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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足赵宜芳房内时只见离昧示意她噤声,谢蓬莱这才发现堆成小山的书案后伏着颗脑袋,上前一步又看见赵宜芳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轻微起伏。
离昧请她走出,小声阖上门后才说,“这两天殿下通宵阅看各地邸报和西北诸路各司的册子,这才睡着一会儿。”
谢蓬莱迟疑了下,点点头后转身,袖口下握着的拳头随之放松,“打哪儿来的各司册子?”婚田赋税由转运司掌管,狱讼有提点刑狱司,常平茶盐则有提举常平司,真正归锦王直接统辖的是安抚司。朝廷将她送到了西北兵将、盗贼的安抚位置上,却没明着放她其它权限。谢蓬莱一直知道各司如隔山,想拿点真材实料的文册谈何容易?
“诸司收了各州县的兵财政刑,直达京城。锦王一直以为此法虽可抑制藩镇,然削轻了州县,西北各州困弱有此缘故。”离昧见谢蓬莱忧心忡忡,她没直接问,就着谢蓬莱的问题似乎也有和她深讨的意思,“这些编册一部分是从兵部、刑部、吏部及户部那里弄来的历年档案,一部分是来自咱们疏通了西北各司里的老熟人。”
提刑司下面的郎官主簿几十个,塞点好处送来文档不是难事。难的是能疏通西北各州县内其它三司里的人。锦王在西北的布局原来早在上任前就开始了。
“这些……花了多久?”谢蓬莱的话教离昧疑惑,“谢县令是说从来处到此?”
“是铺路。”谢蓬莱舔了舔干涸的唇,离昧拉她坐外厅,倒了杯水给她,“一年半载肯定不行,这路在殿下出生前就在铺了。”
谢蓬莱恍然,心中对锦王一意孤行要灭口邹士衍的事更郁闷,“既然锦王承商王一脉,早就开始了经略西北,为何——”她放下杯子,胸膛因为呼吸加重明显抬起,“为何要对一个上任才月余的邹士衍赶尽杀绝?他是宰相吕阶的女婿,也是朝廷的红人。身后牵着多少势力?这一死却教朝廷怎么看?岂不是打草惊蛇?”
离昧明白她这身压抑着的气恼打哪儿来的了,心里也骂那任五怎么做事如此不小心,这么快就就让谢蓬莱知晓。
“殿下知你不同意,便只对任五下令,她也是今早方告诉我的。”离昧先也是震惊,转念一想只得无可奈何,“如果京里追究下来?”
里间的门被打开,锦王披着衣裳走出打了个哈欠,“要是任他去延州调兵,到时你我据沙海不缴械才是真打草惊蛇。”
她走到桌前,提起谢蓬莱用过的杯子就喝,谢蓬莱想劝阻都来不及。
“文德殿那位派他来西北前还加了道密旨,如果本王有二心他邹士衍可就地免我的职,甚至调兵卸我的权。那老小儿先头看沙海被困、本王不愿意谈和就动了拿出密旨要挟本王的念头,结果被李继俨一颗脑袋给吓得捂回去。”赵宜芳捏着杯子笑了声,“谢师,离昧,那会儿如果本王优柔片刻、等邹士衍请出密旨,你们猜会是什么结局?”
余下两人都沉默了——城内必定大乱,邹士衍起势后夺走号令权再放北夏人进城和谈,结果将不堪设想。但这件事她们都认同锦王的决断,但在邹士衍被刺这件事上,谢蓬莱还是决断如芒在背,“殿下,谢某想求个明白,为何要杀邹士衍?延州之兵也不是他轻易能调的,枢密院不会坐视他僭越。即便杀了他能阻止此事,朝廷换个人来也是一样。”
锦王看着面容严肃的谢蓬莱叹了口气,“我的谢师啊,你怎会不明白杀鸡儆猴?连邹士衍的命都保不住,朝内还有几个人敢来西北搅局?再派人来也要月余,这期间北夏如果又有异动该如何?本王是灭朝廷来的火,还是挡北夏人的枪?”她看着谢蓬莱,眼中泛起一丝恼怒。
谢蓬莱沉下气思忖几番后,其实慢慢也觉得锦王这一刺虽然狠绝,却也是当下局势里的安稳之计。她一路从寒风里奔回,发丝里的热汗渐渐凉了,锦王的眼神让她的心火儿也悄悄退却。
她着急惊动朝廷不假,在意锦王没和自己商量也是真。她们在沙海一路携手,亦师亦友不说,还差点儿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也许从锦王派兵先剿了李继俨开始,她渐渐觉得这位对她柔情似水又撒娇疼怜的锦王殿下骨子里是只不受束缚的野狼,生杀予夺的节骨眼上更倾向于自己拿主意。
会不会有一天,她完全不需要自己了?
嘤鸣求声是锦王,情深似海也是锦王,杀伐果决也是她,娇俏可人也是她。谢蓬莱忽然觉得自己果然得意忘形,一句并非攀高附色打发了自己,竟然和锦王说愿意结亲。
赵宜芳当然不能愿意。她有多少深幽筹划没告诉自己,多少明枪暗箭会恣意射出,就有多少心意难测。原来谢蓬莱只听说天威难测,岂止,夹马营赵家唯一在世的女亲王更是如此。
想到这,谢蓬莱眼眸暗下。起身朝锦王一拜,“殿下之言却有其理,是谢某短视了。衙门里还有事,谢某就此告辞。”
沙海县令的心肝脾胃肠此刻都冷极了,走出门她似乎听见锦王在身后唤她。谢蓬莱扶住墙,此时只想快些逃离这座深宅。
赵宜芳在回廊里目送她的背影,气得咬紧了牙,随即朝那座人影消失的影壁砸出了杯子。
“她怎地……怎地如此气性?”锦王扭头回屋,从那对书案里抽出京里颍王的几封回信,“我要兵,劝我先稳住。我要钱,说今年各地水旱交替青黄不接。那我要成亲,要谢蓬莱,阿兄说万万不可!”
好嘛。要什么没什么也就罢了,连谢蓬莱都不理解自己,还甩袖子离开。锦王在屋内窜来窜去,“我当是志同道合呢。”
离昧已经回到书案前舔了毛笔尖儿,“志不抒,何以同鸣?道不解,哪般合心?”
“那不是怕她和你一般劝阻?我那不也是接到任五的急报,怕耽搁了时机?”赵宜芳越想越不是滋味,指着门外,似乎谢蓬莱还站那儿,“她……你瞧见了没?她给本王脸色了。”
离昧悠悠地又蘸了墨,“脸色是给殿下了,谢县令的七情六欲怕也是给殿下了。”自己好歹读书人,前进士三甲有名,说出这等露骨的话让寡淡的离昧都吃惊,她捂住嘴,“慎言。”
锦王已经撑着书案定定看着她,“什么七情六欲?”
离昧刚在纸上写完一行字,将笔搁下,“济北谢蓬莱殿下也是打听过的,这些年何尝对人表露过心迹?您才来沙海几个月?除了知道她老家几口、如何从济北发配至此、口味如何以及读书为人特质,您还知道此人几何?反言之,谢蓬莱知晓殿下几许?”
赵宜芳不服气地挪开眼,“她这些年的卷宗本王几乎能背下。”可的确,谢蓬莱真正了解自己多少?自己又对谢蓬莱表露了几分?除了曾经一门心思要娶她进门。
志向相交方能同业,习性相知才能长久。想来刚才那阴沉沉的委屈隐忍脸色真是谢蓬莱少有露出的。
锦王静默下来,半晌问离昧,“那……依你看,本王是个什么习性?谢师又是如何的?”
离昧一副火烧到袖子急忙要甩的模样,“殿下,您可饶了长史我。我对情情爱爱向来不愿沾边,更不晓得小两口儿间相处该是甚个习性。”
锦王白了她一眼,“被你闷了几天,本王这会儿想出去走走,那回复阿兄的信重由你起草了。”又不能便宜了当面说她风凉话的离昧,她走出门前指着书案,“提举常平司的账本王看着头疼,你今天给理出来。”
离昧等她离开,轻轻拍了自己的嘴,“多舌。”她笑着摇头。
赵宜芳从后门出来时,任六已经牵马候着了,“殿下去谢县令那?”
“多嘴。”就是想去,赵宜芳此刻也不会找谢蓬莱。
任六不敢再说话,牵着马跟在赵宜芳身后,一边和身后的暗哨使眼色。沙海战平后,赵宜芳出门不再像以往那般频繁,一是因为忙,二是近来沙海放开商客往来,为防不测,离昧也不建议她外出冒险。就算出府,前后也要安排人打点。
赵宜芳其实也没方向,沙海城里她最熟悉的无非是书院、酒巷花巷和谢蓬莱的住处。听说书院里住了个头陀,花巷里早无琴声知己,谢蓬莱刚闹起了别扭,她信步走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溢着环饼香味的巷子口。
刘家饼铺和胡家熟肉铺子比邻而居,门口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些。身长背挺的李素月背着把锤子站在刘二娘铺子前买完热环饼,不怕烫地将饼塞进身后包袱中。猛地瞥见那位微服的殿下不觉一愣,还是上前问声好行礼,被锦王扶住手臂,“外头不要拘礼。”
李素月第一次见锦王是被她在铁匠铺里吓唬,这位殿下不客气地坐下吃她家的丁香馄饨,嘴巴一抹就开始吓唬自己说出实话。后面打过几回照面都因她往来城内报信,送师傅出城时这位殿下还不忘夸自己,“李姑娘有将气。”
听了她面不改色杀干净北夏使者的事儿,李素月觉着这位殿下不仅有王气贵气,还有道上的匪气。
两人各有愁结,一个站巷口踌躇,一个不晓得如何继续言谈。末了,李素月拿出包袱中的环饼,“您是奔这个来的?”倒是看过几回阿谢陪她买饼,原来这天潢贵胄还喜好街巷的便宜吃食。
赵宜芳微微一笑,接了块饼和李素月并肩,“你背着铁锤出门?”
“城南齐木匠家修缮,他年纪大了,我就上家里帮着修下东西物件。”李素月不吃饼,还剩三块是给家里人带的。尤其是那个成日趴床上不是看书就是喊疼的云白鹭。
锦王点点头,“你心肠好,云白鹭也说过的。”总算找到一件事,“我去看看云白鹭吧。”据称云白鹭成日里为了李素月迷了心魄,三不五时就要去讨她的好儿,也不晓得这两人能不能成事。
路过果子铺时,李素月说了声“抱歉,我还有点东西要买。”
转眼就提着半包糖果子出来。她不好意思地对锦王笑,“阿鹭吃药嘴巴苦,我给她买点甜嘴儿换换味道。”
不料一旁有认识李素月的好事者起她的哄,“李家寡妇,听说那天你背着云大小姐回去的?”那人语气里带着挑拨的意味,就想看李素月的难堪。
女铁匠停步,“没错。”一身正气一脸冷冰让人生寒。那人看到铁锤,吐了舌头溜走。
赵宜芳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和……云侍读,有意?”
李素月这才露出些微笑,眉眼里的江南韵味柔曼萦绕,“我有意,阿鹭……还不确定。不过我不急,结亲虽然是个过场,但得给她多些时日看看我究竟值不值得。”
谢师有你一半机智也不至于今天就给我甩脸子。赵宜芳心中叹了声,脸上含笑,“不错,这是好事。”
“这也是阿谢劝我的。”李素月不经意一句话让眼前的锦王僵住。
“这般……也挺好。”锦王几乎咬着牙挤出这句,“很好。”
这位殿下不仅有匪气地气,看着还在憋气。李素月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正有些无措,锦王脸色已经收了,笑呵呵道,“今天上你家讨杯水酒可行?”
李素月背后生了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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