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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6
春天,菲利普结束了门诊部的敷裹工作之后,便上住院部当助手,这项工作持续了六个月。助手和住院大夫每天早晨都在病房度过,先在男病房,后在女病房。他记录病历,为病人体检,同护士们度过每天的时光。值班大夫每周有两个下午带一些学生巡查病房,检查病人,传授医疗知识。这项工作没有门诊工作的那种兴奋、多变和与现实的密切接触,但是菲利普获得了大量的知识。他跟病人相处得很融洽。当病人对他的护理表示满意时,他感到有点儿飘飘然。他对他们的痛苦并没有意识到要有多深的同情,然而他喜欢他们。况且,由于他没有架子,所以比其他助手更受病人欢迎。他举止文雅,能鼓舞人,待人友好。像每个与医院有关的人一样,他发现男病人比女病人更容易相处,女病人动辄发牢骚、发脾气。她们尖刻地抱怨那些累死累活的护士,责备护士对她们照料不周。这些病人令人头痛,忘恩负义又粗暴无礼。
不久,菲利普幸运地交了一个朋友。有一天早晨,住院大夫交给他一个新来的男病人。菲利普坐在床沿,开始在病历卡上记下详细的病情。看病历卡时,他注意到这位病人是个记者,名叫索普·阿特尔尼,住院病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病人。他四十八岁。他的黄疸病正发作得厉害,由于症状不明显需要进一步观察,他便住了院。他以悦耳的、有教养的声音回答了菲利普履行职责所问的一连串问题。由于他躺在床上,很难断定他是高是矮,但是他的小脑袋和小手表明他的身材中等偏矮。菲利普有观察别人的手的习惯,而索普·阿特尔尼的那双手使他惊愕:一双纤细的手,长又细的手指上长着秀美的、玫瑰色的指甲。这双手非常光滑,若无黄疸病一定会惊人地白皙。病人将手指露出被褥的外边,有个手指稍微张开,示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当他对菲利普说话时,似乎是在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菲利普闪烁着眼睛,向他的脸上瞥了一眼,尽管他的脸色发黄,还是出众的。他有双蓝眼睛,显眼突出的鼻子,鼻尖呈钩状,样子有点儿吓人然而并不难看。他蓄着小胡子,尖尖的且呈灰色,他的头秃得厉害,但显然原先的头发很美,好看地卷曲着。他仍然留着长发。
“我看你是个记者,”菲利普说,“你为哪家报社写稿?”
“为所有的报社。你随便打开一种报纸都可以发现我的文章。”
床边有张报纸,他伸手拿过来,指着一则广告。大号字体印着菲利普所熟悉的一家商行的名字:“伦敦,雷金特街,林恩-塞德利商行”。下面,用小一些但仍然很显眼的铅字印着一句武断的话:“拖延就是偷盗时间”。接着便是一个由于言之有理而令人震惊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不订货?”又用大号字体重复,犹如榔头在敲击着凶手的心脏似的:“为什么不呢?”然后,又是粗体字:“从世界主要的市场来的千万副手套以惊人的价格出售,从世界上最可靠的制造商生产的千万双长筒袜大减价。”最后,又重复同一个问题,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一只具有挑战性的大手套被抛出来:“为什么今天不订货?”
“我是林恩-塞德利商行的新闻代理,”他轻轻地挥了挥那只漂亮的手说道,“在此基础上利用……”
菲利普继续询问一般的问题,有些只是客套话,有些则是巧妙地引导这位病人透露出他也许不想披露的事。
“你在外国住过吗?”菲利普问。
“我在西班牙住了十一年。”
“你在那里干什么?”
“在托莱多英国自来水公司当秘书。”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在托莱多住了几个月,记者的话使他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但也觉得流露出这样的心情是不合适的:在病人和医院工作人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他检查完毕便到其他病床去了。
索普·阿特尔尼的病并不严重,虽然脸色仍然很黄,但他很快就觉得好多了。他之所以卧床,是因为大夫认为必须对他继续观察,直到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为止。有一天,菲利普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尼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看一本书。菲利普到他的床前时他将书放下了。
“我可以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吗?”菲利普问道,他每见到一本书都不轻易地放过。
菲利普拿起书来,发觉这是一本西班牙的诗集,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写的诗。他一打开,一张纸片掉下来了。菲利普捡起来,发现上面写着一首诗。“你该不是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吧?这是一个病人最不合适的做法。”
“我试着搞点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
“不懂。”
“那么,你知道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吗?”
“我确实不知道。”
“他是西班牙的一个神秘主义者,也是他们国家最好的诗人之一。我认为值得将他的作品翻译成英语。”
“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
“很粗糙。”阿特尔尼说道,但是他拿给菲利普的那股敏捷劲儿表明他是乐于让他看的。
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非常特别,好像是黑体字,看起来很吃力。
“要写成这样不是要花许多时间吗?真了不起。”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
菲利普读了第一节诗:
在一个朦胧的夜晚,
热切的爱情在燃烧,
啊,多么幸福!
趁一家人正在安歇,
我行色匆匆悄然离去……
菲利普好奇地看着索普·阿特尔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羞怯呢,还是被他吸引住了。他觉得自己的神态一直有点儿傲慢。一想起阿特尔尼一定认为他很可笑时,他的脸红了。
“你的名字真特别。”他没话找话地说。
“这是约克郡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有一次,我这一家族的族长巡视家产,骑着马整整跑了一天。可是后来家道中落,钱都在放荡女人身上和赛马赌博场上挥霍光了。”
他近视,说话时紧紧地盯着菲利普。他拿起那本诗集。
“你应该学西班牙语,”他说,“它是种高雅的语言,它没有意大利语的流畅。意大利语是男高音和手风琴手使用的语言。然而它是壮观的:它不像花园里的溪水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而是像大河泛滥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他的夸张把菲利普逗乐了,然而菲利普对华丽的辞藻是敏感的。阿特尔尼活灵活现地、充满真挚情感地对他描述阅读《堂吉诃德》原著的极大快乐,描述令人着迷的考尔德伦的富有节奏感的、浪漫的、明晰的、多情的作品,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该干活去了。”不久,菲利普说道。
“噢,请原谅,我忘了。我想告诉我妻子给我带一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候我拿给你看看。有机会请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聊天儿给了我多大的乐趣。”
以后的几天中,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过来找这位记者,两个人越来越熟了。索普·阿特尔尼很健谈。他并不谈论富丽堂皇的事,然而却能鼓舞人心,带有唤起人们想象力的热情与生动。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菲利普发觉自己的想象力充满着许多崭新的画面。阿特尔尼很有礼貌,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的岁数也大得多。他说话时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使他具有某种优势。但是在医院里他是个慈善的受惠者,必须遵守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在记者与病人这两个身份之间采取自如、幽默的态度。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什么要到医院来。
“哦,我的原则是利用社会所提供的一切福利。我利用了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病了,便到医院治疗,从不讲虚假的面子。我还把孩子们送到寄宿学校上学。”
“真的吗?”菲利普说。
“他们总算受到了基本的教育,比我在温彻斯特所受的教育要强得多。你想我还能够怎样培养他们呢?我有九个小孩儿呀!我再次出院回家时,你一定得来看看他们,怎么样?”
“非常愿意。”菲利普满口答应。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