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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处于孤立无信的状态,但李继信雪夜出击印证了谢蓬莱的猜测:他这个赌输了一半。如果拿不下沙海,此人在北夏就难有立足之地。等待他的只有步堂兄弟的后尘继续做马贼。
而后方侧翼两股兵力不断地袭扰让李继信焦头烂额,军中已陆续有人偷偷渡过叶羌河逃窜。他下令阵型收缩后再清点人数,只余万人不到。
围城如果以十倍兵力也不敢轻言成功,何况他们缺衣少粮。李继信在帐内苦思:明明探得沙海兵力只有区区几千弱残,对方朝廷也在密约里说定不会派兵。可短短几日,他已经被三股不同的兵力骚扰,堂兄的人头也被挂在沙海城楼。
在看清对方的几股部队人数都不多后,李继信忽然有了信心。可再不决策,兵溃败走就是顷刻的事。他按住剑,“后翼死拒扰兵。前锋和左右翼合力攻下沙海北门。”
沙海城的守兵没丢保胜军的脸,但扛住了几个时辰后都疲累不堪。可城下的北夏铁鹞子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北面城门。
谢蓬莱指着城楼下撞门的那群人,“这是聚拢兵力攻击一点,今日守住,明日却难言。一旦北门大开,城内百姓怕难逃灾祸。”
赵宜芳特意喊邹士衍和廖大人也上了城头,两个翰林出身的文官哪里领教过飞血残肢的画面,邹士衍脸色铁青,“殿下,下官以为不必为一时意气拿全城人的性命为盾。”
“一时意气?”赵宜芳笑了,“本王带兵抗击敌寇是因为一时意气?邹大人以为,此时该如何?”
邹士衍往后站了点想避开飞溅的血光,“下官以为,此困可解。只要殿下诚意和谈,况且对方只要三十万银,想当初陛下征西辽后也不过以此数退兵。”
京里的老翰林、老参知政事们都喜欢谈“屯戍震慑、捐币息战”,爱说“国家以仁获之,以仁守之者百世。”一个“仁”字挂在脑门,唾沫星子里多蹦出些“生灵”、“百姓”就能占风头。这么混沌个几十年,谈战者就是戕害四民,敢战者必是心有它意,善战者多不得善终。
邹士衍的意思没有变:和谈,和亲,不血一刃换来些年和平。反正出钱的不是他,出个人又可以让文德殿的那位舒心。
“邹大人且问问这城楼守兵,哪家不是世代驻守沙海,哪位没有父母姐妹兄弟丧命于北夏铁鹞子之手?”谢蓬莱指着角落里一个喘息的守兵问,“你叫什么?在沙海当了几年兵?”
“我叫李顺,”那人喝了口凉水擦着脸上的血,“在沙海当了十年兵。我爹是保胜军老千户李应,在两年多前殉国了。”
“让你放下兵器去和谈可愿意?”谢蓬莱上前递上自己带的酒袋子,“喝口,暖暖身子。”
“谢县令,你这是要把人往哪儿挤兑?和谈有用,那就撤了边寨边堡,咱们都乐得回家种田吧。别三不五时地又把人喊到田埂再出兵。再说北夏人要是讲信用,就没有两年多前的那一战,也没有现在这一战了。送钱给人家的当口还被反咬一口说钱不够,这丢人丢到祖宗的事儿我李顺咽不下气。”李顺都不愿意接谢蓬莱的酒,扭过脸不去看面前这些人。
“说得好,赏银百两!”赵宜芳回头看着这个沙海老兵,“好好活下来,赶走了北夏人去领赏。”
李顺惊呆,结结巴巴的,“谢……谢殿下。”随即撑着墙根站起来,“我活着不是为了领赏,是为了雪恨,是为了打断下面这些孙子的骨头。”
谢蓬莱和赵宜芳同时微笑着看李顺,两人的视线最终落在邹士衍脸上——堂堂都转运使被一个守兵明里暗里奚落丢人,他咬着牙关,挤出笑来,“看来,天时地利人和殿下都占了。那邹某就坐等殿下的好消息。”
“您坐等可不行。”赵宜芳指回城内方向,“十万岁赐,本王要请都转运使调出一万两作为给将士们的奖励。”
“那是岁赐——”邹士衍担心的另一件事终于来了,赵宜芳果然打上了岁赐的主意。
“有本王担着,不过开库需要都转运使下令。”赵宜芳对廖大人道,“也需要廖大人见证。”
说罢她竟不理这二人,径自上前看着城下局面,卢向春摩拳擦掌,“给我五百人,我带人从侧门出去斩断他前后。”她指着北夏兵阵的肋部,“那是最虚弱,毕竟他们要防着后面被突袭,又要咬牙顶住前面。冲了那儿敌兵必定大乱。”
赵宜芳点头,“你带着我府里的亲兵,再抽些南门守兵出去。记得不要被缠住,破阵后就回来,砍他一个算一个。”她打小儿看着祖母行兵布阵,所以窥局决断远胜其他宗亲。
“亲兵还是别动……沙海调守兵也够的。”谢蓬莱知道赵宜芳对自己现在没好脸色,还是要出言劝谏。
“亲兵要调,本王也会上阵。”赵宜芳没看她,正想着卢向春等人,“哪儿有沙海百姓和守兵在前面拼命,本王的亲兵躲后面等着太平的道理?亲兵既要上阵,本王也不能闲着。”她知道离昧和谢蓬莱等人定然不愿意,先制止了她们,“不要劝,你们握惯了笔,不像本王打小马上长大的。”
她号令既出,人心果然大振。谢蓬莱小步跟在锦王身后,低声苦劝,“沙海少不得殿下,您何苦冒这个险?”
离昧也惊得脸白,“殿下,有卢军士带队就行。您还是筹划军中为好,刀剑无眼……”
几人下了城楼,赵宜芳在马旁套着盔甲边听她们的话,扣上腰带后她手持着头盔走向二人,“谢师,离昧,你们还不明白?我是夹马营赵家人不假,但除了虚头名号就什么都没有。一分一毫的转机都等不来别人施舍,得靠自己去争。”
她端端戴上头盔,这才转向谢蓬莱,“总觉得有些歪,劳烦谢师替本王扶正。”
谢蓬莱眼里已经溢出泪,她偏过脸,不应也不帮忙。哪怕她也认同此时锦王出阵对沙海是极大的震撼和鼓励。
锦王只得自己系上绳带,“算了。”
卢向春已经点好了人。赵宜芳掂量着手里的剑,“我祖母的剑,给了我二十年,如今才能真正出鞘。”英华照人的气势让离昧此时侧目,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赵宜芳还是曾经的商王。
说罢她们上马奔向南面侧门,谢蓬莱追在马队后喊,“殿下——”这个女人尽为了给自己出难题而来:
因为她幼年一时之言,谢蓬莱丢了功名被发配西北。因为她主政沙海,谢蓬莱又被她激气一身血气想要做点功业。她紧追不舍时,谢蓬莱怕过躲过。知道谢蓬莱愿意和她结亲,她却脸蛋一垮不同意。现在竟然就丢下自己,不要命地要去前线。
她身为女子有时也摸不透女人心,可她此时摸投了赵宜芳的想法:守城的生死关头,援兵在后,得再添把柴火再搅乱战局。
“我有一策!”谢蓬莱喊住赵宜芳,她迅速擦了眼睛上前,赵宜芳回来后从马上俯身,“谢师请讲。”看到谢蓬莱的红眼圈,赵宜芳抿了下唇,“我精于骑射剑术,微服时也曾和山匪交过手,没吃亏。”她越是安慰,谢蓬莱越是不忍,垫脚凑近锦王耳朵,“殿下可使人广布人言,北夏军中如有人不愿交战,可至北门缴械后领取白银五两归家。阿春会北夏语,可让她转译。”
说完她神情恻恻,“殿下真的不必这般冒险。”不就是花钱?岁赐已经被锦王撬了一万两,不如再敲打个几万两用到实处。
锦王却眉头一拢,面色略有责备,“好啊谢师……”她心中的盘算这会儿也被谢蓬莱道破。可能在他人看来,她此时出城既为了奋人心,也为了树名望。但毕竟人少,策马出城散发劝降之意也是她本意。
好歹能看到谢蓬莱一哭,这也不易。赵宜芳伸手按在谢师肩膀,千言万语就在她幽幽的眼神中。锦王笑着从腰间取下曾经未送成功的青玉孔雀,“不如谢师替本王收着?”这回不管不顾地拉起谢蓬莱的手塞好,“走了。”
目送五百骑齐声敲击着石板路远离,谢蓬莱深吸口气,擦了发酸的鼻尖对离昧道,“我们重回城楼。”
沙海南门开启前,锦王在任五和卢向春的护卫下立于门下,教会那句北夏语后,锦王道,“随战的将士回来后,每人赏银五十两。战死者家属领银两百。
“切断敌肋部,不避不怯,也不要恋战。将本王的话散出去就好,后面还有德顺军和镇戎军打伏,这一战咱们必赢。”赵宜芳示意打开城门,回头扫了眼身后视死如归的人,“冲!”
数百人如箭如电,马蹄沾雪即离,快得让沙海城楼上的人一怔。
谢蓬莱则在城头沉着指挥,投石浇油发剑扬灰无所不用。此时天色尚好,一时还刮起了西南风。谢蓬莱看了眼被吹扬的旗帜,和离昧商量,“城内三眼井巷东头有个王家铺子卖纸鸢,且统统购来。再将花巷里懂北夏语的伎人连同他们的乐器也一并喊来,要快。”
离昧聪慧,转念一想,“好计策。”两人颔首后她便去办事寻人。
久攻不下的李继信此时火气更旺,他一面催促前锋攻城不要胆怯继续加人,一面恨不得自己提剑上云梯奔上沙海城楼将那个管事的女人给杀了泄愤。
再片刻,后方传来骚乱,他派人去看,得知肋部来了一队不要命的马队冲喊,“缴械于北门下可领银五两回乡。”说得是北夏语,人人都听得懂。
乱了阵脚后,沙海城楼此时又传来北夏人熟悉的《西凉伎》,吹拉弹唱就一句北夏话,“斩李继信人头得银万两。”一时好不热闹。而空中还有成百纸鸢飞来,上面携着的大字被人念出,“斩李继信人头得银万两”。
李继信恼羞成怒,“射下来!”一时密密麻麻的箭头又飞向空中,无功而返后又落向了自己人。
李继信只能亲自督阵,“敢撤离者,杀!”
风声、马蹄声、兵器的交融声、敌军的冲杀声、沙海城上的乐唱还有纸鸢在空中鼓噪的猎猎脆音……诡谲得让人难以清净,既挪不开眼又张不开耳。李继信的手下有不少马贼出身,有钱就是娘,又冷又饿了几天就等着打下沙海大肆抢掠。现在一听有钱拿,心动的不如眼动的快,眼动的不如脚动的快。
他只能下令追杀逃兵和截断肋部的敌人。可这帮人贼得很,散话后只砍杀挡路的人,来如旋风归亦无影无踪。锦王看敌人阵型乱了,令道,“回城!”
身后的骑兵哪里过了瘾?卢向春咋舌,“这打个劳什子?姑奶奶的腿脚还没热乎呢。”
赵宜芳笑,“先回去歇口气,以后有的你忙乎。”
诸人回城前也都看到了空中纸鸢,城头的热闹也听在耳里。卢向春叉腰大笑,“定然是阿谢想出来的,真是个鬼机灵。”
赵宜芳问那北夏话是何意?
卢向春笑,“唱得万两银子换李继信的人头。听说阿谢向殿下立过军令状的,一定要拿下此人的头颅。”
赵宜芳皱眉,“真是……”不是自个的钱她花起来不心疼,还没进家门就已经理了本乱账。
卢向春却道,“阿谢向来不会赔本,殿下可放心。”她看了眼身后战局,“向春还有别的事就暂不回城,等敌军退后我就返回,先告辞了。”
赵宜芳知道她身份特殊,定然和老保胜军有约定,便点头,“辛苦卢军士,路上小心。”
卢向春策马走远,长出一口气的任五赞道,“好女子。”刚刚看过卢向春一人骁勇连斩七敌的他也佩服起来。再看刚才分毫不惧阵、也斩了三敌的赵宜芳,任五更是自豪,“殿下亦英武。”
赵宜芳似笑非笑瞟他,“你尽夸她便得了。”
城上《西凉伎》唱声中加入了沙海守军的,每个声调飘扬着戏谑和自信。赵宜芳等人在歌乐声中回到南门,身后已经追了敌军,墙头上等候多时的离昧指挥着放下城门,等全部人进城后重新放下铁闸版。
喘息未定时,离昧忽然喊,“殿下——”
赵宜芳奔上城头,见锦王归来,沙海守军战势更壮。在众人的注视下,赵宜芳随离昧踏入高处角楼,果然看到原先铁板一块的北夏人混乱如蚁:要钱的,要人头的,还想打的都乱成一团。
看着惨状丑状的赵宜芳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邹士衍言本王意气,可离昧,世间的争战有多少是因为女人的意气而起?”
离昧一时无言以对,等了片刻,远处又出现了大片骑兵冲击着北夏军尾部,定然是李素月她们也到了。“这次也并非因殿下意气而起,收场的却是殿下。”虽然局势大好,离昧也笑不出。
“我一个人可收不了。”谢蓬莱,离昧,李素月,云白鹭,卢向春,还有为了守城扛着铁锤上楼的李山翠……也有谢师倾心的那一位,她们都被卷入了这一战。好在,没一个退却的。
残阳赤,草木枯,一片片白雪被人尸马血染红,大好的河山总有大把的人来挥霍践踏。也总得有大把的人来拼死守护。赵宜芳卸下头盔,额上濡湿的发丝冒着丝丝热气,“总算争了这一时。”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