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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差六小时的瑞士日内瓦,下午三点。
每年一度的GRC会议,台上站着是一个印度裔的物理学家,正在讲他的最新研究Ground state of the spin-1/2 Heisenberg model on the Kagome lattice。巨幅幻灯片播放着他制作得乍看相当漂亮的PPT,图也画得很艺术。
他的目光扫过一众熟悉的面孔,这里汇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凝聚态物理学家,然而会上的人对他所讲的内容均显得意兴阑珊。
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年轻的华人面孔上。
那个人懒懒地靠着椅背,手肘支着下巴,视线朝下看,灯光照得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别人只能从他指间慢慢转动的笔,推测他没睡着,只是有些漫不经心。
印度人远远地望着他,目光变得阴险。
他走回台前,用他口音极重的英文说道:“我们证实了Ruogu Li提出的自旋液体基态是错的,真正的基态应该是一个磁有序态。”
安静会场响起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位年轻的华人,印度人也装模作样地停顿了一下,紧张地注意着他的反应。
然而这个年轻人只在初时抬了一下眼皮后,就又漫不经心地垂下,指间的笔仍在慢慢地转动着,仿佛此刻的难堪与他无关。
参会者都打起了精神,印度人见他那么沉得住气,没有跳起来理论,连意外的表情都没有,有些失望。
他不说话,就说明他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是错的,这样更好。
想到这里,他接着说道:“PRL杂志已经接收了我的文章。”
会议结束时,暮色已染上窗户。
蔚然的来蒙湖渐渐黑沉,湖面掠起飞鸟,挥着翅膀冲入清寂的夜色里。
黎若谷站在窗前,长腿交错,倚着书桌的边沿,手掌仍支着下巴,眉宇间透出思索时才有的凝重。
他的对面,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在伯克利物理系就职的同门师弟耀宗。说是师弟,其实比他还年长两岁。
“Vijay这人怎么能这么恶心?当着那么多人说你是错的,一点面子不留。”
黎若谷只是沉默。
耀宗更急,“你怎么不说话?他这样让你难堪,你以后还怎么混?我听说你tenure考核时,他也是说什么东西做错了,害你差点没过。”
“但我还是过了,他就算是踢了我,换个印度人替我,起码也得找个水平和我差不多的,”黎若谷说,“评审又不是他一个,当大家都是傻子吗?我没想到的是,那件事情都过去一年了,我没有追究他,他竟然还得寸进尺。”
“印度人可不就是这样,热衷政治,擅长忽悠,拉帮结派。”耀宗说,“只要有一个印度人得势,他们就会把周围的人全换成印度人。”
黎若谷听完,脸上浮现出厌倦之色。
耀宗见他仍不说话,站起来,抬脚重重地跺了一下地板,“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那篇烂paper在arxiv都挂了快五个月了,我会一点准备没有?明天会议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国内了,”黎若谷说,“师兄那边应该快有结果了,这次我要把他的脸打肿!”
耀宗眼睛一亮,“真的有可能算出拓扑纠缠熵?”
“八九不离十。”
“难怪他忌惮你,普林斯顿就你们两个是做凝聚态理论的,你做得越好,就越没他什么事。”
“这就是我喜欢做理论的原因,滥竽充数的迟早要现形。”黎若谷的脸上带着不屑,只有水平烂的人,才会为了一席之地想尽办法排挤别人。
黎若谷懒得再说这件事,“我那个博士后宁辉你认识吗?”
耀宗点头,“当然,研究做得很好,我们都说你眼光独到。”
“让他去你那儿待两年,怎么样?”
耀宗遗憾地摇摇头,“我那儿三个学生,一个博士后,没有钱了。”
黎若谷愕然,“你今年不是申请到基金了?”
“没申请到我就得毕业两个学生了,不然连薪水都发不出。”耀宗说,“你问问张印,他在圣塔芭芭拉日子过得还不错。”
黎若谷眨了下眼睛,“他的学生全转成了助教,自己一毛钱不用出,那叫不错?”
耀宗嘿然不语。
黎若谷想了一下说,“幸好早有准备,我让他去科大和中大面试过了。实在不行,他就回国找位置吧。难得收到一个这么有潜力的,本来想多留他两年,让他专心研究,现在我也没办法了。”
“不一定啊,”耀宗嘿嘿笑道,“也许教会还会给你送钱呢?”
黎若谷脸一沉,“再说这个翻脸了。”
耀宗闭紧嘴,还忍不住说道:“就问一句,我太好奇了——那时他们给你钱,你随便糊弄个东西交差就好了,干嘛非要去跟教徒辨论。”
“这种差你能交?”黎若谷的语气很冲,“你去把上帝给找出来。”
“好好好——”耀宗投降,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你干嘛不把你那个学生给开除了?每年养着她的钱也不少吧?听说她还跟学校投诉你了?”
说到这里,黎若谷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那已经是老黄历了,最新的花招是律师信,告我性别歧视。”
耀宗噗哧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犯小人。实在不行,你让她毕业得了。”
“说得容易,你告诉我,一个连平均场都算不好的学生,得怎么昧良心才能同意她毕业?”
耀宗吃惊地张大嘴,“有这么差?”
黎若谷苦恼,“就是这么差。”
“你当初干嘛选她?”
“第一个学生,没经验,选了个成绩单漂亮的。”
耀宗点头表示理解,却爱莫能助,便转开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国?会议结束后要先回一趟新泽西吗?”
“本来要回去一趟,发生了今天的意外,我先回国,尽快把paper写出来。”
“可是你刚回国哪能清静做事,天天都有访问报告的邀约。”
这倒是提醒了黎若谷,他沉思了一下,抬头说道:“我有地方去,不会受到打扰。”
“你这样拼命会死人的好吧?”耀宗说,“你从美国过来这里,开一周的会,时差还没适应,马上又要回国。”
“我的时差早就混乱了。”黎若谷说,“没人打扰的话,就可以尽快投稿,到时就轻松了。”
耀宗放下心来,又问:“Vijay发了PRL,到时你打算投到哪里?”
“Science。”
“咳!”耀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一定要搞那么大吗?PRX和PRL也可以让他被嘲笑一辈子,何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发Science。”
黎若谷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舌尖萦绕着他习惯的酸涩味道,“我杀鸡就喜欢用牛刀不行吗?。”
“……行。”耀宗又说,“你整个Sabbatical 都要待在国内吗?”
“正要跟你说这个事,我有个学生今年应该可以通过资格考试,后半年我带她去你那里做点事情。”
“这当然好,”耀宗顿了顿,“不过你知道我——”
“不用你出钱。那时宁辉应该要入职了,不用给博士后发薪水,我不但不缺钱,还应该有剩。”
“只要别让我出钱就行,”耀宗尴尬地笑了笑,看看时间,“晚宴要开始了,你去吗?”
“不去别人会怎么说?我真是没脸见人了?”黎若谷放下杯子,和耀宗一起出门。
下楼来到灯光明晃的餐厅,桌上的餐具锃亮反光,众人仍在小声议论会上突发的事,黎若谷走进来的瞬间,气氛突然静默了一下。
黎若谷恍若未觉,目光寻到一个空位,朝着那里走去,途中却被拦住去路。
黎若谷都懒得正眼去看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垂着眼皮,忍耐地听着那极重的口音。
“胃口不错啊?”
黎若谷悠闲地把手揣进长裤的口袋里,“水平这么烂,你的自信到底从哪儿来的?”
“你什么意思?”
黎若谷没有兴趣跟他多说,只是压低声音说道:“就一句话,到时候可别仗着自己的脸皮厚不撤稿。”
说完,绕过他走去位子上。 破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