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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5

人生的枷锁 [英]毛姆 5993 2021-04-0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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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95

  他们回伦敦后,菲利普开始在外科病房裹伤。他对外科不像对内科那么感兴趣。内科是一门以经验为根据的科学,为想象力提供更广阔的驰骋天地。外科比起内科来,工作相对要稍微累人一些。上午九点至十点他得去听课,然后他到病房去。这儿,他得裹伤、拆缝线、换绷带。菲利普对自己的裹伤技术感到有点儿扬扬自得。护士夸他一句也会使他心里乐滋滋的。一星期中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他身穿白大褂,站在手术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给手术大夫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把血擦去,好让大夫看清手术的部位。遇上什么罕见的手术时,手术室便坐得满满的。但一般情况下不超过五六人在场。接着,手术便在菲利普所欣赏的那种适意中进行。那时候,世人似乎极易患阑尾炎,上手术室开刀的许多病人都患此病。菲利普给他当裹伤员的那位外科医生和一位同事进行友好比赛,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切口除去阑尾。

  不久,菲利普被指派去急诊室值班。裹伤员轮流值班,每次持续三天。这期间,他们住在医院里,在公共休息室里吃饭。他们在一楼伤员临时收容室旁边一间房里放了一张床,白天就将它叠起来放柜子里。值班的裹伤员无论白天黑夜必须随叫随到,关照送来的伤员。你得随时准备行动。晚上,每隔一两小时你头上的铃就响一次,使值班员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来。星期六当然是最忙的一天,酒吧间关门又是最忙的时分。男人总是一个个喝得烂醉被警察送进来,总得动用胃唧筒。而女人的情况比受酒之害更严重,常常被丈夫打破头或打得鼻子出血,送进医院。有的女人发誓要上法院去告丈夫,有的不好意思,就说是意外的事故。裹伤员能够自己处理的就处理,碰到严重的便把住院外科医生请来。他这样做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住院外科医生没事被拖下五段楼梯是会不高兴的。各种病人都有,从划破手指到割断喉咙。送来的有手被机器切断的小伙子,有被出租马车撞倒的男人,有玩耍时摔断胳膊腿的小孩儿,还有被警察送来自杀未遂的人。菲利普见过一个凶暴可怕的男人,从这只耳朵到那只耳朵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后来他在警察的看管下在病房住了好几星期。他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因为还活着。他公开声称他一出院还要自杀。病房拥挤,警察再带进病人的时候,住院外科医生就进退两难了。假如把病人送警察局而死在那儿,往往会受到报纸的责难。况且有时很难区分究竟他是垂危还是酒醉。菲利普直到乏极了才上床睡觉,省得隔一小时再爬起来。他趁工作间歇坐在伤员病房里同值夜班的护士聊天儿。那护士头发灰白,一副男人相,在急救部当夜班护士已经二十年了。她喜欢这项工作,因为这儿她自己说了算,没有其他护士来打扰她。她的动作缓慢,但她非常能干,碰到紧急情况从未出过差错。没有经验的、精神紧张的裹伤员发现她是主心骨。她见过成千上万的裹伤员,对他们没有什么印象,她总是叫他们布朗先生。当他们纠正她,并把真名告诉她时,她只是点点头,过后还是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在这间只有两张马毛呢垫子的长沙发椅和那盏闪烁的煤气灯的空屋子里,菲利普坐着听她聊天儿,觉得很有趣。她早已不把送到这儿来的伤员看作人了。他们是酒鬼、断臂、割破的喉咙。她把世界的邪恶、痛苦和残忍看作天经地义的事,觉得人类的行为既没有什么可以赞赏的,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她一概接受。她具有某种冷酷的幽默感。

  “我记得有个自杀的人,”她对菲利普说,“他跳进泰晤士河。人们把他捞上来带到这儿来。由于他喝了泰晤士河水,十天后得了伤寒症。”

  “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我总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自杀……自杀者都是一批怪人。我记得有一个人找不到工作,老婆死了,因此他把他的衣服典当出去,买了一把左轮手枪。可是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只打瞎了一只眼睛,人还活着。然后,你说怪不怪,只剩下一只眼睛,脸上削去一块,但他得出结论说这个世界毕竟不那么坏,以后,甚至还过得挺快活。我一直观察,人并不像人们料想的那样为爱情自杀,那仅是小说家们的想象。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才去自杀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金钱比爱情更重要。”菲利普说。

  总之,这时菲利普的脑海里对金钱考虑了很多。他发现自己反复说过的“两个人一起生活和一个人单独生活费用差不多”实在是句空话,他开始为自己的费用发愁了。米尔德里德不善管家,因此,他们的生活像吃馆子一样花钱。小孩儿需要衣服,米尔德里德要买靴子、雨伞以及没有又不行的其他零碎小物品。他们从布赖顿回来时她声称打算去找工作,却不见行动。不久,她患了重感冒,卧床了两周。病好以后她应召了一两处广告,但毫无结果。不是她去得太晚,空缺已满,便是她身体太弱,干不了那活儿。有一回找到了一个,但是工资每周才十四先令,她认为她不止能挣这么多。

  “让自己受骗上当是没有好处的。”她说,“假如你太自贱了,人们就不会尊重你。”

  “我觉得十四先令也不错。”菲利普冷冷地说。

  他不禁想到,这笔钱对这一家子的费用多么重要啊!米尔德里德已多次暗示,由于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去会见雇主,因此她找不到工作。他便为她买了件衣服,她又试找了一两次工作。但菲利普看出这一两次她并不认真,她根本不想工作。他知道的唯一生财之道是证券交易所。他渴望重复夏天的那次幸运的尝试,但是战争在德兰士瓦爆发,在南非什么事也干不成。麦卡利斯特告诉他,不出一个月雷德费斯·布勒将进军比勒陀利亚,那时候,形势就会好转,只需耐心等待。他们渴望的是英国打败仗,把价格削减一点,然后就值得购买股票了。菲利普开始发奋阅读他喜爱的一种报纸的街谈巷议栏,他又担心又烦躁。有一两次他厉声对米尔德里德说了几句,她既没策略又不耐心,发脾气回了嘴,于是,他们就吵起来。菲利普总是对自己说过的话赔不是。但是米尔德里德没有宽恕人的天性,接连两三天老绷着脸。她采取各种方法令他发烦,比如吃饭的神态,在会客室把衣物撒得四处都是,弄得很不整洁。菲利普被战争吸引了,不论白天黑夜,一个劲儿地看报。但是她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结识了住在街上的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问过她是否喜欢让副牧师来拜访她,她便戴上一枚结婚戒指,自称为凯里太太。菲利普寓所的墙上有两三幅他过去在巴黎作的画,都是裸体画,两幅是女人,一幅是米格尔·阿胡里亚捏紧拳头双脚挺立着,菲利普保留它们,因为它们是他画得最好的作品,而且能使他回忆起那段愉快的时光。米尔德里德对它们早就看着不顺眼了。

  “但愿你把那些画取下来,菲利普,”她终于对他说,“住在十三号的福尔曼太太昨天下午来过,我的眼睛简直不知道该朝哪儿看,我见到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们呢!”

  “这些画怎么啦?”

  “它们不成体统。到处挂裸体画,实在令人作呕,我就这么说。而且,这对孩子也不好,她现在开始懂事了。”

  “你怎么能这么庸俗?”

  “庸俗?我这叫庄重。我从未说过什么坏话,难道你认为我喜欢整天看那些裸体吗?”

  “你难道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吗,米尔德里德?”他生硬地问道。

  “我不知道幽默感跟此事有何关系,我真想亲自把它们取下来。要是你问我的看法,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它们令人作呕。”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也不许你碰它们!”

  每当米尔德里德跟他吵架,便通过打小孩儿来折腾他。小女孩儿喜欢菲利普,像他喜欢她一样。每天早晨爬进他的房间,被抱上他的床,这是她莫大的快乐(她现在快两岁了,已经走得很好了)。假如米尔德里德不让她去,小女孩儿便哭得很伤心。菲利普一劝说,她便回答说:“我不要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这时要是他多言,她就会说:“我管教孩子与你毫不相干。听你这么说,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父亲呢!我是她的母亲,我该知道怎样才对她有好处,不是吗?”

  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的愚蠢非常恼火。可是他现在对她太冷漠了,因此,他只是偶尔才生气。他已习惯了有她在身边。圣诞节到了,菲利普有两三天的假。他带回一些冬青,把公寓装饰起来。圣诞节这一天,他给米尔德里德和孩子一些小礼物。他们只有两个人,所以不能吃一只火鸡。米尔德里德烤了一只小鸡,并煮了从当地食品店买来的圣诞节布丁。他们买了一瓶酒。饭后,菲利普坐在炉子旁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他不习惯喝酒,几杯酒下肚倒使他暂时忘记操心钱的事儿。他觉得心旷神怡。不久,米尔德里德进来对他说,孩子要他吻吻她。他微笑着走进米尔德里德的寝室。他叫孩子去睡觉,然后,把煤气灯拧小,他生怕孩子会哭,便让门敞开着,回到了会客室。

  “你要坐在哪儿?”他问米尔德里德。

  “你坐椅子上,我就坐在地板上。”

  他坐下来时她便在炉子的前面坐下来,靠在他的膝上。他不禁回忆起当初他们在沃克斯霍尔桥路她房间里的情景,他们也是这样坐着,不过位置颠倒过来了,那时是他坐在地板上,将头靠在她的膝上。他那时多么热烈地爱着她啊!现在,他对她又产生久已忘怀的温存。他似乎还觉得小孩儿那双柔软的小手臂还搂着他的脖子。

  “你舒服吗?”他问道。

  她抬头望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们神情恍惚地凝视着炉火,谁也不说话。最后她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

  “自从我到这儿,你还一次也没有吻过我呢,你知道吗?”她突然说。

  “你想要我吻吗?”他微笑着说。

  “我想你在这方面再也不喜欢我了。”

  “我非常喜欢你。”

  “你更喜欢孩子。”

  他没有回答,她将脸颊紧贴在他手上。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吗?”

  不久,她垂着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爱你,只是因为我遭受挫折才懂得爱你。”

  听到她使用了她一味爱看的廉价小说上的词句,菲利普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他想知道她所说的有何含义。也许,她除了《家庭先驱报》矫揉造作的言辞外,就再也不知道用别的方法来表达她的真实感情了吧!

  “我们这样住在一起似乎太离奇了。”

  他久久没有回答,他们再次陷入沉默。然而,他终于开口了,仿佛是一口气说出来似的。

  “你不必生我的气。人对这些事是毫无办法的。我记得,我过去认为你刻毒、残忍,因为你干这干那,不一而足,但是我很傻。你过去不爱我,为此去责备你是荒唐的。我本想可以使你爱我,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使得别人爱你的是什么。但是,不管是什么,它是唯一要紧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一样,什么仁慈、慷慨或诸如此类都无法创造出它来。”

  “我本来觉得,要是你过去真心爱我的话,你现在就会仍然爱我。”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我记得,过去我多么想让我们的爱情能永存啊。我觉得,没有你我宁肯死去。我常常渴望你衰老、满脸皱纹,再没有人喜欢你的那一天,我就能完全得到你了。”

  她没回答。不久,她站起身来,说她要去睡觉。她羞涩地微笑着说:“菲利普,今天是圣诞节,你不吻我一下吗?”

  他发出一阵笑声,有点儿脸红,吻了她。她走进她的寝室,他开始看书。 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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