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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9
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对菲利普向他提出的计划不予理睬。他的高见是,一个人不论开始干什么,都应该坚持不懈,善始善终。像一切软弱无能的人一样,他过分强调不要轻易改变主意。
“是你自愿要当个会计师的。”他说。
“我之所以选择这项职业,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去伦敦的唯一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这项工作,说什么我也不回去了。”
显然,凯里先生和太太对菲利普想当画家的念头感到震惊。他们说他不该忘记他的父母都是上流人士,而绘画不是一项正经的职业,它是放荡不羁、声名狼藉和道德败坏的职业。况且又是在巴黎!
“只要我对此事还有发言权,我就不让你住在巴黎。”牧师口气坚决地说。
那儿是罪恶的渊薮,娼妓和巴比伦的荡妇在那儿公开显示她们的卑劣无耻。一般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邪恶。
“你是按绅士和基督教徒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假如我允许你去经受这种诱惑,那我就辜负了你已故的父母对我的信任。”
“好啦,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一个绅士了。”菲利普说。
争论变得更加激烈了。菲利普还要一年才能继承那一小笔财产。在这一年中,凯里先生提出,假如他继续待在事务所,才给他发生活费。菲利普心里很清楚,假如他真的不想干会计的行当,他必须马上离开,才能要回半数已支付的学徒费。可是,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由于失去自制力,说了很多伤人、恼人的话。
“你没有权利浪费我的钱,”他最后说,“毕竟,这是我的钱,不是吗?我又不是小孩儿。假如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也拦不住我。你不能强迫我回伦敦。”
“除非你做的事我认为合适,不然我就不给你钱,我只能如此。”
“那么,我不在乎,我已下决心去巴黎。我要把衣服、书籍和我父亲的首饰卖掉。”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她发现菲利普气昏了,这时她无论说什么只能是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声称他不愿再听这件事了,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房间。后来有三天菲利普和他彼此不说话。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并拿定主意一收到回信就动身。凯里太太脑子里不断地琢磨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讨厌她丈夫,连她也一起讨厌了。这个想法使她心如刀绞,因为她是那么一心一意地疼爱着他。最后,她找他谈话,她专心地听他诉说对伦敦的幻想的破灭以及对将来的憧憬。
“也许,我没有什么本事,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混得比在那个可恶的事务所差劲吧。我觉得我还能画,我懂得我还行。”
她不像她丈夫那么自信,认为他们阻挠这么强烈的爱好是正确的。她看过一些伟大画家的传记,他们的父母曾反对他们学画的愿望,结果证明他们多么愚蠢;毕竟,一个画家照样能像会计师一样过高尚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
“我非常担心你到巴黎去,”她可怜地说,“要是你在伦敦学画那倒也无妨。”
“要学就得学出个样子来,而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他的建议,写信给律师,说菲利普不满意在伦敦的工作,征求他对改变职业的看法,尼克松先生的回信如下: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见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怕我得告诉你,菲利普并不像预料的干得那么出色,假如他坚决反对这一项工作,也许现在趁早废约方为上策。当然,我感到很失望,然而也知道,带马到河边容易,而逼马饮水难。
你的忠诚的
艾伯特·尼克松上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而使他更固执了。他很希望菲利普从事其他职业,他提议菲利普从事他父亲的行当,去学医,但是假如菲利普去巴黎,他无论如何不给他生活费。
“这无非是自我放纵和耽于声色的借口罢了。”他说。
“听你责备别人自我放纵,我感到很有趣。”菲利普辛辣地反驳道。
可是这时候,海沃德回信来了,提到一家旅馆,菲利普每月只需花三十法郎便可在那儿租一间房间。信中还附了一封给某美术学校的公积金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告诉她,他打算9月1日动身。
“可是你一分钱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要到坎特伯雷去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下了一块金表和一条表链、两三枚戒指、几副链扣和两枚饰针,其中一枚是珍珠饰针,可以卖得很可观的一笔钱。
“一件东西能值多少钱和这件东西能卖多少钱是两回事。”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微笑着,因为这是他伯父的一句口头禅。
“这我知道,但我想这些至少可以卖一百镑,这就够我维持到二十一岁了。”
凯里太太没回答,却跑上楼,戴上那顶黑色小女帽,到银行去了,一小时以后她回来了,向正在会客室看书的菲利普走去,交给他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他问。
“给你的小礼物。”她羞涩地微笑着说。
他打开信封,发现有十一张五镑钞票和一个鼓鼓的装着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让你卖掉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将近一百镑。”
菲利普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哦,亲爱的,这个钱我不能收,”他说,“你简直太好了,但我不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结婚时有三百镑,这些钱都被她细心地存着,只用来解决意料不到的开支,如燃眉之急的施舍或者为她丈夫和菲利普购买圣诞节和生日的礼物。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笔钱已大大地减少,可是它仍然是牧师说俏皮话的话题。他说他妻子是个阔女人,还常常谈到她的“私房钱”。
“噢,菲利普,请收下吧。很抱歉,我过去大手大脚,现在只剩下这些了。但假如你收下,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你将来还用得着的。”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存着只是预防你伯父比我早归天,我想,手头有点儿钱总是方便,可以应急。现在,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噢,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嗯,当然啦,你会永远活下去的,我不能没有你啊。”
“哦,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她的声音变了,掩面而泣。过一会儿,揩干眼泪,她又破涕为笑了。
“起初,我常向上帝祷告,祈求他不能先让我归天,因为我不想让你伯父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我不愿让他受苦,可现在我明白你伯父看待受苦并不像我看得那么严重。他想活得比我长,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我想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肯定再婚。所以我愿意先归天,菲利普,你认为我自私吧?但是假如他先归天,我可受不了。”
菲利普吻她那满脸皱纹的、瘦削的脸颊。他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对伯父那胜过一切的爱,竟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她竟会关心一个如此冷淡、自私和粗野放纵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他隐约地觉察出她心里也知道丈夫的冷漠和自私。这些她都清楚,可是照样谦恭地爱着他。
“你会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说着,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些钱也行,但你收下来会使我多么快活。我总想替你做点什么。你瞧,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疼爱你,好像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你小时候,我常常希望你生病了,这样我可以日夜守护着你,我也知道这样想不对。不过你只病过一回,并且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很想帮助你,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许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伟大的艺术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记得当初是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太好了,”菲利普说,“我非常感激。”
她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噢,我太高兴了。”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