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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死亡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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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死亡的“自我”

  龙年的春节,有两件小事,给我带来过经久的愉悦心情,曾使我对生活非常感动,觉得那是生活对我的犒劳。这两件小事,后面我还会提到。

  从初一到初五,我躲在办公室,早去夜归,痛痛快快地、不受任何干扰地写了几万字。那几万字,我自己认为是写得好的。整个北影办公大楼静悄悄的。除了值班室,只有我的办公室的窗子是亮的。然而很冷。因为放假,办公楼的暖气是以最低温度供给的。妻子每天给我送去饭,半夜我再把饭盒带回家。我不敢睡在办公室。不唯是太冷的原因,还因为我看了几部外国的恐怖电影之后,对阴森幽暗,有着过分的敏感……

  龙年的春节,鞭炮声是多么响啊!

  我听说鞭炮很贵。

  我听说有的人家,竟放了几十元甚至几百元、上千元的鞭炮。那些日子,我一边不知饥寒地写我的《雪城》,一边总在很困惑地想:人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钱啊?

  在那些日子里,仅仅在那些日子里,我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已经很富了起来……

  四月初,我全部交稿了。

  五十六万余字,只有几万字,是在无干扰的日子里写的。也只有那几万字,是我自己满意的——那就是在春节放假的日子里,在鞭炮声中,在寒冷的我的办公室里写的几万字……

  作家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写作,乃多么幸福的事啊!

  上帝,请赐我这一种幸福吧!

  我愿皈依上帝,做虔诚的基督徒——但请赐我这一种幸福吧!

  上帝啊,怜悯一个“爬格子”的人……

  编辑将最后一部分稿子取走时,说:“编辑部对你有一要求。”

  我问:“什么?”

  他说:“你去看看病吧!大家都对你的身体挺担心的……”

  我说:“一定……”

  编辑走了,我就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但也睡不着……

  我病了。

  病中,《读者文摘》《青年文摘》《世界博览》《八小时之外》《奥秘》等杂志,是我最爱翻阅的。还有,妻子常借回几盘古装功夫片录像带……

  功夫片,尤其古装功夫片,当然是精彩的,比如《黑白道》《月夜斩》中那些男人的敢爱敢恨、敢拼敢死、敢赴汤蹈火、敢闯虎穴龙潭的铮铮气概,是令我很着迷的。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一个个确也爱得潇洒、恨得潇洒、拼得潇洒、死得潇洒!

  冷兵器太使男人像男人了。

  我常想,倘我生活在冷兵器时代,便决不弄文,而入深山古刹拜师学武,做剑客,做侠士,除暴安良,惩奸扬善,岂不快哉?

  半个月里,我几乎看遍了北影电视剧部所存之古装功夫片录像带。电视剧部主任周晓邦是我好友。他每次打开柜门,常说的一句话是:“随便你选,随便你选。几盘都行,你可太瘦了!”倒好像他打开的是医药柜的柜门,任我取之的是灵丹妙药,专治肝病似的。

  我对那些古代侠士侠女,比如白玉堂、吕四娘、萧英等,喜爱得要命。当然,也喜爱李小龙扮演的那些冷面中国硬汉。我不喜爱成龙。因为我不喜爱贫嘴滑舌的人。更因为成龙在他主演的影片中从来也不曾死过。我很重视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对死的态度。我钦佩并且崇拜面临险恶视死如归的男人。有一盘录像,令我看了后悔,再也不想看第二遍。它的结局太惨,惨在尸横遍野的是众江湖好汉。而恶的代表人物,却在高奏的凯乐中登上霸主的宝座。其实那部片子是拍得很认真的。许多功夫片,大抵遵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逻辑,贯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通俗警世思想。到头来,必是善而强者,铲除了恶而强者。而那部令我看了后悔的录像,却将血淋淋的另一种逻辑展示在我面前——善而强未必能铲除恶而强。恶而强获胜便是那样的!它粉碎了生活中相当一部分善而弱的世俗信仰。它使他们绝望。它长恶的威风,助恶的志气。用我们的评定术语来说——它故意失落了“主旋律”。

  恶而强——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种势力,可能是一种统治。

  正是这一盘从港片翻转的录像带,在我头脑中迸出一个思想——文明的当代社会,文明的当代人,以及当代人类的一切文明,必须扼死恶而强的势力的诞生,必须灭绝它的生长,必须捣毁它的形成,必须像预防癌一样地预防它。

  否则,我们只有承受……

  我看时,恨不得跃入电视,助善而强者们一臂之力。如我幼时看戏剧《白蛇传》时,恨不得跃上台去,助白娘子一臂之力,打死法海老儿!

  人们,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子孙,免遭恶人的欺辱,免遭恶势力的压迫,免遭恶统治的蹂躏,我们都使自己强起来吧!盛强之善,乃至善。以盛强之至善,御悍强之极恶于我们的时代于我们的世纪于我们人类的文明以外!

  每一个当代人都该有这一份责任感!

  性之所悟,心之所思,虽从俗而不可夺也!那就看功夫片,也是有收获的……

  身体整日里歪着倒着的便愈软弱愈没了力气,听从朋友们的劝告,我到北医三院去了一次。那医生已认得我了,问:“又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想……再做一次B超……”

  医生皱起了眉头:“还做B超?光我,就给你开过两次预约单了!算这次就三次了!不相信科学?”

  我说:“相信啊!”

  他说:“相信就别做了。你不是说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养吗?”又说,“想活得长久些,就长久地休养。你不就是作家吗?你不就是写小说的吗?现在写小说的不少,看小说的不多!我就不看,想看也没工夫。你十年二十年的不写小说,对咱们中国没什么大影响吧?”

  我说:“丝毫影响也没有。”

  他说:“那不得啦!对你的生活会有影响吧?”

  我说:“会的。”

  他考虑了一下,再问:“现在稿费怎么算?”

  我说:“每千字十五至二十元。”

  他说:“你听我的,从今以后,每个月,你前二十五天休养,后五天写作。写个六七千字的小东西就可以。每月都有一百多元的稿费,既补贴了生活又休养了身体,不是挺好的一种活法嘛!你怎么就算不过来这个账呢?”

  门开着。

  我听到了外边候诊者的对话:

  “嘿,聊起来了!”

  “这可不是聊大天,这是医生在给作家开偏方!”

  医生也听见了这话,笑笑,说:“我给你开的这偏方,治本。再给你开两瓶肌苷片,算是治标的。治本与治标结合吧,你要有信心。”

  …………

  我对我的身体早已不信任。我顶不愿意的事,便是到医院去检查身体或看病。

  甚至可以说,我对我的身体怀有恶意——它不给我以健康,那我则干脆不把它当成怎么回事儿。所谓一报还一报。最大了不起,同归于尽而已。我吸烟是因为我根本戒不了烟。我写作像我吸烟一样。文字尼古丁早已“毒害”了我,融入我的血液,形成某种异常的体质平衡。某些人戒了烟反而猝死。停止写作,我也等于缓慢自杀。

  对于小说而言,它的生命便是一页永远写不满字的稿纸。故它们的生命只能了断在逗号或省略号上。大抵如此。这对它们都是没奈何的也几乎都是甘愿的选择。

  精疲力竭的身体稍觉恢复了点儿,我忍不住翻开了我的记事本——那上面记载着某处某月某日我所欠的“文债”。一个事实是,我不欠任何一家刊物任何一位编辑任何形式的债务。我顶不愿过的日子便是似乎欠着别人某种债务似的日子。另一个事实是,我竟欠下了那么多的“文债”,只怕想还也是还不清的。我夹在这两个事实之间做丈夫、做儿子、做父亲、做小说家,失去了原本生气勃勃的自我。哪一方面我都想做好,哪一方面也没做好过。第三个事实便仿佛是命中注定了的——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好小说家。

  通常的情况往往是这样—— 一位编辑登门约稿,倘是熟人、朋友,彼此诉诉苦衷,也就罢了。倘是第一次见面呢?倘对方的虔诚令一位小说家感动了呢?倘对方给予你的期限极宽,不过寄他或她那虔诚的希望于小说家“将来”的某一天呢?那你还能断然拒绝吗?你好意思使对方仿佛感觉到你根本没有了“将来”似的吗?而我们的可敬的编辑们——这些兢兢业业为他人做嫁衣的文学“工蜂”们啊,他们初登某一位小说家的家门时,有哪一个不表现得极为虔诚呢?虔诚是他们的竞争法宝、通用的法宝。我们的小说家大抵被这一法宝所降伏。即令最不讲情面的,也难免有俯首帖耳之一时。

  何况我是个“磨不开情面”的人。北方俗话所谓“破车子好揽债”。

  这是性格悲剧。

  沉重的现实生活为我们每个人规定了宿命的角色。我们往往无奈地陷入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它只允许我们的内心发挥与这一角色相适应的特点。内心其他的部分正在死亡。

  自我正在死亡。连企图挣脱出自我的希望亦已在死亡。

  一切被谓之为“好人”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自己将“自我”活生生扼杀了的人。更令人沮丧的问题在于,倘我们做一个绝顶的“怪人”“恶人”,现实便肯还给我们那点儿自我了吗?倘我们拒人于千里之外,情形便会好了一些吗?倘我们囚自己于方寸之中,个性的自由反而会更大了一些吗?我不信。故我常在委屈自己的境况下体验人生,默默地认同那一种畸形的“自我”恐怕便是命中注定的属于梁晓声名下的“自我”。

  在咄咄的现实中我常认为我们不是堂吉诃德便是桑丘。

  反正都差不了多少。

  西方人见面时,从来不问:“你吃饭了吗?”

  中国人极少有为了维护自我而大声说“不”的。正如中国人即使在厕所里见了面也要问:“吃了没有?”

  每个人最经常承担的负荷其实是他的性格所造成的负荷。 我们究竟该过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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