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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6

人生的枷锁 [英]毛姆 7104 2021-04-05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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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16

  菲利普在圣卢克医学院的最后一年期间必须刻苦攻读。他对生活感到满意。他发现不用为爱情牵心又不缺钱花,这是很惬意的。他听过有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到了金钱。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过过一天身无分文的窘困日子。他知道,没有钱会使一个人变得卑劣、小气和贪婪。金钱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当你不得不掂量每一个便士的分量时,金钱就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了。你需要具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金钱价值的能力。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除了阿特尔尼家,他不再拜访其他人,可是他并不感到孤单寂寞。他忙着为自己的将来筹划着。有时,他也回想起往事,回忆、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来。但是他不想去走访他们。他很想知道诺拉·内斯比特的近况。她现在是姓另外的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是他就是记不起她要与之结婚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为能够结识她而感到高兴。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好人。有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半光景,他看见劳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来。他穿着晚礼服,也许正看完戏回住所去吧。菲利普屈服于一时的感情冲动,迅速地闪入一条小巷。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觉得现在再也不能重新恢复那中断的友谊。他和劳森彼此间再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菲利普已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他已经比小时候更有欣赏美好事物的魄力。但艺术对他显得无足轻重。他正忙于从五花八门的杂乱无章的生活中编织一个图案。他使用的材料似乎非先前对颜料和语言的考虑所能替代。劳森已满足了菲利普的需要。菲利普和他的友谊,一直是他正在精心设计的图案的主题。忽视他对这位画家再也不感兴趣的事实,只是由于感情用事。

  菲利普有时也会想起米尔德里德。他有意地避开有可能撞见她的那些街道。然而,偶尔出于某种情感,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他不愿承认的更深奥的原因,使他在她可能会出现的时间里,在皮卡迪利和里金特大街一带徘徊。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候是渴望见到她呢,还是害怕见到她。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她。有好一会儿,他认为一定是她。顿时,他心中激起一种奇特的感情:心里一阵莫名的、揪心般的疼痛,还夹杂点儿惧怕和令人作呕的心慌意乱。他赶紧追过去,结果一看发现他认错了人。这时候,他也不知道究竟心里觉得宽慰呢还是觉得失望。

  8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外科学的考试,领到了毕业文凭。自从他进入圣卢克医学院迄今已经七个春秋,年纪也接近三十岁了。如今,他手里拿着取得行医合格证的毕业文凭,从皇家外科学院的台阶走下来,他的心因为满意而跳荡着。

  “现在我才真正要开始生活了。”他默默地想着。

  第二天,他到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申请在医院里就职。秘书是位快活的、蓄着黑胡子的小个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先祝贺他的成功,然后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到南部海滨去当一个月临时代理医生吧?周薪三个基尼,食宿除外。”

  “我不在乎。”菲利普说。

  “在多赛特郡的法恩利,索斯大夫那儿。你得立即动身,他的助手患腮腺炎走了。我相信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秘书说话的态度有些使菲利普迷惑不解,此事有点儿靠不住。

  “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吧?”菲利普问。

  秘书犹豫片刻后欣然地笑了。

  “好啦,事实是我知道他是个固执的、古怪的老家伙。介绍所再不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很直率,人们往往不喜欢这样。”

  “那么你认为他会满意一个刚毕业的人吗?我毕竟没有经验啊。”

  “能有你当助手,他会高兴的。”秘书以外交的口吻说。

  菲利普寻思了片刻。他想,反正最近几星期他没有事干,有机会挣点钱他当然高兴。他可以把这些钱积下来,用作到西班牙度假的旅费,他已许下在医院任职后去度假的心愿。或者,假如在这医院得不到任何职位,就到别的医院任职,而度假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好吧,我去。”

  “问题是,你必须今天下午去。这你合适吗?假如合适我立即拍个电报。”

  菲利普本想多玩几天。但是前天晚上他已经去过阿特尔尼家(一通过考试他立即跑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了),他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能马上动身。他的行李很少。当天晚上七点过后不久,他就已走出法恩利火车站,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索斯大夫的诊所去了。这是一所宽阔的矮灰泥屋,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领进门诊室,一位老人正在书桌旁写字。女仆领着菲利普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菲利普。菲利普有点儿吃惊。

  “我想你正在等我吧,”菲利普先开口说道,“医院的秘书今天上午给你打过电报了。”

  “我把晚饭推迟了半小时。你要洗澡吗?”

  “要。”菲利普接口说。

  索斯大夫奇怪的举止,使他感到有趣。这时老人站起来了。菲利普发觉他中等身材,清瘦,满头银发剪得很短。一张宽大的嘴抿得这么紧,以致看起来像是没嘴唇似的。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只留下蓄着的连鬓胡子,宽宽的下巴颏儿,使他方形的脸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棕色的苏格兰呢服,结着一条白色宽大的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好像它们是为另一个高个儿的人做的似的。他的这副样子好像是19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尊敬的农夫。他把门打开了。

  “那儿是餐室,”他指着对面的门说,“你的寝室就在登上楼梯平台进去的第一个门。洗完澡就下楼来。”

  吃晚饭时,菲利普知道索斯大夫一直在打量着他。可是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不想听他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他突然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去度假的时候,他们给我派来了一个大学生。我叫他们以后别再派这样的人给我,太绅士派头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餐虽简单却可口。菲利普外表保持沉静,但是内心却激动得翻腾不已。他为被雇用当上助理医生而自鸣得意,顿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怀有无缘无故要大笑一番的疯狂欲望。他越是想起他这个职业的尊严,就越是忍不住地要咯咯笑出声来。

  索斯大夫又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多大啦?”

  “快三十岁了。”

  “那怎么才刚毕业呢?”

  “我快二十三岁才开始学医,中间我还不得不中断了两年。”

  “为什么?”

  “贫穷呗!”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陷入了沉默。晚饭结束时,他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行医的情况吗?”

  “不知道。”菲利普回答。

  “主要是给渔民及其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海员的医院。过去就我独自在这儿行医。但是由于他们要把这地方开辟成一个时髦的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有钱人都上他那儿看病。只有那些几乎无钱请医生的人才上我这儿看病。”

  菲利普明白这场竞争对这老头儿来说是件伤心事。

  “我没有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出餐室,把菲利普自己留下不管。女仆进来收拾餐具时告诉菲利普,索斯大夫每天晚上六点至七点看病。这天晚上的工作已结束了。菲利普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本书,点了一袋烟,便坐下看起书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他除了阅读医学书籍外,别的书什么也没有看。十点,索斯大夫走进来,看着他好一会儿。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喜欢把脚跷上来,便拖了一张椅子来垫脚。

  “你似乎很懂得享受啊!”索斯大夫的语气冷冰冰的,要不是菲利普眼下情绪高涨的话,准会觉得不安的。

  菲利普回答时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很反感吗?”

  索斯大夫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看的是什么书?”

  “《佩里格林·辟克尔》,斯摩里特 写的。”

  “碰巧我也知道斯摩里特写的《佩里格林·辟克尔》这本书。”

  “请问,医务人员对文学都不大感兴趣,是吗?”

  菲利普将书放在桌上,索斯大夫顺手把它拿起来。它是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区的版本的一卷,用褪了色的摩洛哥羊皮包着的薄薄的一本书,用版画做扉页和插画。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霉,发出一股霉味,并有霉蚀的斑点。当索斯大夫拿起那本书时菲利普无意识地身子前倾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表情一点儿也没有逃脱出这位老医生的眼睛。

  “我使你觉得好笑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出你喜欢书。只要看看别人拿书的样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索斯大夫立即把这本小说放了下来。

  “明早八点半吃早饭。”他说罢就离开了房间。

  “多有趣的老家伙啊!”菲利普想。

  他很快就发现为什么索斯大夫的助手们很难跟他相处了。首先,他坚决地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来的一切新发现。他对现在流行的被认为疗效很灵验,但过几年之后又会被淘汰的一些药一概拒之门外。他珍藏着从医院带来的混合药剂配方,他过去曾是那儿的学生,并且一辈子靠这几味药行医。他发觉这些药跟后来流行的名目繁多的时新药品同样灵验。菲利普对索斯大夫怀疑无菌操作感到吃惊。只是为尊重普遍的见解,他才勉强接受了它。可是他谨慎小心地根据注意事项使用,菲利普知道这是医院一贯强调的。

  “我亲眼见到防腐剂出现了,并把以前的一切药物扫荡殆尽。而后呢,我又见到无菌操作代替了它。简直荒谬至极!”

  原先被派来当他助手的年轻人只知道大医院的常规,他们带着在大医院里形成的对一般诊疗医生露骨的蔑视到这儿来。然而,他们见过的只是在病房里才出现的复杂的病例。他们虽懂得如何治疗肾上腺体的疑难病症,但对诸如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反倒一筹莫展。他们的知识是空洞的理论,而他们的自信却是无边无际的。索斯大夫嘴唇闭得严严地注视着这些人,寻找机会出他们的洋相,以指出他们多么无知,他们的骄傲多么盲目。这是为渔民开设的惨淡的行医经营,大夫还要自己照处方配药。索斯大夫曾责问他的助手,他给一个有胃疼的渔民开的混合药剂里竟有五六味贵重的药品,那么,医院还怎么能维持下去呢?他还埋怨年轻的医务人员缺乏修养,他们只局限于看《体育时报》和《英国医药杂志》。他们字写得既潦草又常常拼错。索斯大夫有两三天时间密切地观察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一有抓住差错的机会就想尖刻地挖苦他一顿。菲利普意识到这一点,若无其事地进行他的工作,心里却暗暗好笑。他对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高兴,也喜欢这种独立感和责任感。各式各样的人拥进门诊室。他内心感到无比喜悦,因为他似乎能够提高病人战胜疾病的信心。能观察一个病例的全疗程令人感到愉快,这是在大医院里必须间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的。巡回医疗使他有机会出入屋顶低矮的农舍。那里面摆有钓具和风帆,同时,处处还有一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日本的漆盒,美拉尼西亚 带来的鱼叉和船桨,或者从斯坦布尔 市场买来的匕首。在那些沉闷的小屋里有着浪漫传奇的气氛。大海的咸味又给它们带来一股苦涩的清新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聊天儿。当他们发觉他并不目空一切时,便对他讲起了年轻时远洋航行的许多有趣的经历。

  有一两次他犯过诊断的错误(他以前从未见过麻疹病例,当他遇到发疹的情况时,便把它当作病因不明的皮肤病来治)。还有一两次,他的治疗意见与索斯大夫产生分歧。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索斯大夫言辞尖刻地挖苦他。但菲利普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听着。他具有巧辩的天赋,只消回敬一两句话,就使得索斯大夫停下来,并十分惊奇地看着他。菲利普的脸色一本正经,但眼睛却炯炯发光。这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是在拿他寻开心。他过去一向习惯于被助手们讨厌和害怕,而这一回可是平生没有过的经历。他几乎想对菲利普猛发一阵脾气,让他拿着行李乘下班车回去。他对以前的助手就曾经这么干过。但是他不安地觉得,要是这样做的话菲利普将会毫不客气地当面嘲笑他。于是突然间觉得可笑起来。他违心地装出笑脸,随即转身走开了。不久,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起初他感到吃惊,后来又觉得好笑。

  “真他妈的不要脸!”他暗自笑着说,“真他妈的不要脸!” 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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