田家大院半步。田明媚反唇相讥他管不着她去哪儿。于是沈家门愤怒地一把攥住田明媚细嫩的胳膊,打算把她拖进屋子。田明媚被他铁钳样的手攥得生疼,大声哭喊。

  田树才和花红赶出来,田树才冲过去要掰开沈家门的手。沈家门猛然用枪指住田树才,他娘的,老子是心疼自己的女人!再烦老子一枪崩了你!

  花红顺手抄起一根洗衣棒槌冲过去。眼观四路的沈家门一闪身,花红的棒槌落了个空。沈家门一下子把枪移到花红脑门上。沈家门骂,想跟你男人一起死是吗?本司令就成全你!

  田明媚迅速冲过去,把对准花红的枪口一抬,移到自己的脑门上,沈家门要打你就打死我。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竟然答应嫁给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禽兽!

  沈家门顶着田明媚的脑袋,有点发愣,突然大笑着把枪收了起来,田明媚,老子喜欢你的,怎么会伤到你?老子要娶你。你给我记住了,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生个小禽兽!

  田明媚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田福停住算盘,把账本毕恭毕敬递给田九爷。田九爷看完账本后沉重地点点头,让田福把田树才叫进来。田九爷让田树才把账本收好,他告诉他,以后田家子弟再敢赌博的,砍去一只手,逐出田家祠堂!田树才沉痛地点点头。

  田树才从小箱子里掏出泛黄的地契,交给田福,田福交给沈二,沈二又交给沈万顺。沈万顺假装很不情愿地点着契书,不时地配以叹息摇头,满脸写着痛心疾首。最后沈万顺仔仔细细地折好田家宅子和酒坊的地契,放进沈二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涂着桐油的藤编小箱子里。沈万顺的心里随着箱子落锁声发出一声长长的惬意的叹息,觉得这一刻比喝了一大碗热乎乎的沈记元红酒还要舒坦百倍千倍。

  这时张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绝望地哭喊,快来人,太太,太太服毒自杀了!

  田明媚和田树才发疯似的往屋里冲,花红紧随其后。田九爷示意几个堂叔赶紧去看看还有没有救。

  屋子里一下子空了。沈万顺的满心欢喜被剥夺了展示的机会,这让他颇觉胸口憋闷。他无所事事地站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害他差点跌倒,沈二忙扶着沈万顺坐在椅子上。

  沈家门对他父亲一瞪眼,你看你看,又是一条人命!

  沈万顺梗着脖子大声说,你看见我哪一根手指头杀过人了?!他们的死跟我半个铜钱的关系也没有!我还派人去井边拜祭了,保证九九八十一天香火不断。

  沈家门站起来,我得进去看看,咱沈家不能把事都做绝了。你这老不死还能活几年,到时候报应还不是要落在我这做儿子的头上!

  沈万顺顾自念经似的喃喃,万顺酒坊一定会红红火火,咱沈家一定会子孙满堂,大富大贵。我没做亏心事,我半夜不怕鬼敲门。

  沈二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老爷,鬼肯定不会半夜三更来敲我们沈家大门。

  话音刚落,沈万顺听到重重的啪的一声。神魂不定的沈万顺从椅子上弹起,原来田树根的画像从棺材盖上跌落。沈万顺让沈二去捡起,别让田家人再找麻烦。沈二战战兢兢地过去,远远地伸长胳膊捡起画像,闭着眼睛往棺材盖上摆,摆了几次没摆好。沈万顺又着急又害怕。沈二终于摸索着放好,沈万顺这时看见田树根在对他笑,沈老伯,赌场无父子,赌账也是账。

  一股凉嗖嗖从沈万顺的脚底升到头顶,他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沈万顺赶紧让沈二扶着回家。他的胳膊夹着装有地契的藤编小箱子,心急脚慢地往门口赶,只觉得脚下的路漫长无边,好像走不到尽头。田树根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沈老伯,下手不能太狠啊。

  田府大院门的两辆板车堆满了各种杂物,田福和二胖伸着脖子等在田家大院门口。花红抱着田树根的遗像,田树才抱着田有粮的遗像,田明媚抱着田太太的遗像。三个人一身素缟跨出田家大院高高的门槛。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花红一脸平静,田树才却深感屈辱地低下头。

  田明媚的眼眶又蓄满了泪水。光线晃进她眼里,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短暂地将她和眼前的人和物阻隔开来。从小到大,她都是昂着细长的脖子走路,她不认识这些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的怜悯同情嘲笑的目光。她看到街上衣衫褴褛的乞丐拎着破饭碗讨饭,还有蜷缩在人家屋檐下的流浪汉,她忽然感到一种让她窒息的恐惧,她多希望此时此刻她能和从前一样摸出两个铜钱扔进豁口的讨饭碗里,然后扬长而去。

  这时沈家管家沈二从人群中挤出来,迈着像模像样的步子走向田家大院门口,他伸手去拉敞开着的黑漆大门。门很重,矮小的沈二拉得缓慢吃力,在田树才眼里却成了故意羞辱他的慢动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门发出老牛拖破车似的咕噜噜声,仿佛从很深的地底下传出来。田树才想要跑上前去揪住沈二把他扔下高高的台阶,问他有什么资格随随便便去拉田家的大门。田树才朝前跨了一步,花红像看透他的心思,伸手挡住他。田树才颓然地低下头,抱着田有粮遗像的几根手指,不觉紧了紧。

  沈二终于拉上大门,一把大锁“咔嗒”一声锁在田家的黑漆大门上,也重重地落在花红、田树才和田明媚的心头。望着落锁的一幕,他们的目光瞬间黯淡,空气中似乎传来蜡烛熄灭的声音。沈二这时候在想,明天得给门轴上点菜油,省得到时候又害他像老驴牵磨似的拉得这么吃力。沈二掠了田家人一眼,挺直腰背,背着手,脸上浮出坐稳江山的新主神气。

  田树根和他爹娘的遗像端端正正地一字儿排开摆在杂物上面,好像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板车上,只是打算出一趟远门。田树才对着三个亲人鞠了个躬,哑着嗓子说,爹,娘,哥,咱们换个地儿住。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我们……也好好地过日子。

  沈家门这时一身戎装骑马飞奔过来,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闪避。沈家门跳下马把缰绳扔给沈二,望了一眼田家大门上的落锁,瞪了沈二一眼。然后沈家门摘下帽子,走到田家的三幅遗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花红、田树才、田明媚冷漠地看着沈家门一言不发。

  花红拉过二胖手里的板车拉手,大声说,一个个把头都给我抬起来,把胸都给我挺出来!在辛浦街上走得有个样子。

  田明媚惊讶地说,走大街?这么丢人的事,还不绕小弄堂走?

  花红更加大声地对着围观的人群说,丢人,你们说我们丢人吗?我们设局算计了别人吗?我们有吗?

  人群响起嗡嗡的声音,大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沈二和沈家门。沈二板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沈家门觉得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叫的蜜蜂,甚至有几只蜜蜂还飞过来蜇痛了他的脸,他感到脑袋又疼又胀,太阳穴上有一根筋在一蹿一蹿地弹跳,难受得要命。

  几个酒坊主从人群中出来,把一些包裹、箱子塞上板车,对花红点点头,拍拍田树才的肩,然后摇摇头叹息着走回人群。花红冲着他们抱拳示谢。然后他们拉着板车离开了。田福和二胖在后面推花红的车,田明媚笨拙地帮着田树才推车。

  沈家门望着花红、田树才拉着板车渐行渐远的身影,跺了跺脚,把帽子摘下来扔给沈二,松开领口的扣子,撒开腿追上去。 花红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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