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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蓬莱在锦王离去后睁开了眼,将身上盖着的毛皮大氅揭下叠好。坐起身时发现案上酒食撤了,只留了壶尚有余温的水。边喝水解渴时边打开案头的书册,发现锦王离开前又翻了片刻《息戍论》,书页折在“坚其守备、习其形势,积粟多,教士锐,使虏众无隙可窥,不战而慑”上,锦王还在这句话上画了个圈,旁书二字:愚见。
再看作者,果然是那转运使邹士衍。估摸着锦王对这位的脾性还不放心,依然在揣摩观察着此人的动向。做事绸缪至深的锦王,怎么能捏住自己的下巴就孟浪上了?谢蓬莱当时只得装醉睡下,心想着这位可否就此放过她。
岂料锦王直接倒在自己胳膊上,左滚右撇一番后靠得自己更近。呼吸相挠时,锦王还笑出了声,更伸手揪了揪自己的鼻梁。
最后后背贴到她的前胸时,可怜谢蓬莱生怕心跳泄露自己装睡。外表虽呼吸如旧,额顶都急得出汗。好在锦王只是靠着她打了会儿盹,被外面的离昧喊醒后才坐起来继续读书直至离开。
推门出来时天色碧沉如洗,银白月光渡在谢蓬莱的青色旧袍上。她被冻得贴紧两臂于身侧,顺着灯笼的指引直接走到了侧门。喊了睡眼惺忪的司阍开门,折侧着身子溜出了门缝。深夜的沙海除了远处的酒巷花巷,大部分人早就浮于梦乡。
没人瞧见自己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放下心的谢蓬莱站在门前正色,再掸了掸轻薄的衣裳后走回家中。她的“家”其实在县衙签押房后的夹院。
别人做官恨不得马夫厨子贴身婢女养一群,谢蓬莱清风两袖,衣裳自己缝洗,吃饭自己随意凑合,偶尔到李素月家里打点秋风。
夹院她平素不随意让人进出。院子内晒下的衣物已经被霜寒打软了一层,明日还要再晒一天。拢共两间屋子一间小厨房,厨房灶下躺着只狸猫。谢蓬莱不做饭,它只管自个捕鼠抓鸟养活自个。沙海县衙一清二白到连狸花猫都蹭不到油水,唯独云白鹭带着酒食上门时会分它些肉吃。
谢蓬莱脚步尽量放轻,狸花猫已经跳到她屋子门前蹲坐着。她推门点亮案上油灯,再背手踱到那狸花猫前,“忘了你夜里睡不着,那就陪我读会儿书吧。”
“谢师得陪我再喝会儿酒。”屋内传来的声音吓了谢蓬莱一跳,她凝神后想起那是云白鹭的声音,举着油灯掀帘进去,“怎地跑我这儿?”
“以前我睡不着时,不就是爱半夜从府里溜出来找谢师喝酒吗?再说,你有空陪着狸花猫看书,怎地没空陪我闲聊几句?”她坐在谢蓬莱炕上盘腿摇头晃脑着,脸上的笑意延到嘴角两粒梨涡,柳眉芙蓉面,真得了她娘白芷的七八成。
谢蓬莱举灯忽然靠近她端详了片刻,看得云白鹭不太好意思,“怎地?”
“这才是我沙海的云白鹭。”谢蓬莱赞道,伸手再拍了徒弟的头,佯装作色道,“喝了多少?”
“一斗还要多。”云白鹭从身后摸出两包菜,炒胡豆和烤羊腿已经凉了,香味仍然勾得狸花猫叫了声。她拉着谢蓬莱坐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壶酒杯推到两人之间,“今儿酬神节,节仪我还留了些给你,也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个姹紫嫣红,就做了套白绢中衣给你。也算徒弟心疼师傅不是?”
她喜上眉梢的模样让谢蓬莱也不觉微笑,给狸花猫分了些吃食后再坐下。一不小心压到了本书,她谨慎抽出再断然摆到远处,“我没准备你的。”做师傅的近日手头紧,加上平日也没少被云白鹭盘剥,“要不,明日讲书后请你去吃石头巷的骨头羹。”
“都好。”云白鹭给她斟酒,“听说花巷的柳秦桑被请到了锦王府外,又被劝回去了?”
谢蓬莱点头,“锦王思慎,没被那胡员外郎安上把柄。”
“那我没看错,好端端的姑娘家,红着眼抱着琴。”云白鹭吃吃一笑,“怕是谁惹下的情债。”
“胡说八道。”谢蓬莱瞥她,“现今你端着谁给的饭碗,说话也得有个把门。”
云白鹭捂嘴睁大眼,刻意压低声音,“谢师说得是。我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着实高兴得紧。”
谢蓬莱都不用想,必定是李素月留她吃了饭,少给了三两白眼罢了。
“月娘她今儿给我敬了酒,说谢谢我治好了五斗。”徒弟酒意上了脸,仰头又喝了一盅,“她不似以前那般厌恶我了。”
谢蓬莱也盘起腿,笑着听云白鹭继续絮叨。自打回了沙海,还是头回见她如此开心。她俩认识十二年,将她气得半死的厌学顽童长成标致聪慧的大人,经历过那番生死之劫后提起李素月还能眼露纯色,可见月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我娘说,心中得有个可心的人,遇到难处时想那人一两分就不会觉得太过遗憾。”云白鹭拍着师傅的肩膀,“谢师真没有可心人儿?”
她本怀疑是山翠,可发现山翠和燕云汉眉来眼去。又怀疑是李素月,当李素月一心打铁情不开化。那就是谢师陪着外出多日的赵宜芳。可谢师给她二人讲史时,眼神仪态从未流露出一分对锦王的依恋。倒是锦王对谢师偶会刁难实则借机试探。
或是什么男人?但看谢师常年素淡寡水的打扮,高人几等的才学,不似为哪家儿郎心折过。小到沙海,大到三州,云白鹭想不出什么人能配上谢蓬莱的风骨样貌。
谢蓬莱果然摇头,见云白鹭还凑近盯着自己,她叹了声,“谢某倾心三人:梅妻鹤子居孤山,这一位已经作了古。另一位,弯弓挥刃斩李郎……”她看着这张肖似的脸不禁颔首,头两位都是她极为欣赏的人儿,可真论可心人,谢蓬莱只觉得口干。喝了点酒润唇后,“第三位,嘶马沙海外,救过我一命。”
谢蓬莱停下,察觉脸颊再度发热,止住要给她继续斟酒的云白鹭,“够了。”
“第三位……还活着吗?”云白鹭头回听谢蓬莱谈起这个人,却不忍心继续深问下去。谢师一个人在沙海太清苦了,如果能有人陪伴着该多好。
“活着。”谢蓬莱笑,见云白鹭欲言又止,她轻咳了下,“不在此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不过没关系,沙洲共皎月,秋风作羌笛。”
云白鹭觉得头晕沉了,她撑住额问谢蓬莱,“谢师,你酒量几何?我够能喝了,已经觉得困了,怎么从没见你醉过?”
“不晓得。”从未喝醉过的谢蓬莱替她拿了枕头,扶着徒弟躺下再替她盖上被子,“以后少饮酒,月娘不喜酒鬼。”
“嗯。”云白鹭随意抓了发痒的脖子,还是应下。
谢蓬莱进了厨房,狸花猫跟在她脚后。不一会儿,锅里热水泛起白雾,她坐在膛前对着狸花猫,远处飘来空灵的羌笛声。谢蓬莱侧耳听了会儿,发觉这是首北夏曲子《西凉伎》。沉目听了会儿,她猛然睁开眼——这是花巷里传出的,很难说花巷现在是否有北夏客。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花巷里瞧瞧,县衙前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谢蓬莱拉开夹院的门,就瞧见县衙司阍慌忙跑来,“谢县令……隔壁书院走水了。”
谢蓬莱定神,随即令道,“衙门内外的叫醒巷民救火,巡夜梆子提醒全城。”
“不叫城中守军来帮忙?”往常起火都会找沙海驻兵搬来云梯救灭。谢蓬莱想到那羌笛,忽然一个激灵,“不可。”
她转身回屋喊醒云白鹭,“你去通知四处城门,不准前来救火,全力戒严谨防偷袭。”
云白鹭揉眼,半梦半醒地问,“打仗了?”
谢蓬莱清冷的眼光唤醒了她,“怕是,快去!”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