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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7

人生的枷锁 [英]毛姆 8341 2021-04-0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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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87

  十天之后,索普·阿特尔尼身体大有起色,可以出院了。他给菲利普留了地址。菲利普答应下星期天下午一点钟和他一块儿吃饭。阿特尔尼告诉菲利普他住在英尼戈·琼斯 建造的一所房子里。他像议论一切事物一样,把古旧的栎木栏杆也胡吹了一通;当他下楼为菲利普开门时,便立即迫使菲利普对门楣上那精致的雕刻赞扬一番。这是一所破烂房子,急需油漆,但仍不失昔日的庄严,坐落于钱塞里街和霍尔木之间的一条小街上。它曾经是时髦的,然而现在并不比贫民窟好多少。计划是要将它拆掉盖起漂亮的办公楼;同时房租低,阿特尔尼能以同他的收入相称的价格租下楼上两层。菲利普以前不曾见过他站起来,对他的矮小感到惊奇。他的身高不超出五尺五英寸。他古怪地穿着只有法国工人才穿的蓝亚麻布裤子和一件非常旧的棕色天鹅绒上衣,腰间系着一条鲜红色的饰带,衣领很低。至于领带则用只有《笨拙》杂志画页上的法国小丑才系的飘悬的蝴蝶领带。他热情地迎接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谈起这幢房子来,深情地用手抚摩着栏杆。

  “瞧瞧这栏杆,你摸摸,简直像绸缎似的光滑。多么典雅优美的奇迹啊!五年以后拆屋的人要将它当柴火卖掉啦!”

  他非要菲利普到二楼的一间房间去不可,那儿,一个只穿衬衫的男人和一个不整洁的女人正同他们的三个孩子吃星期天正餐。

  “我带这位先生来只想看看你们的天花板。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天花板吗?你好,霍奇逊太太。这是凯里先生,我在医院的时候是他照料我的。”

  “请进,先生。”那位男人说。

  “凡是阿特尔尼先生的朋友我们都欢迎。阿特尔尼先生让他所有的朋友都来看这天花板。不管我们正在做什么,睡觉也罢,洗澡也罢都没关系,他照样进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他们把阿特尔尼看成怪人,可是他们仍然喜欢他。阿特尔尼正兴冲冲地、滔滔不绝地讲起17世纪的天花板如何如何地美,他们都呆呆地听着。

  “把这拆下来简直是犯罪,是吗,霍奇逊?你是个有影响的公民,为什么不写信到报社抗议?”

  这位穿着衬衫的男人笑了笑对菲利普说:

  “阿特尔尼先生喜欢开玩笑。他们确实说这些房子不卫生,住在里头也不安全。”

  “卫生见鬼去吧,我要的是艺术。”阿特尔尼喊道,“我有九个孩子,那么糟的热水设备,他们个个也长得又胖又壮。不,不,我不打算冒任何风险。别跟我讲你们的新奇见解!搬家前,得先弄清楚哪些排水设备确实不行,否则我就不搬。”

  有人敲门,一个金发小女孩儿开门进来。

  “爸爸,妈妈说千万别光说话了,快进去吃饭。”

  “这是我的三女儿,”阿特尔尼引人注目地用示指指着她说道,“她名叫玛丽亚·德尔皮拉尔,但她更喜欢珍妮这个名字。珍妮,你该擤擤鼻子了。”

  “我没有手帕,爸爸。”

  “啧!啧!孩子,”他掏出一条漂亮的印花大手帕回答说,“你想一想为什么上帝要给你手指呢?”

  他们上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墙上嵌着深色栎木的房子。中间是一张狭长的柚木桌子,支架可以活动,由两根铁条支撑着。这在西班牙叫作“铁架支撑的桌子”。他们要在这儿吃饭,因为桌上已摆好两副餐具,旁边有两张大扶手椅。栎木扶手又宽又平,皮革靠背,皮革座位,朴素、典雅,但坐起来不舒服。其余的唯一家具是个小柜子,精心地装饰着的镀金的铁活,搁在式样粗糙可是雕刻得很精细的基督教会图案的座架上。这儿放着两三个釉碟,虽然破旧但色泽鲜艳。墙上挂着西班牙派的古代名画家的作品,画框虽旧,但很漂亮,画作的主题虽然可憎,画面因年深月久且收藏不善而破损,构思也是二流的,但它们仍然洋溢着激情。房间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气氛还是亲切的,显得既堂皇又朴素。菲利普感到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的精神。阿特尔尼正向菲利普炫耀小柜子内部的美丽的装饰和暗屉,这时一个身材修长背后垂着两条光亮的棕色发辫的姑娘进来了。

  “妈妈说午饭做好了,在等你们呢!你们一坐好我就去端上来。”

  “过来跟凯里先生握手,萨利。”

  他转过身对菲利普说:“她的个子高吧?她是我的老大。你多大了,萨利?”

  “爸爸,到6月就十五岁啦!”

  “我给她取的教名是玛丽亚·德尔索尔,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将她献给西班牙古代王国卡斯提尔荣耀的太阳神;可是她母亲叫她萨利,她弟弟叫她布丁脸。”

  这姑娘羞涩地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脸红了。她身段很优美,照她的年龄显得高了,生就一双可爱的灰色眼睛、宽阔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儿。

  “去叫你妈妈进来,在凯里先生坐下来之前跟他握个手。”

  “妈妈说她要等你们吃完饭再进来,她还没洗澡呢!”

  “那我们亲自去见见她。菲利普得先握一下那双做约克郡布丁的手才能吃。”

  菲利普随主人走进厨房。厨房很小且太拥挤了。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可是陌生人一进来,便马上静下来了。厨房中间摆着一张大方桌,周围坐着阿特尔尼那些等着吃饭的孩子们。一位妇人站在炉旁,将烤好的土豆一个一个地取出来。

  “这是凯里先生,贝蒂。”阿特尔尼说。

  “亏你想得出来把他带到这儿,他会怎么想?”

  她围着一条脏围裙,棉布上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头上夹满了卷发夹。阿特尔尼太太身材高大,足足比她丈夫高出三英尺,白嫩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和蔼的表情,她过去曾经是个标致的女人,可是岁月不饶人,加上生儿育女使她身体发胖、不整洁。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已黯然失色,皮肤又粗又红,头发也已失去光泽。她直起身来,在围裙上擦擦手,伸了出来。

  “欢迎你,先生。”她慢慢地说道,口音让菲利普听起来似乎特别熟悉,“阿特尔尼说在医院里你待他可好啦!”

  “现在应该把你介绍给那些小畜生了。”阿特尔尼说,“那个叫索普,”他指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圆胖的男孩儿说,“他是我的长子,是家庭的称号、财产和义务的继承人。还有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他用示指指着三个小男孩儿,小脸蛋儿都是红润的、健康的、笑眯眯的。当他们觉察出菲利普微笑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眼前的碟子。

  “现在轮到女孩儿,按顺序:玛丽亚·德尔索尔……”

  “布丁脸。”有个小男孩儿说。

  “你的幽默感并不高明,孩子。玛丽亚·德洛斯梅塞德斯、玛丽亚·德尔皮拉尔、玛丽亚·德拉孔塞普希翁、玛丽亚·德尔罗萨里奥。”

  “我叫她们萨利、莫利、康尼、罗西和珍妮。”阿特尔尼太太说。

  “喂,阿特尔尼,你们回自己的房间去,我会把饭菜送去。待我把孩子们梳洗好之后也会让他们进去一会儿。”

  “亲爱的,假如我给你命名,我便叫你肥皂水玛丽亚,你老是用肥皂来折磨这些小家伙。”

  “凯里先生你先走,否则我就无法让他们坐下来吃饭。”

  阿特尔尼和菲利普坐在那两张修道士似的大椅子上。萨利给他们端来两盘牛肉、约克郡布丁、烤马铃薯和白菜,阿特尔尼从口袋掏出六便士叫她去买一壶啤酒。

  “我希望你不要特地为我把桌子摆在这儿,”菲利普说,“我很高兴与孩子们一道吃。”

  “哎,不,我总是独自吃饭的,我喜欢这些古老的习俗。我认为女人不该跟男人同桌吃饭,否则,我们的谈话都给搅了。况且这对她们也没好处。这会使她们有思想的,女人一有了思想就不得安宁了。”

  宾主两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尝过这样的约克郡布丁吗?没有人能做得像我妻子那么好。这就是不娶小姐的好处。你注意到她不是个淑女了吗?”

  这是个尴尬的问题,菲利普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不曾想到这方面的问题。”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阿特尔尼笑了,笑声特别爽朗。

  “不,她不是个淑女,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是个农民,她一生连斗大的字也不识。我们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九个活着。我告诉她说该停止生育了,但她是个固执的女人,她现在已经生习惯了。我看她不生上二十个是不会罢休的。”

  这时萨利拿着啤酒进来了,给菲利普斟了一杯后又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为她父亲倒酒。阿特尔尼伸手搂着她的腰。

  “你见过这样漂亮、高大结实的女孩子吗?才十五岁,可看起来有二十岁。瞧她的脸蛋儿,长这么大连一天病也没有生过。谁娶了她真是太幸运了。不是吗,萨利?”

  萨利带着淡淡的、庄重的笑容听着,并不太窘,她对父亲的感情的爆发已习惯了,然而她的大方和端庄是很迷人的。

  “别让饭菜凉了,爸爸。”她说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你们要吃布丁喊一声,好吗?”

  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阿特尔尼举起白镴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真的,世上还有比英国啤酒更好的吗?”他说,“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朴素的欢乐、烤牛肉、米粉布丁、好胃口和啤酒。我过去曾经跟一个小姐结婚。天啊,千万别和一位小姐结婚,老弟。”

  菲利普大笑起来。这场面,这装束古怪令人发笑的小个子男人,这间镶板的房间,西班牙式家具和英国式的饭菜,这一切使他兴奋不已:那么优雅,又那么不协调。

  “你还笑,老弟,你根本无法想象娶一个地位比你低的女人为妻是什么样子。你想娶的是一个和你有同等文化程度的女人。你的脑子充满着志同道合的念头。废话,老弟!一个男人不必同他的妻子谈论政治,而你以为我在乎贝蒂对微积分的看法吗?一个男人只需要一个能够替他做饭,照料孩子的妻子。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平民女子我都娶过,所以我清楚。我们叫萨利把布丁端进来吧!”

  他拍了拍手,不久萨利进来了。她收拾盘子时,菲利普想起身帮她,被阿特尔尼制止了。

  “让她自己收拾吧,老弟,她可不要你无事自扰,是吗,萨利?而且,她伺候你的时候你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她也不会认为你粗鲁无礼。她才一点儿也不在乎骑士风度呢,是吗?萨利?”

  “是的,爸爸。”萨利庄重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正在谈些什么吗?萨利?”

  “不知道,爸爸。但是你知道妈妈不喜欢你咒骂。”

  阿特尔尼哈哈大笑。萨利为他们端来了几盘米粉布丁,香喷喷,油腻腻,味道甘美。阿特尔尼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家有个规矩,就是星期天的饭从不改变。这是种仪式,一年五十个星期日,都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复活节吃羊羔肉和青豆。到了米迦勒节吃烤鹅和苹果酱。这样,我们就保留了我们民族的传统。萨利结婚时她会把我教她的许多精明事儿忘掉的,然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要想过得美满幸福,就必须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要奶酪请喊一声。”萨利冷静地说道。

  “你知道翠鸟的传说吗?”阿特尔尼说,他迅速地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菲利普渐渐地习惯了。

  “当飞跨海洋的翠鸟精疲力竭时,它的配偶让它躺在它上面,以它强劲有力的翅膀驮着它继续飞,一个男人就需要一个像翠鸟似的妻子。我同前妻一起生活了三年。她是个阔小姐,每年有一千五百镑的进款,我们常常在肯宁顿的一座小红砖房里举行优雅的小型宴会。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与我们一块儿吃饭的高级律师及其妻子们、喜欢文学的股票经纪人以及初露头角的政治家们都这么说的。啊,她是个迷人的女人。她要我头戴绸帽,身穿大礼服上教堂,她领我听古典音乐会。她非常喜爱星期日下午的讲演;她每天早晨八点半坐下来吃早饭,假如我迟到,早饭就凉了;她阅读正经的书,欣赏正经的画,崇拜正经的音乐。天啊,那个女人可真把我烦死了!她依然很迷人,住在肯宁顿的那座小红砖房里,用莫利斯壁纸和惠斯勒的蚀刻版画来装饰墙壁,她仍然像二十年前一样,使用冈特商店买回来的小牛奶油和冰块在家举行小型宴会。”

  菲利普没有问这对毫不相匹配的夫妇是如何分居的,但是阿特尔尼告诉了他。

  “贝蒂并不是我的妻子,我妻子不肯同我离婚,孩子们都是些私生子,每一个都是,这有什么不好呢?贝蒂是肯宁顿这座小红砖房里的一个女用人。四五年前我一贫如洗,我已有了七个孩子,我去找我妻子求她帮助。她说如果我抛弃贝蒂,到外国去,她就答应帮助我。你认为我能抛弃贝蒂吗?当然不能,有一段时间我们挨了饿。我妻子说我爱那个贫民窟。我已经颓废、穷困潦倒了。我在一家亚麻布商行当新闻广告员,每周挣三镑。而我每天都感谢上帝,因为我不住在肯宁顿那座小红砖房里了。”

  萨利端进了切达奶酪。阿特尔尼仍滔滔不绝地说着。

  “认为一个人需要钱来养家糊口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人们需要钱来使他们成为绅士、淑女,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成为绅士、淑女。萨利再过一年就要自己谋生了,她要给一个裁缝当学徒,不是吗,萨利?而那些男孩儿要去为国服役。我想让他们统统去参加海军,那是一种快活且健康的生活。伙食好,待遇高,年老了还有养老金。”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阿特尔尼抽自己用哈瓦那烟丝卷的香烟。萨利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的家庭隐私倒使他感到困窘。个子小、声音大、外表像外国人、讲话装腔作势、故意夸大并带强调语气的阿特尔尼是个令人惊讶的人。菲利普不禁回忆起克朗肖来。阿特尔尼似乎也有同样的独立思想,同样的豪放不羁,但他的性情比克朗肖要活泼得多,他的见解也更粗俗些。他对抽象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克朗肖正是有了这一点而使自己的谈话如此富有魅力。阿特尔尼对自己所属的郡里的世家感到非常自豪。他拿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宅邸的照片给菲利普看,告诉他说:

  “阿特尔尼家族在那儿已经住了七个世纪了,老弟。啊,要是你能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就好了!”

  壁板上有个小橱,他从里头拿出一本家谱。他怀着稚童般的得意神情将它拿给菲利普看。它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瞧,那些家族的名字是怎样再现的: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我为男孩儿们使用了这些名字。至于女孩子,你看,我给她们起了西班牙的名字。”

  菲利普心中不安,觉得可能这整个过程只是精心炮制的谎言。这并非出于任何卑鄙的动机,只是为炫耀自己,令人惊叹不已罢了。阿特尔尼告诉他说他在温彻斯特公学受教育。但是对举止的差别很敏感的菲利普却认为这位主人不具有在一所闻名的公学受过教育的人的特点。当阿特尔尼指出他的祖先与哪些名门望族联姻时,菲利普却自得其乐地猜测,阿特尔尼说不定是温彻斯特某个商人—拍卖商或者煤炭商—的儿子,他和现在大肆炫耀的那个古老的家族的唯一联系说不定只是姓氏碰巧相同罢了。 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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