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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戎军在沙海的物资转运场本是军中肥缺,这些年军中临时的榷场生意热火,以致于军中有个说法:提辖闭只眼,万贯入御街。意思是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管榷场,万贯油水就够主事官提辖兵马去京里御街附近安家置业。
既是踩一脚都渗出油的好去处,本来是轮不到贺三省的。此处的提辖兵马一职本属于镇戎军统帅的小舅子。偷摸着在这里打滚了两年后本还想再干个两年,岂料被锦王赵宜芳一封奏书给告到了皇帝面前:军中榷场乃应急之所,现和沙海榷场并驱,则镇戎军粮草军饷不日可自筹。
一句话惊得皇帝后背冰凉,也惊到了镇戎军统帅。“并驱”这个词赵宜芳用得并非毫无根据,今年以来,仅仅青白盐一样,打镇戎军转运场经手的就是自沙海经手的两倍分量。长此以往,盐税朝廷是抽不到的,大小兵将的腰包却鼓了起来。
“不日可自筹”几乎等于说“藩镇自立”,镇戎军统帅马上换下了自家小舅子,把以文入武的贺三省推了过去——前上司以贺三省熟悉西北为理由,将他从京里排挤到延州兵营。因为被看中是块顶罪的好材料,他又被人从延州推到了沙海城外。这回给了点甜头:升了个小小提辖兵马,下辖八百人,近似于禁军的两个指挥营。
昨夜乌云蔽日般的兵马踏过叶羌河时,接到线报的贺三省立即命人暗中查探情况,回报说那是北夏的“铁鹞子”骑兵围城而攻。
贺三省常年在京里禁军,哪里见过什么铁鹞子铜雀鹰。但他清楚这些日子就是岁赐交割的要紧时候,且听说过沙海之外马贼多如牛毛,可没听说过银子快到手时,北夏人忽然来城下挑衅。
关门守好转运场里的物资粮草是他最重要的事,真要到混战时,拢共七八百号的小场压根抵不住北夏铁骑的冲击。贺三省遇事谋定而思动,头晚上看见城内烟花和城外骑兵时就觉得大事不妙,派了几拨人快马加鞭往镇戎军送情报。
情报送到“保胜军在城内外夹击夏敌,现保胜军士气骁勇,虽敌数倍于之,仍未落下风”时,场外的厮杀声正清楚地传进耳中。贺三省搁笔,心里不禁骂了句他和这地界命里就不对付。上回押解那个云白鹭没讨到半点便宜不说,回去还病了一场。这次肥肉还没吃到一口,外面昏天黑地地从夜里战至拂晓。
城里那是谁?那是日后皇帝的亲妹子、本朝唯一的女亲王、三州指挥使兼本次岁币交割的朝廷使节赵宜芳。贺三省怕得罪锦王,也忧心战事的发展和自己后续的路子,随即打定主意:他吃的是镇戎军的军粮,除非皇帝亲自下旨,他就听镇戎军主帅的调度。少做少错,官场至理。
才写完信还没能喘口气,外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小跑,这回不是来报信的,直接领来个人。那个当初酒不离口、黑面颓躯的云白鹭焕然一新地骑马立在校场门前,白衣沾露,面目在朝阳的镀饰下明丽如画。
看到贺三省走出,云白鹭先惊后喜,“贺大人,别来无恙。”
贺三省知道来者不善,客套功夫还是先做足,“云承宣使——”
“不是承宣使了,眼下是锦王府的侍读。”云白鹭翻下马,从袖子里抽出信给贺三省,“殿下给你的亲笔信。”先大胆仿照锦王笔迹、谢蓬莱的语气写一封糊弄了事,云白鹭脸上对此毫无愧怍。
随即她背敲着马鞭在转运场内踱步,而外面的厮杀声分毫扰不动她的兴致。
贺三省看完信时脸色已经犹豫,“即是暂且入驻,和我转运场的兵马合流,这是再好不过。但调度粮草一事还需缓两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主帅。”
云白鹭见他这节骨眼还在打着自个儿的小算盘,笑了声,“保胜军就算不进这转运场,待得北夏人转攻此处时你还能守到几时?”
贺三省也不是轻易能被打发的角色,“若是北夏人看得上我这块小地界,早就分兵来取了。”
不出所料,云白鹭眉头轻皱了下,“不错,李继俨号称已被立为英王,现为北夏监国。两国之前的约定说不认就不认,但只发兵沙海,又对镇戎军的转运场视而不见,贺大人,您想想这是为何?”
他心里头琢磨的却不敢当着众人面道出:那必是冲着锦王而非本朝而来,北夏人眼下不想招惹镇戎军也瞧不上这个小兵场,只想逼迫锦王答应他们的条件罢了。
探子回报的条件据说听着不清楚,有句“赐婚锦王”却是听到了。他思量再三,没有写进信中。和皇帝家事沾边的他只要装聋作哑就好。
可单枪匹马的云白鹭却非要逼着贺三省耳聪声亮,“不就是想敲诈更多嘛,还妄想逼婚朝廷。”云白鹭转头看着他,“你也是读过好些年书的,知不知我朝视夷夏之别甚重,别说嫁个亲王,连宗室里的旁支都未曾有过和亲。你以为镇戎军主帅下令出兵后就安稳了?一旦城破,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镇戎军和德顺军要被头一个拿去问罪。而距沙海最近的又是你——”
云白鹭显然已经不耐烦与贺三省扯这些,“放保胜军进来,要饿到一个兵,我就参你助纣为虐,观望失机。”她瞪着贺三省,“还愣着干嘛!造饭!迎保胜军入寨!”
卢尽花又和当年一样,持着马刀八进八出,将李继俨的鱼鳞阵尾端冲得七零八碎。正在李继俨下令调转马头重新结阵时,远处传来的角号声示意她要带人退回五里之外的转运场。
“收兵!北撤!”卢尽花对惠中伏道,扭头却看到杀红了眼的老部下胳膊到背部鲜血淋漓。她气得踹了马肚子靠近惠中伏,跳到她马上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同时退后,还不忘记骂惠中伏,“就知道马贼当久了你就丢了看家本事!”
惠中伏擦了脸上的汗喘气,“要不是因为要养家里三个小崽子,我这身功夫哪里会耽搁?”
“该!裤腰带不系好,遇见个男人就要生一个,活该!”卢尽花边骂边心疼地看了眼惠中伏的伤口,“说好了,冲阵第一,你就知道砍砍杀杀。”
“我这边不砍麻利点,西翼的月娘头回上阵怎么抵得住?”惠中伏和卢尽花同时看向另一侧的李素月。
见徒弟仅仅脸色挂了点彩,卢尽花欣慰笑了声,“她比你耐打多了,得服老。”
再看远处转运场内焚气的烟火,卢尽花出了口气,“那小崽子还顶点儿用。”李素月也在后面追上了她,驱马的速度也越发地快。
卢尽花看了眼徒弟,“出不了事,她就是去卖点嘴皮子罢了,没你辛苦。”
李素月闷声咬唇,只点点头。
在沙海外聚集的保胜寨诸人终于入了镇戎军转运场,云白鹭焦急地站在栅前盯着众人,终于在群马众人间发现了李素月和五斗,她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随即又到处寻找卢尽花,眼神四处游走片刻间,她就失去了李素月的身影。
云白鹭脸上重现焦色时,后脑勺忽然被人重重一拍,转头见是卢尽花,她笑了,“花娘——”猛然看到惠中伏身上的伤口,她脸色一敛,“我来给惠前辈包扎。”
“这点皮肉伤我自己来就好。”惠中伏按着伤口放眼四处,“花娘,修整和防卫只能劳烦你们了。”
卢尽花让她先去歇息包扎,见云白鹭身边有个武将模样的人正暗暗打量着自己,她笑了笑,“这位就是此地的提辖?”她谈笑间气势不减,自报家门,“保胜军卢尽花。”
贺三省本不是西北驻兵,女将也仅仅听说过白芷,没听过卢尽花这号人物。云白鹭马上添了句,“我娘的副将。”
这下够分量了,贺三省立即忙就起来,亲自督办迎接友军事宜。卢尽花看了眼低前方低矮处的追兵,“谅他们不敢打过来,咱们还能休息上一天半日。”
云白鹭草草点头,还在到处张望着李素月。忽然间卢尽花眼神一暖,她回头就撞到了李素月的肩膀,退了半步后摸着鼻尖,“月娘,没受伤吧?”
李素月笑着摇头,“就是刀口卷了,真想回炉子前好好敲一把。”
两人相视一笑后就无言,卢尽花已经不见了人影。而李素月低头弹着刀锋,云白鹭走上前摸着五斗的鬃毛,“五斗也了不起,头一回上阵一点都不怯。”
“它怯了。”李素月含笑看着五斗,“吓得扬蹄乱叫,正好踢到了对方,我就趁势砍下那人的胳膊了。打那后,五斗就没再怕过。”
“那敢情好,回去我给你多喂点好料。”云白鹭也摸起五斗的鬃毛。手指触到李素月的后迅速缩回,咧嘴憨然一笑,“上阵——是什么感觉?”
“没空害怕,还要多长一双眼睛在脑袋后。”李素月脸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又黏住了云白鹭的眼光。她随意用衣袖揩了下,“刀枪不长眼倒是真的。”她也亲眼瞧见好几位保胜寨的人被人戳中了身躯血流不止,现在是死是活都没消息。
这一仗是为了让李继俨进退两难,头尾不顾。照战果看,李继俨也暂时从城墙下后撤,给了城内的谢蓬莱等人喘息之机。
“我看了下他们鱼鳞阵的马队,后方战马大都羸弱,想必将壮实的战马都列在了前阵。”李素月想了想,“真要是北夏军队,怎会有如此马匹上阵?我怕这李继俨是吹牛,他才不是劳什子的监国。”
“等咱们的人从夏京里回来才能确定。”云白鹭轻轻咳嗽了声,从腰间取出酒袋给李素月,“你压压惊吧。”
李素月扬眉,“我不怕。”说罢语气缓了缓,“你——怕不怕?”一人独闯镇戎军军寨,一个闪失就会丢命。她在战场上那一刻的分神就是想到这个,马上脸上就落了道伤痕。
“我也不怕。”云白鹭看着她,“我就是遗憾没和你沙场共进退。”
李素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以后怕多的是机会。”前方黄沙皓日,伤病一批接一批地回营,她知道更难的事还在后面。今日这一仗,了结了她多年的心事。激动还没完全平复,悲凉又从心头浮现。
“阿鹭,咱们——在为何而战?” 李素月问身边的云白鹭。
“我本来不晓得。”云白鹭也看着前方,“这要看咱们,还有沙海城里的那群人,她们图什么。”见李素月追寻的眸光没放过自己,她抱着胳膊取暖,“我不图什么,但我得知前方的情报,说李继俨要以逼婚为条件时,我就想打断他的腿。”
这是她母亲战了一辈子的沙海,守了一辈子的沙海。多少女人的荣光血性在这里被唤醒保存。云白鹭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本只想躲起来潦草度日。那一刻她身上属于白芷的血醒了,“月娘,连锦王都要被人随意逼配成婚的话,你说这遍天下的女人,还有什么用?”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