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花红花火

长命锁与纸灰烧在一起

花红花火 海飞 9285 2021-04-05 18:2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花红花火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铜锣寨整出了一间屋子。何秀莲让马龙弄了块木板,刷上一层乌炭,挂在泥墙上当黑板。何秀莲又找了块石灰当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天、地、人、手、足、口”,从小学生的启蒙教育开始,耐心地教土匪们识字。刚开始时土匪们有几分新鲜,学了一天,第二天又忘得干干净净,全还给了何秀莲。这样两三天下来,土匪们有的偷懒,有的耍赖,有的边听边打瞌睡,只有鼻涕学得最认真。

  陈三炮火大了,跑来训话,说学得好的每人赏两块红烧肉,一个月赏三块现大洋,年底背半架野猪肉回家。土匪们像吸足了大烟,一下子还过魂来,坐在小凳子上兴兴头头地听何秀莲讲课。除了教识字,何秀莲还给土匪们讲故事。她讲铜锣寨外面的大世界,讲上海滩上的奇闻趣事,讲上海滩上的黑帮头子杜月笙……土匪们一个个瞪大眼,兴趣十足,这位对他们来说就是祖师爷。

  何秀莲讲杜月笙这个跺一跺脚上海滩地皮就会摇三摇的黑帮头子,参与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筹集大量物资,弄到通讯器材、装甲保险车、防毒面具等送给中共八路军支持抗战;捐赠了5000支快慢机手枪,一个月时间仓促成立了游击队,在上海南市和苏州河两岸与日寇作战,血洒上海滩;杜月笙的徒弟还用刀劈死大汉奸、伪上海市长傅筱庵……

  土匪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羞愧地低下头。他们大半辈子糊里糊涂地打打杀杀,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自以为是盖世英雄。虽说有时也做杀富济贫的事,可跟人家惊天动地的大事体一比,那就是小土匪碰着大黑道,小巫见大巫。

  何秀莲大声说,做土匪没什么了不起,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都要逼上梁山。大伙儿个个都有一肚子苦水,不是逼不得已哪个会上山做强盗土匪?谁不想弄个三亩四分地,娶妻养儿孝敬爹娘,过安稳日子。可日本人不让我们好过,杀我们亲人,奸我们妻女,烧我们家园。弟兄们难道连八百年前的梁山好汉也不如吗?难道连上海滩上的流氓大亨也比不上吗?抗战离我们很近,东三省丢了,华北亡了,上海沦陷了,杭州湾失守了……我们脚下的土地在一寸一寸丢掉……弟兄们,到最后我们会连一个站的地方都没有……

  土匪们一个个拍桌子摔凳捋胳膊,骂骂咧咧小日本该死的,小日本敢来犯铜锣寨,让他们一个个有来无回连骨头也不剩下一根。

  陈三炮在门外悄悄听着,他想何秀莲这些话真像冲着自己说的。自从跟新四军金绍大队政委路军波喝酒说定守住一线天,陈三炮就守住了跟路军波与马龙、何秀莲站在一起的底线。所有胆敢经过铜锣寨、进犯一线天的日军在他的地盘上都是找死。可陈三炮并没有打算跟一线天以外的日军动刀动兵,因为他认为那不是铜锣寨的地盘,犯不着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地玩命。可照何秀莲这么一说,铜锣寨的地盘好像也并不能固若金汤……他奶奶的,日本人咋这样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老子陈三炮有几只眼!

  陈三炮愤恨地离开屋子,差点迎头撞上东张西望的孔二己。陈三炮不耐烦地问孔二己鬼鬼祟祟做啥。孔二己喋喋不休地抱怨,自从何秀莲教弟兄们识字后,没有一个人爱听他说话了,连孙子鼻涕一听他念“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就跑得无影无踪,难道他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没有一点点用场,要老死带到棺材里去吗?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陈三炮趁孔二己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时候,悄悄从他背后走开。孔二己吟得兴尽,睁开眼一看,陈三炮早就没了影子。孔二己长叹一声,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背着手躬着身,轻手轻脚地朝教书的屋子摸过去。

  孔二己站在陈三炮刚站的地方偷听。他的耳朵不太灵光,听不清何秀莲在说啥,急得他伸出小手指头掏耳朵,掏出了一大坨耳屎,晃晃脑袋,还是听不清。孔二己跑到旁边,折了一根扫帚竹梢塞进耳朵再掏。突然屋子里传出打雷似的鼓掌声,孔二己吓了一跳,手一抖捅到耳膜,疼得他哎哟大叫。何秀莲打开门,看到蹲在地上蒙着耳朵的孔二己,就把他拉进屋。孔二己只得一手蒙着耳朵,狼狈地走进去,坐在鼻涕旁边。

  这一回孔二己听清楚了。他吃惊地了解到何秀莲居然是大上海纱厂资本家的独生女儿。她从小由三个保姆两个乳娘养大。床上铺的是法国进口的天鹅绒被。家里的餐盘都镶着银边。父母每个礼拜都会看一场大戏,两场电影,吃三回西餐,跳四次舞,结识五名以上社会名流。何秀莲到十二岁的时候才知道买东西是要付钱的。读南洋中学的时候,何秀莲慢慢接触到进步书籍,才了解到农民一年的收入连他们家两天的菜钱都不到,自己身上的一件衣裳足够填饱好多人的肚子,父亲的纱厂财富是由无数工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堆积起来的……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何秀莲与同学们一起,毅然离开用柔软华丽的丝绸包裹起来的家庭,为了普罗大众能够平等生活,她奔向了革命前程……

  孔二己听得一惊一乍,长吁短叹。回想自己投身铜锣寨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与何秀莲相比,自己渺小卑微得简直像只蚂蚁。

  这天半夜里,孔二己长吁短叹睡不着。他悄悄从床上爬起,从箱底里翻出《七侠五义》、《说岳全传》等泛着毛边的旧书,给鼻涕掖了掖被角,胳膊里挟一瓶酒,偷偷溜出门。孔二己来到何秀莲的睡房外敲门。马龙惊醒过来,听清是孔二己的声音,不免有点惊讶。何秀莲边穿衣服边出来。马龙迅速抱起自己床上的被子,走进何秀莲的房间,示意她开门。

  何秀莲刚打开门,孔二己就冲进屋,把书和酒放在桌上,冲着何秀莲拱手连作三个大揖,嘴里喊何大哥。何秀莲莫名其妙。孔二己说白天听了她的课,深感自己的满腹经纶简直就是一堆草包,想与何秀莲结拜兄弟。以后两人一起给弟兄们讲七侠五义、岳飞大战金兀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孔二己又是虔诚地长长一揖,脑袋几乎要抵到地面上。

  何秀莲沉吟了一下,痛快地答应了。她进屋把马龙喊出来,让他做见证。何秀莲把酒和杯盏拿到院子,马龙搬出一条桌案。何秀莲坚持让孔二己做大哥。孔二己高兴得忘乎所以,对着夜空长吟,人生当显贵,每淡布衣交。谁肯居台阁,犹能念草茅……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隔壁的香雪海。香雪海从墙头探出头,发现何秀莲和孔二己跪在案前,马龙则微笑地站立一旁。香雪海悄悄而大胆地打量马龙。自从马龙将受伤的她背回铜锣寨,此后隔三岔五地关心她,为她敷药,弄好吃的给她,香雪海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在马龙身上流连忘返。她发现,与陈三炮相比,马龙更通情达理,马龙更懂得像个热水壶一样暖人心。只是马龙已有了妻子……

  孔二己煞有介事地焚香念叨,皇天在上,今日孔二己和何秀莲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香雪海捂着嘴笑着躲进墙里。

  桃红走到一个卖手镯的小摊前站住,挑来挑去地看。不远处的田明媚挺着大肚子,催着桃红快走。桃红递给小摊贩几个铜板,把手镯戴到手腕上,追着田明媚欢喜地问,三少奶奶你看这木头手镯好不好看。桃红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热爱所有鲜艳的衣裳,花俏的饰品,同样也对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充满羞怯的向往。田明媚常把一些自己穿不下的衣裳送给她穿,有时还有脂粉。所以桃红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红柳绿,漂漂亮亮。

  日军进驻辛浦镇以来,街上本来关了很多商店和摊贩,人们不愿担着丢命的风险去赚钱。后来酒井一郎把人们赶到街上,用刺刀一寸寸指向人们的面孔。酒井一郎让唐守成告诉大家,如果不把商店开起来,不把摊子摆出来,辛浦镇连鸡狗都不会留下一只。人们又陆陆续续地走上街头,在刺刀与马靴时常闪烁的寒光里偷生。

  五个抢了鱼干的日军从一家店里冲出来。店主在后面小声地咒骂奶奶的小日本死光光。看到桃红窈窕的背影,日军甲兴奋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抛,其他几个日军一愣,顺手接住。日军甲冲上去揪住桃红的头发,把桃红的脸转过来。桃红惊叫一声。日军甲一把摸住她粉嫩的脸蛋,兴奋地直喊哟西花姑娘的干活。

  日军甲扛起桃红冲向旁边的破庙。另外四个日军也欢呼着冲进破庙。田明媚挺着大肚子边追边喊,小鬼子,光天化日的你们想干什么?!破庙门砰地关紧。很快里面传出桃红的惨叫。人们像潮水一样涌上,又像潮水一样退下,愤慨而无奈,没人敢进去。田明媚拼命拍门,边拍边骂畜牲。一个满脸凶相的日军乙拉开门,一把抓住田明媚的手往里拖。田明媚拼命挣扎,日军丙上前和日军乙用力把田明媚拖进破庙。一会儿,田明媚的惨叫声再次传出。

  抱着一坛酒经过人群的牛听人说沈三少奶奶和丫鬟被日军拖进了破庙,牛惊得手里的酒坛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牛转身向唐守成驻地狂奔。守在门口的皇协军不认识他,不肯放他进去。牛万般无奈,绕到旁边,爬上墙头朝里张望。田树才躺在院子的躺椅上,两手枕在脑后,两腿摇摇晃晃,听旁边的小红唱酸曲,三更子里来进绣房,手拖上手儿上了凉床,上了凉床还嫌热,手拿上香扇扇扇风凉……

  牛高喊少爷,田树才翻身从躺椅上起来四处张望。牛在墙头挥手,少爷,小姐,日本人……田树才像颗子弹一样从院子里射出。牛还没从墙上爬下,田树才已冲到,一把将他从墙头拖下。牛喘着气,破庙,破庙……田树才推开牛狂奔而去。

  日军半裸着身子,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出来。日军乙嘴里叼着桃红的新镯子,双手系着裤腰带。一行人随后挺胸抬头大踏步离开。

  桃红神情恍惚地出来,头发像一堆乱草,身上的衣裳成了碎片,横一条竖一条挂在身上。庙门突然在桃红的背后砰地关上。桃红十分缓慢地回头,看到紧闭的大门,一下子反应过来,拼命拍门,三少奶奶快开门,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衣衫褴褛的田明媚背靠着门,面无表情,嘴角渗出一缕血。裤子已被鲜血染红,脚下还在不断滴血,地面开出了大朵大朵腥红的花。

  花红闻讯赶来,和桃红一起发疯地拍门。田明媚的眼泪无声地淌下,呜咽着,沈家门,你不是爱听我唱的《红娘》吗?我唱给你听!三炷香,眼前事最最要紧,愿小姐配一个如意郎君。貌比潘安俊,才高北斗星,恩恩爱爱成双对,地老天荒白头吟……

  众人合力撞开门。田明媚边唱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对准自己的心口。花红扑上去抓住田明媚的手腕。田明媚盯着花红,无力地说,你让我死!

  花红厉声喝道,不许你死!你不想为你爹娘大哥报仇了吗?那么多仇没报,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不想看着田记唐宋酒坊重开了吗?不想看着田记唐宋酒坊越来越红火吗?还有,要是你死了,你让谁给沈家门传宗接代?!

  田明媚眼神空洞,表情呆滞,手里的银簪子当地落下。花红蹲下身捡起银簪子,在衣服擦了擦,含泪为田明媚插上。

  田树才风风火火地跑来,拨开人群,远远看到庙门里,田明媚像个木头人似的靠在花红的怀里。人们窃窃私语,这个狗腿子就是田明媚的哥哥,报应啊现世报啊!田树才觉得这短短一截路无比漫长,而他的脚步像蜗牛一样缓慢迟滞。他终于十分缓慢地一步步迈进庙门,先是看到田明媚锡箔纸一样惨白的面孔,接着看到她脚下一大片血,空气中充斥着杀过一堆鱼似的血腥气。田树才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飞舞着一团团迷乱的血色的星星。

  花红脱下衣服盖在田明媚身上。田树才横抱起田明媚,眼圈血红,一步一步走出庙门。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后,给他们让出一条小小的路。天色暗下来,街上的灯笼像鬼火一样陆陆续续亮起,在风里晃晃荡荡。田树才的目光所及处,一切看起来又荒凉又残缺。

  田树才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在一条长凳子上疲惫地躺下,闭上眼睛。他一闭眼,眼前就浮现一团团飞舞的迷乱的血红星星。田树才举起手,无力地挥了挥,很快又垂下手,因为这些血红的星星根本没法挥走。然后他又闻到了杀过一堆鱼似的血腥气。田树才深深地吸气。他想也许只有让这股气味窒息了自己,才能逼走涌到眼眶的一堆堆泪水。

  田树才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无力,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怀疑,他决定牺牲自己成为唐守成的女婿,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田树才的眼前开始晃动梳着羊角小辫的田明媚,她跑过来,一把拉起田树才要他陪着跳皮筋。田树才和一棵大树给田明媚撑着皮筋。田明媚的羊角小辫一甩一甩,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身青年学生装扮的田树才下了黄包车,田明媚欢蹦乱跳地跑出来,拉住田树才的胳膊摇晃,二哥你可回来了,娘还怕你赶不及呢……穿着火红嫁衣的田明媚怀里抱着一坛系了大红花的唐宋红。火红嫁衣在苍白惨淡的冬天显得突兀而怪异,像旷野中飘移的一点磷火……田树才十分缓慢地一步步迈进庙门,先是看到田明媚锡箔纸一样惨白的面孔,接着看到她脚下一大片血……

  田树才猛然摔到地上,脑袋重重磕地。他捂住后脑勺慢慢睁开眼睛。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把短刀。他盯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抽出短刀。手起刀落,左手小手指已断了一截。田树才仓促而短暂地低呼一声。血从指头冒出来,滴滴嗒嗒洒落在地。田树才凝视着血淋淋的手指头,咬牙发誓,小日本,我不杀光你们,我田树才誓不为人!

  傻姑一蹦一跳拿着苹果进屋,冲着田树才摇着苹果,吃果果吃果果。田树才转过身,眉目由于疼痛而撕裂,显得狰狞可怕。傻姑害怕地往后退,突然看到他手上不断涌出来的血,傻姑两腿一软,立刻晕了过去。

  两个苹果在地上滚动,果皮沾满了血。田树才忙用手帕包住手,扶起倒地的傻姑一迭声喊。唐守成闻声进来,看见地上的血以及一截断指,马上明白田树才心里在想什么。田树才回答说是给灵儿削苹果不小心削到手。唐守成指着田树才的鼻子,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皇军不敬,我不会对你客气!田树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摔门竟扬长而去。

  戚家山前线指挥部,枪炮声不时传来,发报机嘀嘀作响,国军士兵们来往奔忙。沈家门的军帽歪着,用手点着作战地图,对着电话大吼,告诉一连长,今天务必把3号阵地拿下!再打不下来,老子要他的脑袋!沈家门摔下电话,用放大镜研究作战地图,对刘二狗指点着阵地。通迅员飞奔而来,说团长老家来信。

  沈家门不耐烦地让通讯员念信。通迅员打开信,家门吾儿:家门不幸,汝之三房明媚惨遭东洋之倭贼蹂躏,吾孙尚未出生便惨遭荼毒,呜呼哀哉!……

  沈家门扔下放大镜,夺过信颤抖着手打开。沈万顺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沈家三代单传突遭此人祸,吾孙尚未面世即被谋害。老父心甚悲痛,千秋怅望难遂心,万般无奈哭无门!家中一切勿念,唯愿吾儿杀敌报国,将日本鬼子赶尽杀绝,为吾孙报仇血恨!父:沈万顺哀告。

  信纸飘落在地,沈家门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过了会,他仿佛怕自己看错,拿过信纸又重新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确切无疑地告诉沈家门,这一切不是恶梦都是真的。田明媚怀着身孕被日本人轮奸了。田明媚和沈家门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死了。他想了许多年当爹的梦想像战场上的炮灰一样灰飞烟灭了……

  沈家门拿过桌上的水杯喝水,他的手抖得厉害,大半水漏下来洒在衣服上。沈家门狠狠地将杯子砸得粉碎。所有的士兵害怕地看着他。屋子里静得只有发报机的嘀嘀声。沈家门突然像一头困兽似的发出剧烈的嘶吼,啊……然后他一把拎起桌子狠狠摔向墙。桌子晃晃悠悠飞向墙壁,在墙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跌落下来时散了架。一切静寂无声,连屋外的枪炮声似乎也瞬间停止下来。

  沈家门大吼刘二狗过来。刘二狗冲到沈家门面前。沈家门瞪着充血的眼睛命令他,马上找几套便衣,找四个弟兄,他要星夜赶赴辛浦镇。

  沈家大院的天井,沈二把一串串金箔纸元宝扔进炭火盆,火盆里火光熊熊。沈万顺从脖子上颤颤悠悠取下金锁片,热泪长流,小日本我干你八辈祖宗,王八蛋!我不弄死你们,就对不起我死去的孙子!

  火光熊熊映着沈万顺苍老皱巴得像抹布一样的面孔,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纸灰在屋里丢魂似的飘上屋顶,又还魂似的落下来,粘在沈万顺头发上。沈万顺的头发成了一夜白头的芦苇,纸灰飘进头发,像水消失在水里,沙落进沙里。沈万顺手里的金锁片滑进火盆,与纸灰慢慢融在一起。

  沈二抱来一堆画着日军的纸片,把几个扎满针的日军小布人递给沈万顺。沈万顺边烧边絮絮叨叨,孙子,爷爷给你报仇,烧死小日本,扎死小日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沈家门这时走进屋里,静静地在旁边听着。

  沈万顺没有回头,继续唠叨,沈二,再拿两串金元宝。我得多给我孙子烧点纸钱。沈家门慢慢地跪倒在沈万顺的脚下。沈万顺茫然地转过头,看着沈家门有点不认识的样子。沈家门额头青筋暴绽,爹,我一定会亲手宰了日本人!

  沈家门走进卧室,看见花红对着镜子在给田明媚梳头。她梳得很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碗面放在桌上,没有一丝热气。沈家门靠在门框上,无力地看着田明媚。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田明媚,是在田有粮的葬礼上。他当时只看见田明媚双眸里含着两潭深不见底的水,就毫无理由地一瞬间喜欢上她,打算把这个女人娶回家。沈家门还想起田明媚在一个冬日凌晨抱着一坛唐宋红,孤零零地站在沈家大院门口。她说要嫁给他。他为了她收起了所有浪子的心,只想与心爱的女人守在一起,生个儿子,生个女儿,再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那么到老的时候,他和她是膝下绕满无数儿女子孙的最有福气的一对老东西。可他的梦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横腰生生斩断。沈家门闭上眼睛,重重地往门上撞头。

  花红和田明媚回过头。田明媚惊喜地叫了声“家门”,随即又沉默,低头看看自己瘪瘪的肚子,纠结地紧紧攥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胆怯的孩子。沈家门走到田明媚身后,蹲下身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安慰地轻拍她的腹部。田明媚紧紧握住沈家门的手哽咽,家门,对不起……

  花红抢着说,大哥,是我没看好明媚。

  沈家门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账要算在小日本头上。

  花红告诉沈家门,现在连陈三炮和马龙都带着铜锣寨的弟兄们在抗日了。沈家门眼睛一亮,死死盯着花红。花红突然醒悟到沈家门和陈三炮势不两立,这个时候再说这话无疑就是在挑沈家门的怒火。花红安慰了田明媚几句转身要走。沈家门喊住了她。

  沈家门麻烦她去趟铜锣寨把陈三炮请来,他要跟陈三炮联合抗日。花红不可置信地看他。她想沈家门是不是气糊涂了。沈家门让她问问陈三炮有没有这个胆子。要有这个胆,明天来沈家大院。没有胆,他自己干。花红点点头离开。

  沈家门把那碗冷面端过来吃。田明媚傻傻愣愣地看他。沈家门挑起一筷面喂到田明媚的嘴边,田明媚的脸扭向一边。沈家门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沈家门说你不吃面哪来的力气?我要你再生儿子,给我生十个儿子,凑成一个班去打鬼子!田明媚听话地把嘴张开,吸溜进一根面。沈家门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进碗里。田明媚轻声哼唱,你一口,我一口,吃饱饭,打鬼子! 花红花火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