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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7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尼,说他正在多赛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隔多久,便接到他的回信,回信是用阿特尔尼惯用的一本正经的手法写的,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辞藻,犹如一顶缀满珍贵宝石的波斯王冠;一手漂亮得像黑体铅字一样的字体,却难以看懂,而他就以这手好字体而自豪。在信里他建议菲利普同他及他的一家,到他们每年必去的肯特郡蛇麻子草地。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蛇麻草的柔蔓和卷须,做了长篇的优美动人又复杂费解的描述。菲利普立即回信,说他这儿的事一结束就去。他虽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但他对赛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一想起即将和大地母亲拥抱在一起,在蓝天下的、具有阿卡迪亚的橄榄林一样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环境中度上两星期假,他的内心便燃起火一般的热情。
在法恩利聘用一个月的工作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座新兴的城镇正在临海的山崖上崛起。一座座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绕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座刚落成的大旅馆新近刚向前来避暑的游客们开张。但菲利普很少到那儿去。山崖下面的海港附近,错落有致地簇集着18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那些陡斜的坡度很大的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却有唤起人们遐思的古色古香的风味。濒水处是整齐的房舍,房子的前面都有修整得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住着已经退休的商船队的船长们,或者住着靠海为生的人的母亲们或寡妇们。这些房子的外表显得古雅、宁静。小海港里驶进来自西班牙和地中海东部诸国的不定期货船,还有八吨位的船只。一条条帆船时而随着一阵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徐徐地漂进港来。眼前的这番景致,使菲利普回想起布莱克斯特伯尔那行驶着煤船的肮脏的小海港。他想,正是那小海港,使他第一次产生了如今已经成为夙愿的愿望—到东方诸国和热带海洋中阳光明媚的岛屿去一睹为快。但是在这儿,你会觉得比在那视野老受限制的北海岸更接近浩瀚深邃的海洋。在这儿,当你极目远眺宁静的茫茫大海时,你不禁会深深地吸一口长气。那西风,那亲切柔和的带有咸味的英格兰海风能振奋人心,同时又会把你的心情陶冶得更温柔。
在菲利普给索斯大夫当助手的最后一星期的一天晚上,当老大夫和菲利普正在配制药剂时,一个小孩儿跑来敲外科手术室的门。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赤着脚丫子。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家,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斯大夫用急躁的声音大声嚷道。
这小孩儿理也没理他,再次对菲利普说。
“先生,她的小男孩儿出了事,请你马上去好吗?”
“告诉弗莱彻太太说我马上就去。”索斯大夫在里面大声地说。
小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把一个污黑的示指放进肮脏的嘴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望着菲利普。
“怎么回事?小家伙?”菲利普微笑着说。
“先生,弗莱彻太太说,请那位新大夫去。”
药房里响了一声,索斯大夫从里面出来,来到了走廊。
“弗莱彻太太对我不满意吗?”他嚷叫道,“自从弗莱彻太太出生以来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给她的臭娃娃看病还不行?”
小女孩儿有一会儿看起来好像就要哭似的,但她后来还是忍住了。她故意冲索斯大夫伸了下舌头。可是当索斯大夫还在莫名其妙时,她已经撒腿拼命地跑掉了。菲利普看出这位老先生极为恼怒。
“你看样子很累,从这里到艾维巷还有相当一段路。”菲利普这样说,是想给他不亲自去找个借口。
索斯大夫低声骂道:
“对一个有两条腿的人来说,走这点儿路总要比一个只有一条半腿的人近得多。”
菲利普唰地涨红了脸,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你是要我去呢,还是你亲自去?”菲利普终于冷冷地问道。
“我去算什么呢?人家是要你去。”
菲利普拿起帽子,看病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八点钟了。索斯大夫背向着壁炉,在餐室里站着。
“你去了很久呀!”他说。
“对不起。你为什么不先用饭?”
“我想等等。你出去这么久,一直在弗莱彻太太家吗?”
“没有。在回家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落日的余晖,我把时间都给忘了。”
索斯大夫没有回答。女仆端来了一些烤小鲳,菲利普胃口很好,吃得很香。突然索斯大夫冷不防地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去看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食物,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斯大夫神情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那张衰老、憔悴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笑意,往后便默默地用膳。但当女仆端来了葡萄酒又离开房间后,这老头儿身子往后靠了靠,锐利的眼光紧紧地盯着菲利普。
“年轻人,刚才我说到你的跛脚时有点儿刺痛你的心吧?”他说。
“当人们生我的气时,总是直接或间接地这么说。”
“我想他们知道这是你的弱点。”
菲利普面向着他,目不转睛地瞅着。
“你发现了这一点,很高兴吧?”
大夫没有回答,却苦笑了一声。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索斯大夫所说的话使菲利普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我将把那个患腮腺炎的傻瓜撵走。”
“你太好了,但是我希望今年秋天能够在医院里得到个职位。这对我将来干别的工作大有帮助。”
“我的意思是和你合伙开业。”索斯大夫执拗地说。
“为什么?”菲利普惊讶地问。
“这里的人们似乎喜欢你留在这儿。”
“我想这不是你赞成我留下来的理由。”菲利普冷淡地说。
“你认为我行医四十年了,还会在乎人们喜欢我的助手而不喜欢我吗?不会的,朋友。我与病人之间没有感情可言。我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感激,我只希望他们给我医疗费。好啦,你看好吗?”
菲利普没有回答,这并不是因为他正在思考索斯大夫的这一建议,而是因为他感到惊诧。显然,居然有人会向一个刚毕业的人提出合伙开业,这是件不寻常的事。他惊讶地意识到索斯大夫喜欢上他了,尽管谁也无法亲耳听到他这么说。他想,要是他把这件事告诉医院的那位秘书,他会有何感想呢?
“这里开业每年收入大约七百镑。我们可以算算你搭多少股份,你可以在以后逐步分期偿还给我。我死后,你可以继承我的位子。我想这比你在医院里混两三年,然后在自己能够开业之前去当助手强。”
菲利普心里明白,这是干他这一行的多数人会欣然接受的建议和求之不得的机会。他知道干这一行的人已太多了。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少说也有一半人会千恩万谢地接受收入如此稳定的建议的。
“非常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他说,“接受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把我多年来矢志奋斗追求的一切放弃了。虽说我的生活曾经过得不太顺当,但我的面前总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取得当医生的资格,好去旅行一番。现在每当我早晨醒来时,骨头都痒得想动身离去。我并不在乎到哪个特定的地方去,只要能出国,到我没有去过的那些地方去。”
如今,这一目标似乎近在咫尺了。到第二年年中,他便在圣卢克医院任满。然后他将到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儿度过好几个月,在那他心目中的浪漫国土上四处漫游。而后,他将搭一条船,远涉重洋到东方去。人生的道路展现在他的面前,时间长着呢,逗留多久也无关紧要。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和在那些生活方式奇特的陌生人群中漫游多年。他不知道他所寻求的是什么,他的旅行将会给他带来些什么。然而他总觉得通过旅游可以学到一些新鲜的生活知识,可以获得解开他刚揭开的奥秘的某一线索,以发现更多的奥秘。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也可以消除折磨着内心的不安心理。但是索斯大夫却向他表示了极大的好意。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而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似乎是忘恩负义的。因此,他羞怯地尽力表现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设法向索斯大夫解释,执行他多年来如此深情地珍藏在心中的计划,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索斯大夫静静地听着,那双敏锐、昏花的老眼中渐渐露出温柔的神色。菲利普认为,他不强迫自己接受他的提议这一点又让他显得格外友善了,因为仁慈常常是非常武断的。他似乎认为菲利普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便撇开这个话题,开始谈起他的青年时代,他曾在皇家海军中服过役,正是由于这段经历,他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退役后,就到法恩利定居。他把在太平洋航行的往事及在中国的冒险经历告诉了菲利普。他曾参加过一次讨伐杀人成性的婆罗洲 野蛮人的远征,知道了当时还是个独立国家的萨摩亚群岛。他还到过珊瑚岛。菲利普听得入迷。他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菲利普。索斯大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三十年前就死了。他的女儿在罗得西亚跟一个农夫结了婚。他与女婿吵了架,女儿已经有十年没有到英国来了。他就好像不曾有过妻子和孩子一样。他形单影只,非常寂寞。他的粗暴只不过是掩盖他幻想的彻底破灭的保护色罢了。菲利普看到他并非不耐烦,恰恰相反,是相当厌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看到他憎恨自己的衰老,却又不甘心自己受随年老所带来的种种束缚,然而又觉得死亡是解决他生活的痛苦的唯一办法,这似乎太悲惨了。
菲利普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他把由于与他女儿长期分离而已经泯灭了的人类天性中的感情—在他同女婿的那场吵架中,他女儿站在她丈夫一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全部倾注在菲利普身上。起初这使他感到气愤,心想这是年老的一种迹象。可是在菲利普身上有某些吸引他的东西。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缘故不知不觉地会对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点儿也不使他厌烦。有一两回菲利普还将手搭在他肩上,这种近乎是爱抚的动作,自从多年前女儿离开英国之后,他从没再得到过。当菲利普要离开的时候,索斯大夫陪他一起到火车站去,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沮丧。
“我在这儿过得太痛快了,”菲利普说,“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看你很高兴离开这儿吧?”
“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可是你还想出国去见见世面?啊,你还年轻。”他犹豫了片刻,又说,“请你记住,假如你改变主意,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你真是太好了。”
菲利普把手伸到列车窗外,跟他握手告别。火车徐徐地出站。菲利普想起将要在蛇麻草场度过两星期的假期,想到又能再次见到老朋友了,心里乐极了。同时他也因为那天的天气晴朗而格外兴奋。然而,与此同时,索斯大夫却缓慢地回到他的空寂的屋子去。他感到自己非常衰老、非常孤独。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