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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月父母生前原是工匠营内的铁匠夫妇,都来自江南水乡。钩齿钉耙原是他们家擅长的,入了匠营后就主制枪矛□□。
李素月才十二岁时就能抡起铺子里的大锤。让同行里多少男子都惊诧不已:铁匠铺里的大锤往往要气力最为刚猛的男徒弟来抡砸。少有的女徒弟也只是抡二锤或者轻凿三锤。李素月抡锤,次次吃住了力,回回砸不失手。老铁匠们都说,这孩子心气静。天生一块打铁材料。
李家铁匠铺子在沙海城东边。不缠足、穿着玄色紧裤及袜、一只胳膊光溜溜红扑扑地露在紧袖窄衫外头的李素月将中间炉灶的炭火盖住。顾不上满头大汗,对妹妹李山翠招呼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后厨饭做好了?”
在后厨忙活的是李素月的师弟燕云汉。往日里他抡三锤,铺子不忙时就由他做饭。这在李素月的江南老家无法想象:女人不缠足就罢了,寡妇还敢露臂抡锤,男人却近庖厨。
回到房内的李素月用脸帕沾水擦拭身上汗珠,收袖换衣后又重新梳了头,对着铜镜时却瞧见案上摆放着箧香饼。
“山翠?”李素月喊妹妹,“这是你搁这儿的?”拿起来嗅了,是她喜欢的蜀葵松花气。
“这……”李山翠扭头看向铁匠铺子的后院,李素月就明白了。将那箧子一并丢到妹妹怀中,“扔回去。”再到铺子后门口看了看,又用手试着拉了下那扇被封死的门,“怎么进来的?”
“爬墙翻进铺子的。被我瞧见了,说只送点四邻常见礼,不叨扰咱们。”今天傍晚回城后姐姐就没歇息,又在铺子前忙活了两个时辰到天色全黑。那云白鹭就摸到了后院墙头滚下,穿着一身破烂儿衣裙,混着酒气臭气,再加京城染红王家胭脂铺的胭脂送与山翠,这礼节就成了。
虽营匠出身,李山翠早就见惯了京内好物:胭脂黛螺,糖肉花糕,簪钗胜梳这些玩意儿都由云放江家的那位大小姐前些年带来。
李素月还只是个待嫁女铁匠时,和她定有婚约的吴兆安因为军营事务繁忙就鲜少来家里的。常来铺子的反倒是云白鹭。
都言寡妇门前是非多。沙海人都晓得,云白鹭登门的地方麻烦更不少。
说她少女懵懂李素月起先是信的,因为云白鹭只是借口学医常来隔壁医馆,再开个小差摸到铁匠铺子看李素月抡锤。他人听着“叮叮当当”只嫌吵,云白鹭却听不厌似的。
再后来,自家帅府厨子做的席面也不如铁匠铺的一碗面汤。马也不骑了,鹰也不射了,最好玩不过隐姓埋名陪着李素月出城卖锅具。
又后来……
麻烦事源自那场战前一个月,不能分心的云放江还是暗地里差人喊来李素月,问她想不想老家江南?如果想,他就派人送姐妹俩回乡,再给吴兆安于南方谋个安稳差使。
李素月说她不想回老家,她八岁随父母离乡,已经适应了西北沙海。她不要成日娇弱缠足围着夫家锅灶。她宁愿留在北疆打铁,多磨一束矛头、多打一枚箭头,也能为惨死敌军蹄下的父母血仇。
现在想来还后悔。如果答应了云放江,吴兆安定能捡回条命。那时云白鹭上门直言要炮打同林鸟,“吴兆安和你不配,不如和他取消婚约与我成亲。” 三媒六聘还做得有模有样,被人看了去后直呼大逆不道。
沙海民风虽然朴质宽放,李素月也断做不出这等嫌贫爱富事。况且她只当小自己四岁的云白鹭为妹子。但她的亲事终究被那一战打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
京里旨意下来那天,云白鹭肩负长枷走出了帅府。出东门前还特意在铁匠铺子前驻足,“月娘……”
李素月闭门,佯装听不见。
罢了罢了,破家的破家,丧夫的丧夫。李素月也不再揣测本属预备营的吴兆安何以被派上了前线。姑且在沙海打铁营生,等到世事两茫茫时就放下执念。
今天那一巴掌出手时,李素月才知道自己心头怨念多深重。此刻她粗糙的指头拉住后门门环,一用力,那扇门依旧不动如山。这就好。
“山翠,她还是个流犯。以前的事不论,你得为我想想,我不愿意再招惹麻烦。”李素月还是被沙海人暗地里戳脊梁,说她害了吴兆安。要不是老天开眼让云白鹭家破人亡,指不定她一个铁匠铺娘子还要飞到枝头当凤凰。
好不容易,这两年光景让流言平抑了许多。这一切又被云白鹭回城的消息给打乱。谢蓬莱这个书呆子典簿还要将她安置在自己铺子后。
隔着门传来云白鹭的哈欠声,还有老水井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云白鹭似乎“诶唷”了声,提着桶还漏了不少水出来。
隔壁燃炊的味道也飘来,两年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白鹭正在给自己烧洗澡水。半桶开水半桶凉,她整个儿埋头入水,半晌没有出来换气。
西辽边境的冷酷,归来沙海的一路风霜,门户落败的帅府,熟悉的人和景一串串袭来,紧闭双眼的云白鹭生怕睁开眼。
那声叫她耳鸣的巴掌又在心头响起。她抚着脸,在水里猛然被呛到,边咳嗽边冒出水面换气。院子里落入了异物的声音让她侧目。跳出浴桶后,云白鹭随意拽了件衣裳披上。身上水滴一路滴到了那篮香饼前。
弯腰捡起一枚香饼,云白鹭不住地摇头,这可是她在路过京城时拿身上仅剩不多的值钱物件换来的。手指一捻,大半已被摔碎。不过还是能用的。
云白鹭将脏衣裳随手一拨落在地上,背上肩上道道浅红鞭痕在月下起伏。抓了酒袋重新跳进浴盆里,喝了半袋再睡到水凉。似乎梦到了隔壁铁匠寡妇就在卧榻之侧,也似乎梦到了她娘亲白芷教自己骑马射箭。云白鹭微笑着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滑入了桶内,复被呛醒。
“你这浪荡模样太不像话了。”谢蓬莱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她院子,正借着油灯在读那本《考评菁集》。
“恩师,先前我去打酒,还有人在那嚼舌头,说我向你提过亲。您这不声不响地猫进来,不怕人家说闲话?”云白鹭扒在桶沿看着谢蓬莱,清淡双眼闪烁着两粒灯火。
“要是怕我还能在沙海一待十二载?”谢蓬莱合上书,兴奋道,“是本好书。”她走到桶前,看着云白鹭肿了半边的黑脸,喉咙忽哽,“快早点歇着吧,明天随我去城外看看河道。”顺着她的眼神,云白鹭瞧见一摞子叠得整齐的衣裳。
“上面两身新的,下面两身是旧的,根据你身量我略微改了下。”谢蓬莱个头高些,这些日子除了忙公务,晚上都拿来给云白鹭改缝衣裳了。
临出门前,她欲言又止,“真……不知道为何送你回来?”
云白鹭笑,“大约为了和月娘成亲。”头上挨了谢蓬莱一砸,“你再这么轻浮,小心李素月的锤子砸烂了你。”
眨下湿黑睫毛,云白鹭摸着脸颊,“要砸,两年前就砸死我了。”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