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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蓬莱骑马跟在两名武将之后,那吏部的张姓文官乃是考功司的,闲聊间才知道他竟和离昧同榜。“按说磨勘不仅仅是咱们吏部的事,审官院和考课院也奉命参与。在下不才,在集贤院做了七年校理才调入吏部。不似离昧,外放县官,三年一拔,不到八年就到了通判。”一路上他看似闲聊,其实话里话外都在往锦王处试探。
见谢蓬莱只是打哈哈不接话茬,张大人又打量起她,“听说谢大人如果按时入京参加会试的话,可能也是在下同榜?”
“谢某不才,天下人才济济,谢某就算去考会试,难保不落榜。”谢蓬莱的心思还在琢磨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事,更放不下沙海。如果朝廷派来的人和阿鹭不对付将如何是好?她们布好的棋局必将乱套。
春雨如油,方才立春的西北难得遇到这么一场细丝雨。谢蓬莱一行到了凤翔府馆驿落脚。这一路对方待她算是客气,毕竟她顶着“磨勘”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对一个芝麻官派出几十人的马兵司的人守护,怕等着谢蓬莱的是磨难。
张大人本以为谢蓬莱会向自己打听,索性自己主动张嘴套谢蓬莱的话。结果这女县令非但少言寡语,更无心向自己打探什么。一时不适应,他竟生出了被轻视之感。
驿官带着他们安顿好后,一瞧那些京中的侍卫亲兵就不敢多嘴,布置了酒菜喊诸人下楼用饭。谢蓬莱捧起碗斯文地吃着,只听见一个侍卫亲兵吐了口菜,“驿官,又没放盐呐?”
驿官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解释,当下西北处处缺盐,他这驿馆也已经断盐两日了。
张大人叹气,“竟然缺到这地步,出了京城,四下无不缺盐。”他转向捧着碗低眉慢嚼的谢蓬莱,“谢大人可知为何缺盐?”
谢蓬莱看了眼他,“大人何出此问?”
张大人一愣,随即回神:缺什么自然和老天不赏什么有关。这一问的确多余。他清咳了声,“沙海那一役在下有所耳闻,谢大人巾帼英豪,沉着守城一事京中已经传开。可惜的是,这一战后,两国的青白盐就断了交易,我朝的解盐又不足以供应。”
这是将盐价飞涨的责任往沙海那一战上推了。谢蓬莱放下碗,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北夏草莽连我朝转运使都敢杀,青白盐交易若是放开,对方也必然提价,谁叫解盐这半年减产?”
“以谢大人之见,这盐荒该如何解?”张大人穷追猛打。
“这不是谢某考虑之事。下官七品县令,撑关西北、抗拒夏匪实属无奈。只求此番入京,能在磨勘后升个一官半职。”
张大人送了口淡然无味的饭菜入口,嚼了又嚼,越发觉得无味。
算算日子,到了洛阳也该是锦王得知自己入京消息的时候。谢蓬莱看似清高,言语间才让张大人感到她才是滑不溜秋一条鱼,一点儿把柄都抓不着。除去赶路,谢蓬莱休息时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双目闭起教人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张大人曾好奇问过,谢蓬莱回答,“谢某自幼体气弱,长途跋涉怕身体不支,便仿着到家打坐之法调养。”张大人也知道这是谢蓬莱躲开自己缠问的借口。
用过饭谢蓬莱照旧闭上了眼,张大人却睁大了眼——驿馆门外忽然进了两列士兵,人数足足有几百之众。为首的朝驿官亮了官符,那驿官的腰顿时往下多哈了几寸,把张大人他们一行落在一边,专去伺候新来的那群爷。
被怠慢的侍卫马军司诸人当即不悦,压低声音唤来驿官,“即便对方官大,咱们这处不该一个人手都不留吧,连个添饭倒酒的都没?”有眼力价的驿馆甚至还会备好官伎。
驿官擦着头上都汗,“来的……着实不是一般的官。驿馆本就人手不足,请诸位大人海涵,接完这位贵人下官定亲自侍奉诸位。”
张大人却看了眼谢蓬莱,见她面色如常,似乎不为话声所动。
“来的是什么官?”张大人问。
驿官连连作揖,“小的不敢说,这会儿还要麻烦诸位大人先回房回避。”这时,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面若桃花的年轻女子最为急切,她伸长来脖颈张望着馆內。
张大人总觉得这女子似相识,看她衣着却普通极了,一身素衫外套马装不说,还梳起了男子般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已经被春雨浸润,沾了白白一层雨滴在额上。她的眼光落在谢蓬莱身上后松了口气,就坐在谢蓬莱对面,双眼深邃地看着闭幕养神的女县令。
屋内人都没敢出声,侍卫司的人和张大人一样都盯着眼前的古怪场景。
谢蓬莱察觉到局势突变,她睁开眼,在见到眼前女子后那双清冷眼睛迸发了惊喜之色。她似不相信般,上下打量了眼前人好几眼,忽然起身就要拜下,手腕反而眼前人托住,“谢师在外不必多礼。”正宗官话,语调清润中透着亲昵。
赵宜芳没松手,杏眸不怒自威扫过众人,任五已经来请他们回避,“锦王殿下有事会友,请诸位回避。”
锦王?张大人马上想到了京內那桩秘闻,他脸色霎那间白了。扫到锦王手指还扣住了谢蓬莱不愿放开。随着众人向锦王行礼后,张大人离开了驿馆在外等候。
他堂堂一个吏部堂官,似护实押谢蓬莱入京,说被人撵就撵来。他怕这锦王该不会是来抢人的,可别闹出了天大的篓子让自己也无法脱身。
京里关于锦王的传言不少,最近一则是那个被锦王当街教训的户部员外郎范衡参奏的,话在明面上不能说透,但意思朝野皆知:锦王和沙海县令谢蓬莱有私。
本来他以为范衡是没尚成锦王生了恼怒报复之意,当自己以护送谢蓬莱入京磨勘的名义被派出京城时他信了八分。现在人在当面儿,就被锦王直接劫道馆驿,小情人在里头卿卿我我,他们在外面被吓得噤声,连那群自诩天子近卫的马兵司的都找不到理由——锦王总不会劫走人去私奔吧?
屋内偶有低语,但很快淹没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外头人一点都听不清里头说了些什么。
赵宜芳的确没说什么,只是亲手为谢蓬莱温茶,待谢蓬莱含笑饮下,才漏出嗔怪,“怎地在路上不亲自给我写信?”她不说自己风雨兼程夜不能寐,紧赶慢赶到了凤翔府才见到谢师。
伸手丈量谢蓬莱清减的脸颊,赵宜芳不忍心地用掌心贴住,随即抱住谢蓬莱在怀中,“背着我召唤你入京,气煞我也。”她抚摸着谢师的头,谢蓬莱也搂紧她的腰,“见着殿下我就安心了。”
说完,谢蓬莱低声笑了,赵宜芳不解,“这节骨眼上谢师还笑得出?”
“谢某要升官发财了,能不笑?”谢蓬莱指着外面,“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二十五个侍卫马兵司的禁军护我周全,多少京官都没这份待遇。”她伸手刮了锦王鼻尖,“这说明,殿下待我情深一片。”若不是赵宜芳自己多次请婚,皇帝怎会相信邹士衍的言辞?这是看准了借谢蓬莱能拿捏锦王才出的手。
怀里有湿漉漉的泪意传来,谢蓬莱替锦王刮眼角,“殿下怎可以放着洛阳反赶到凤翔府?我最多两日就到洛阳……”
可等不及的赵宜芳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谢师,我什么都可以衡量人心,惟有对你我不会,也不曾想。”赵宜芳深吸了口气,凑近谢蓬莱耳畔,“只有一点谢师猜错了,陛下果真病危,我兄长册立在即。这是兄长的主意。” 她看着谢蓬莱,骄傲地点了点下巴,开起了玩笑,“谢师要升官发财不假,弄不好还要晋爵册婚呢。”
她和谢蓬莱对视,眼里却流露着歉意,“怕是西北有我重任,但阿兄不放心。”这是颖王对谢蓬莱的利用,更是对赵宜芳的掣肘
谢蓬莱点头,“且不用管我,沙海和西北有殿下就不会乱。只是沙海……”
“离昧会接任。”赵宜芳又和谢蓬莱合议了盐州局势对策,“暂关商道势在必行,阿兄登基之年定不愿意牵扯旁国。若真趁乱拿下了盐州是西北一福。”
稳坐边镇指日可待,可终不能十全九美,代价就是让谢师于京中做官,实为人质。赵宜芳注视着谢蓬莱,“谢师,方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谢蓬莱自愿为质,可她赵宜芳不乐意。
锦王捏着茶盏盯着窗外雨水良久,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没人敢朝门内偷窥,可所有人的耳朵都在极力捕捉她们的话。
“谢师,我厌极了押质一法,何况还是让你为质?这是对全天下说:比起谢蓬莱,赵宜芳更在乎一地实权。”赵宜芳和谢蓬莱十指相扣,“我都看到了以后:我在西北腾挪转换,不时听到谢师被敲打或厚待的消息。亲兄妹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非得如此待我心爱之人?”赵宜芳皱了皱鼻子忍住泪,“我在洛阳摆好了酒席,就等着谢师成亲。什么磨勘考评,丢一边儿去。谢师一封书信请辞就了结。”
谢蓬莱的手指冰凉,她再次阖眼,嘴角勾起,“不成。”这样任性胡来,锦王会被朝内责难无视宗法,甚至会被削去西北之权。
“不成也得成了。”赵宜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了拍掌后有人进屋,在谢蓬莱纳闷时就直接迷晕。赵宜芳从谢蓬莱怀中搜出印章,哈了口气盖在信上。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大方离开。
张大人看到空空的驿馆时魂都要吓破,桌上书信拾起一看,上书“沙海县令谢蓬莱请辞”一行醒目的字,回过神的他低呼,“荒唐,荒唐啊!”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