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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欲寄彩笺兼尺素——郡主福华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知夏 15552 2021-04-05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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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华很小的时候,就爱坐在廊下看花。彼时汉阳常年都是寒冷的,纵然是繁华盛丽的春日,真正能盛放的花亦少得可怜。唯有景福宫的廊下有一排杜鹃花,开的艳艳的,为这座长年冰冷的宫殿挑出一抹鲜亮的哀伤。

  “哀伤”这个词,福华是听崔娘娘说的,彼时崔娘娘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除了照顾她之外,还要照顾宫里的其他几个小王子小郡主,宫里的规矩小孩子是不能由母亲抚养的,一旦出生就需要交到宫内尚保监的尚宫嬷嬷们看管。可小孩子常常是多动的,时常这个跑到了花园里,那个溜到了庆会楼。崔娘娘每到这个时候,常常会力不从心,一个个费力的抓回来,总要累的半日站不起来。然而也唯有这个时候,崔娘娘也会看着福华,眼眸中路出一抹温柔的神色,“还是华儿最乖,真像你先前去了的姐姐。”

  福华有个已经去世的姐姐,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却从来不会有人提起,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然而大抵在福华很小的时候,她就敏感的捕捉到这种异样。因为人们都对福华总是格外的照顾关爱,宫里最精致的吃的,最好的用的,总是源源不断的先送到福华住的香远殿来,不仅崔娘娘是如此,便连父亲见到她时的神色,也比见到海安、静慎他们几个要温柔的多。他们仿佛在透过看她的眸中,隐约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色,而那神情中寄托的哀思与悲伤,亦常让福华常常觉得不安。

  是了,如果她生活的一切幸福与垂怜,都来自于另外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这种感觉想必没有谁会觉得很好。

  福华的母妃尹氏,是个年轻而冷漠的妇人。她对福华并无多少亲近,除了照例的宫中节庆宴席上她需要照料福华坐在身旁。然而纵使是一年之中这样难得的相聚日子,福华只能端端正正的穿着自己的丝绒小袄裙,规规矩矩的坐在母亲身旁。而尹氏至多不过例行公事的替她夹一箸菜,更多的时候,只是瞥过一缕极为冰冷而又无神的目光。尚保监里七八个孩子,都是一般大小,谁人的母妃都会打点宫人,塞着礼物费尽艰难的要来看看自己的孩子,独有福华的母妃,一步也未踏入过尚保监。

  那年春天,开得正艳的杜鹃花架下,五岁的德韵撑着腰大声说道,“华姐姐,可怜虫,没娘疼,没人爱。”六岁的福华心气很高,她狠狠的删了妹妹一个耳光。德韵瞬时大哭,手里拿着的一个梨也掉到了地上,闻讯而来的崔娘娘很是心疼的抱住了德韵,抬头望了一眼紧绷着小脸的福华,却什么都没说。

  那目光中的责备显而易见。福华一个人撒了鞋跑到庆熙宫去找母妃。她模模糊糊的记得,那天母妃的宫里挂了许多轻柔的云色帷幔,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影,她趴在帷幔后静静地听着母亲轻柔的呼吸声,感觉到母亲就近在咫尺,心里瞬时不知是何滋味。

  “娘娘若是想念小郡主了,奴婢可以去尚保监替娘娘看看。”说话的是母亲的贴身宫女,她唤作韩娘娘的一位尚宫。

  “别去了,”母亲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语调却有些低落,“如今她有她父王的怜惜就够了,聚集多少的宠爱,就是聚集多少的怨愤。我们去看她看得愈多,便是害了她..你不记得前头的茗儿是怎么去了么……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长大,没有人注意到她,将来嫁一门好夫婿,过的无愁无虑。”

  她听得心都要跳了出来,里面却良久默然无言,只传来韩娘娘的一声低回的叹息。

  宫内的生活似古水般波澜不惊,须臾间年月似水流过,她已长成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起长大的慎淑前些年嫁去了蒙古做王妃,另一个小些的德韵据说也要被嫁到大明去了。宫里都悄悄传说,就连和亲出嫁的事,父王也格外偏爱福华,眼见连比她小的妹妹都嫁了出去,却从来舍不得嫁她出去。

  德韵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整日里都是啼哭不止,哀哀的拉着崔娘娘的手不肯放开。据说前些年里头嫁到大明国宫里却有的祖奶奶,姑奶奶们,没有一个能活过二十岁。又据说如今大明国的这位皇上已经年逾花甲,很是衰迈而暴躁,几任皇后都死的很惨,就是宫女们都没有好下场。

  崔娘娘此时已是一头白发,替德韵绣完了出嫁的胭脂彩凤翟衣后,赫然合目而逝。德韵擦了眼泪,准备登上花轿前,借故绕去景福宫后的斋寮去为崔娘娘上香,然而这香上的却一去不回。

  那日福华本是送嫁的长姊,一直等在斋寮外。可等了许久许久,却等不到德韵出来。她终于心神一动,急急的推门进去。却只看到一句冰冷的尸体在地上,德韵的面容透明的极尽纯白,长长地睫毛扑扇着和在一起,如同一个瓷娃娃一样沉睡。唯有额上一片鲜红的血迹,亦是看起来有些狰狞,而那大片大片的血渍滩在地上,浸入她大红的嫁衣中,却再也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颜色。

  她有一瞬时的失神,心却陡然揪了起来,那一刻她心里念及的竟不是哀伤妹妹的去世,而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终于要走上妹妹那条合亲的路了。

  一个月后,她终于乘上了去往大明国京城的彩轿。父王执着她的手一直送到了景福宫外。

  父亲是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每每庆会楼的宴席上,父亲总要即兴的赋诗几首,表达他作为一个君主之外的些许情怀。时值此时,他最爱的小女儿要出嫁了,父亲的悲伤写在脸上,虽是花甲的年纪,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父王哀伤什么?”她有一双华彩灵动的眸子,此时目光灼灼的盯着父亲,扬起了尖尖的下巴,只是朗声道,“女儿自幼便有凌云之志,然而在朝鲜哪有配得上女儿的夫君。女儿此番嫁去大明正是一桩喜事。父王不必如此哀伤。”

  父亲深深地望着她,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却什么都没有说。

  从汉阳到北京,这一路说长不长,却也走了整整一个盛夏。启程时还是暮春时节,到达时,却已临近深秋。京城的秋日,不同于朝鲜的萧瑟寂寥,此时仍然是满目山林苍翠,更有点点枫叶泛红,很是耀眼而绚烂。

  福华入宫的那日,恰好是中秋。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招待她,就设在太液池边。接着月色而入席,清雅却又隆重。

  她第一次在庆会楼之外的地方参加宴席,还有些不太习惯。她暗暗地屏住了气,不愿有丝毫的露怯。大明的风俗与朝鲜不同,宴席中没有热烈而奔放的歌舞,也没有父王那当席赋诗的诗人浪漫情怀的随性流露。所有的人都需要规规矩矩的坐在位置上,听着略带嘶哑的掌印太监宣读陛下奉给月神的冗长而华丽的青词。

  宴席很长,她就毗邻着皇帝下首的那桌而坐,看着主位上年迈的老皇帝板着脸默默地听着,身旁一位娇艳的宫妃却倚着皇帝的胳膊,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她胸口有些发闷,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生活,漫漫的年华怕是要这样无味而艰难的度过了。

  好不容易太监念完了祝祷的青词。皇帝例行公事的点头称赞了几句,目光忽然斜斜的瞥到她身上,只顿了顿,却让她心中须臾间不知道转过多少惊悚的念头,老皇帝只是沉吟着慢慢道,“福华郡主远道而来,应以国礼相待。只是宫中居住太过沉闷了些……”

  一旁那个宠妃忽然双目一闪,伶俐的说道,“郡主到底年轻,依臣妾看到与裕王爷翁王妃他们年纪相仿,不如住到宫外裕王府上去,即不失了身份,又显得亲近,出入宫廷也方便些,陛下你看可好?”

  “好是好,”老皇帝迟疑着说道,“只是今晚三儿不在,不知是否愿意。”

  “当然会愿意的。郡主说起来还是太妃娘娘的本家孙女儿,和裕王爷论起来也是表亲,借住段日子有何不可?更何况他们年轻人到底比较投缘,一起出去游玩也方便许多。郡主这么老远从朝鲜国来,难道不想好好看看我大明的山水风物?”那宠妃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像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说的老皇帝连连点头,笑道,“爱妃说的有理,有理。也罢,郡主先去见过太妃娘娘,就收拾一下,就住到三儿的府上去吧。”

  福华心中忽然有些轻松,她依着规矩叩头谢过了礼。再抬头时,却见那宠妃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笑意。

  在宫里最亲近的莫过是太妃娘娘了。这位历经两朝的老太妃年纪不高,身份却很尊崇。打从武宗朝她便是由朝鲜入宫的妃子,颇为受到礼遇。福华在朝鲜时倒没有听说过这位韩太妃娘娘,不过既然是娘家人,生平就多几分亲近之意,韩太妃难得的亲自见了她,温和的拍了拍她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几抹笑意。她赏赐了许多东西,临走的时候还留了句话,“郡主住的高兴就好,若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只管来找太妃娘娘说叨就是了。”

  从太妃娘娘的慈颐宫出来的时候,她恰遇一个单薄消瘦的女子擦肩。那女子只着一件银红的绉纱薄裙,如猫一般的步履轻盈,仿佛是足不点地的行走,听不到一点声音。福华一眼瞧出那女子身着的是宫妃的衣服,看起来品阶还不低,于是她不卑不亢的往后让了让,手持一条樱红的帕子,盈盈的躬身道了声歉。

  “臣女是朝鲜国来的福华郡主,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是个废人罢了,何罪之有。”那女子却扑哧一声自嘲的笑出声来,福华迟疑的抬起头,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很是俏丽,只是瘦消的很,薄薄的胭脂晕在腮上,就像是一层浮起的灰,没有半分华彩。

  “你……”那女子轻呼一声,亦是看清了福华的面容,她忽然怔住。

  “娘娘,怎么了?“福华疑惑的问道。

  那女子晶亮眼眸中迅速划过一丝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一般。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神色中有些怅然和喟叹,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位亲近的故人,和郡主有几分相似罢了。”

  福华笑意款款,眉目中多了几分灵动,微笑道,“我看到娘娘也觉得很是亲近呢。”

  福华搬入裕王府那日,恰是个午后。临到这日她才知道前些时的那个宠妃叫做张淑妃,是宫里最得宠的。她巴巴的遣人送来一道谕旨,好像生怕她在宫中多住一日样,赶紧催她走人。

  这些日子在宫里是流水价的得到了许多赏赐。于是福华收拾了十来个箱子,这才乘了一顶彩轿,姗姗的往王府行去。谁知在门口便吃了个闭门羹,看门的小厮一翻白眼,“咱没接到王爷的命令。就是不能开门。”

  站在轿外的胭脂,是在景福宫时就侍候福华的侍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顿时便蹿了起来,只是叫道,“你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谁么?是咱们朝鲜国的福华郡主,我们国王都当心头宝护着的,便是来了大明国,大明的皇上娘娘都不会轻慢一句,你们这个小小的王府,还敢拦着我们郡主?”

  福华心知不妥,刚要阻拦,却听那守门的小厮也不是好相与的,尖嘴利齿的就说道,“什么菌(郡)主蘑菇的,咱爷府上庙小,容不下这么大的神仙。再说我们爷就是好轻慢的了?那也是未来的大明天子,你们还敢在此放肆。”

  “吵什么呢?”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喝斥,似是有人截断了那小厮的话,“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我的爷,您可回来了,”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委屈道,“这位不知是哪里来的郡主,非说要住到咱府上去。可府里没有得了通令,小的怎敢放她进去。”

  “哦,”那人玩味的迟疑了一瞬,“还有这样的事?”

  胭脂快嘴道,“我们郡主奉的可是淑妃娘娘的凤谕。还不快快开门。”

  “张淑妃?”那人的声音顿了顿,明显有些不悦的说道,“她的凤谕和裕王府有何关系?这位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是什么人……”胭脂急了颜色还在跳脚。

  “阁下就是裕王爷吧,”福华在轿中听的很是难堪,再也忍不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心中有些气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臣女在朝鲜时就仰慕大明是泱泱上国,礼仪之邦,想不到却是如此待客之礼。”

  想不到她说完后,竟然四周一片寂静。

  “王爷觉得如何?”她又咄咄逼人的问了一句,这才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怔怔的看着自己。那男子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长衫,眉目疏朗,样貌十分潇洒,更有一双眸子乌珠似地深邃,瞧着自己却多了几分玩味。只见他一抬下颐,竟是干净利索的一句话,“那就搬进来。”

  就这么简单?所有的人都有些愣住了。只见那位王爷甩甩衣袖,径自入府去了。

  从此福华便在裕王府上住下了。

  秋日渐短,一日冷似一日,转眼便是深秋。淡薄的阳光顺着冰绡菱花窗里透进来,薄薄的在窗几边的青瓷细乳壁瓶上铺上了一层晕淡的光影,亦映的一室窗明几净,温淡中透出几丝鲜丽。

  书案旁的男子专注的看着书,她便在一旁轻轻研磨,淡淡的桃花晕色浮上了粉腮。他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对谁都不假辞色,唯有瞧着她的时候总是笑得多,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如朗星,颀长稳重的身形里,自有一派龙章凤姿的气度。她早已悄悄地动了心,从此日日在书斋中陪伴添香。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错觉,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彼此。若不是隔壁院落里女子尖利的哭喊声传来,才把她从这场绮梦里唤醒。

  隔壁那个哭喊的女子,是他的王妃翁氏,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她起初知道时也曾愁眉不展,然而胭脂到底是个有心的丫头,悄悄替她打听来,那翁氏不过是个侧妃,还有个妹妹原先在宫里是妃子,可是如今也失了宠,算不了什么事。

  那看书的男子重重的哼了一声,不知不觉的面上浮了几分厌恶之色。福华于是悄悄放了心,磨着墨的纤长手指愈发婉转,面上的笑容却带了几分俏皮,“三哥若是看书倦了,不若陪华儿出去走走,天愈发冷了,再没几日的好光景可以出游了。”

  “怎么就没几日好光景了?”他衔了抹笑,却依然搁下了笔,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真个到了冷的时候,就更容易出去了。踏雪入深山,落叶扫古寺,都是极好的景致。对了,到了上元节的时候,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花灯,京城的上月灯会可是出了名的别致。”

  她听得心里砰然一动,眉梢上隐了几分喜色。是了,日子天长地久着呢,不在朝朝暮暮。

  正月十五那日,他果然履行了约定。白日里带着她去京西的潭柘寺进过香,到了晚上,京城里果然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他从巍峨壮丽的五凤楼上下来,执了她的手,缓缓的在灯市中行走。

  城楼下搭了许多的彩棚,每一座都是各地的官员进京所贡,那彩棚都是由能工巧匠所制,挂满了精致小巧的花灯,描摹的都是各地的景致风物。她一个一个的细细看,心中欢喜无限。有一个彩棚里描摹的是白山黑水的雪景,除去了繁丽的装饰,只用简单的冰雪垒成巍巍的苍茫雪山,看起来却也甚为壮观。只是这雪景看来不过一夜便会化去。她在那彩棚前怔怔的踟蹰许久,不知不觉有些出了神。

  花灯淡淡的光晕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了温淡的笑意,他闲闲的指着前方,说道“怎么这就走累了?前面还有许多景致呢。”

  “三哥,”她那一瞬有些坠下泪的冲动,赤金的云头钗子从秋致髻中斜斜飞出,挑出几抹细碎的光影,“这彩棚描摹的很像我家乡的景致呢。”

  他恍然而悟,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却转身吩咐道,“去,把这座彩棚搬到府里去。”

  跟随的小厮虽然讶异,却也依旧照办,把那彩棚整个儿挪了开,拥挤的人流瞬时让出了一个宽敞的通道。许多人都站在路的另一头朝这边探头探脑的望着,她忽然有些尴尬,悄声道,“三哥,这样怕是不好。”

  “不碍事的,”他下颚轻轻一点,望着她的眸里都是温柔,含笑道,“若是有一日你真的住到府里来,我便是把整座长白山搬来又何妨。”

  满街的彩灯如同千万繁星点缀在夜幕中,光芒似碎金般映的天幕一片璀璨夺目,城楼上有吐珠的金色龙凤首尾相连,如同漫卷不到头的云裙翩跹,她的心一瞬时亦沉了下去,沉醉在周遭无尽的美景中。温柔而淡漠的幸福,渐渐将她包裹起来,便是醉生梦死一场,又有何憾?

  第二日她便只身进了宫,思索了半晌却先折向慈颐宫去。

  殿外的日色灿烂若金,一株株海棠上跃满阳光的细碎流影。可慈颐宫里照例常年都是昏暗而安静的,高大的殿阁也因太过宽阔,而显得空旷却又压抑,纵然是目力极好的人也很难一眼望到大殿的另一头,模模糊糊能看到些鸾座凤阁的影子,却是影影绰绰,弥漫起一阵烟尘的余影。

  “太妃娘娘。臣女想求一个恩典。”

  “有何要求的?”太妃娘娘看也未看她,只是专心的品着茶。

  “臣女想求太妃娘娘赏赐给臣女一位天下最好的夫君。”

  “唔?”韩太妃仿佛并不吃惊的样子,只是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说看,你瞧上了谁?”

  她面上羞得通红,纤长的睫毛扑扇着,耳边的羊脂坠子轻轻晃荡出迷离的光晕,却是鼓足了勇气朗声道,“臣女求嫁的是大明的三王爷裕王殿下,求太妃娘娘恩典。”

  韩太妃凤眸中光芒轻闪,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恩典你去向皇上求过了么?”

  “臣女虽是朝鲜的郡主,却不愿做和亲的天子嫔妃,”她咬了咬贝齿,面上更多了几分毅然之色,“臣女所嫁的必是心中所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好,好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韩太妃的凤榻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她赶紧跪在地上,“臣女冒昧,求陛下宽恕。”

  那人从凤榻后缓缓转了出来,身着龙袍,头带紫金冠,冠上垂下累累珠帘,却不是嘉靖帝是谁,只见他面上全无怒意,只是温然的看向大殿的另一侧的人影,赞道,“吾儿得此佳妇,是天家之喜也。”

  她霎时又惊又喜,仓促的不知该说什么。大殿的另一侧,站着的是他卿阔的身影,他垂着眉眼淡淡的对她投来一瞥,依旧是蓄着笑的,只是眸中却深重的如同涂了层墨。她心中蓦然一抖,一夜之间,他仿佛憔悴了许多。

  韩太妃亦是颇为赞许的频频点头,“皇上说的不错,真真是佳儿佳妇。”

  “我儿,你瞧瞧这个。”韩太妃见她拘束,不免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仿佛是瞧破了小儿女心事的慈善长辈一般,轻轻将一卷明黄的奏折丢给了她,“这是你父王遣人百里加急送来给哀家和陛下的国书,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心中大震,手亦有些发抖的打开了那封明黄的纸卷,只见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泪水瞬时模糊了视线:

  “我朝鲜为大明东屏,世事中华,守千万里之封疆,未躬于朝请,怿自即父兄之位,顾二百年之恩礼,但誓于忠勤……怿年过半百,膝下唯有爱女福华,年幼且稚,自小娇养,宠甚有溺,恐蒲柳之质难奉君王,愧未遑于庆礼,辱先遣于皇华……今臣女远在京师,受陛下教蒙,臣日夜苦思,惟愿幼女有所终托,可如愿择得如意贤婿,此臣女之福分,亦是怿之所愿也……若臣女未能有配佳偶,则臣百般叩请陛下恕臣女之粗鄙,遣其回汉阳……今臣已年衰,老之至也,思幼偏怜之心,往陛下垂怜……”

  “你父王的意愿,朕都明了,”嘉靖待她看完,静静说道,“你父王年轻时,与朕有过相交之情,他的意愿,朕自当尊重。你若愿回归本国,朕自会派人送你回去;你若愿意在京城选的贤婿留下,无论是贫是贵,朕都会以公主之仪为你办婚事,断不会耽误了你的终身。是留是去,看你自己的决定。”

  父亲的这封奏折,与其说是国书,更不若说是一份言辞恳切的求信。想不到父亲竟会以国力为筹码,步步为她打算好,无论是进是退,都要换得自己的平安,她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滴落在水墨金砖的地上。

  众人都静静地瞧着她,只瞧她的打算。便是那人的手,亦悄悄地握成了拳。

  她一时柔肠百结,想起父亲的年迈苍老的面容,心中只是酸痛哀伤。不经意的侧头瞧见凤榻上韩太妃微微眯起的凤目,取来一把合欢扇轻轻摇着。

  酸痛的太阳穴忽然隐隐发胀,她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昨夜那盏冰融的巍峨彩灯。她低垂了眉眼,双手合在白玉莲瓣裙中的合欢佩上,拭去了泪,温顺的点头道,,“儿臣谢过父皇与太妃娘娘的恩典,儿臣愿为裕王妇。”

  翁王妃产子而亡的那日,恰是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嫁进府中的日子。一壁是嫣红嫣红的喜色,仿佛是红烛烧透了天边的晚霞,一壁却是惨淡刺眼的白色,幽暗深沉的如同另一个世界。她站在房门外悄悄地望,望着屋内那个尸身冰冷的女子,望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小生命,心中万千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有些人若是对你热情的时候,你并未觉得他的冷漠有何可怕。可若是有一日他冷漠的那张脸,忽然朝向了你,你便会觉得彻骨的寒意,从而深切的体会到从前一些人的境遇。

  曾经想象过千万次的琴瑟和谐的伉俪之乐,为何会是这个样子。她不明白,亦不可能想明白。

  婚后的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有成婚那日在她房中宿过一夜,从此便足迹再也不踏。也不再对她露出半分笑容,便待是听到她唤他“三哥”,亦会淡淡的皱起眉头,仿佛极为不乐。

  初为王妃,她想尽心思的逗他欢喜。做了樱桃的酒酿,金丝的蜜饯,一并许多精致的糕点,变着法的为他准备夜宵,在他读书时悄悄送进去,他却仿佛没有她这个人在,连她新挽的飞云髻,刚画的乌字眉,才着的茜素红的镏金挑丝百褶宫裙也未看一眼。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父亲那封国书,她也曾柔顺的小声辩解,“……那只是父亲的一片思念女儿的心意罢了,并没有以倾国之力相胁的意思,三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冷冷的侧过脸去,并未回答。

  直到有一日她终于明白,他的笑容都去了哪里。是了,看管铃儿的那个年轻宫女,只有他看到她的时候,才会露出过往那份久违的笑意。

  她心中的怒火滚滚的烧着,拢着腕上的金丝细镯子,向着他终于发了脾气,“你若不爱我,为何要说把那长白山搬到府里来的话。枉枉的骗了我抛了父兄的嫁了进来,便作这望门寡是么。”

  她话说得重,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却见他望着她通体打量了一番,明亮的眸子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慌,然而他转瞬只是垂了眼睑,沉沉的道,“彼时看得有些差了。你只是俗气的紧,原不是我爱的。”

  她气得撸去了腕上的镯子掷在地上,明晃晃的纤细镯子只滚到门边方才七歪八倒的躺下。她敛住了泪不愿落下,只是负气道,“好,既然是不爱的,便不要相见吧。”

  他毫无异议的点点头,又复去看书了。

  韩娘娘说过,若是遇到心爱的男子,便须大胆的去追,这是鲜族女儿泼辣热情的作风,她早已骨子里带了有。可是韩娘娘却没有交过,若是你心爱的男子,并不心爱你,那该怎么办。

  福华在书房里呆了许久,终于咬牙负气而去。可负气终归是负气,很快地,她发现自己还是得回到这个现实的生活中来。她努力地想了许多办法,加倍的奉承讨好三哥,可三哥真的就铁了心的不理她了,还把那个叫做安媛的女子也一并带入宫中去安顿,像是怕她要做甚么一样。

  其实这时,福华的肚子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的到来只是个意外。可却给她带来了无限的欣喜和期望。做母亲的人,总是更渴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这大抵也是一种天性。

  她仔仔细细的打听清楚了那个叫做安媛的女子的来历,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只身进了宫去找废在冷宫的翁妃。她依稀记得,当年入宫的时候,正有个女子说过她和一位故人长的相似。

  翁妃在冷宫待得久了,一颗心早便像冰一样的冷,既无温度,亦无半分市情。福华百般委婉的说着宫中的变化,翁妃闭着眼跪坐在蒲团上,听得只是淡淡,仿佛与她都是浮云一般。福华全然无奈之下,忽然福至心灵,“娘娘不在乎自身的安危,难道也不在乎翁王妃的生死么?”

  “家姊自在裕王府中安然度日,纵然不甚幸福,也算是平安而已。强我何止百倍,我又有何牵挂。”

  “娘娘难道不知道翁王妃已经去世多日了么?”她猛然一声疾喝,仿佛是看到了一丝光明。

  果然,翁妃微微张开双目,语声亦急促了起来,“你说….我姐姐她究竟怎么了?”

  ……

  与翁妃联手,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却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她用一句轻轻巧巧的谎言,换来了翁嫣儿全心力的信任和重振的决心。

  她说的只不过是,“铃儿那孩子,不过是安媛姑娘和裕王私生的罢了,可怜那孩子实是命硬,出生那日,竟然生生克死了翁王妃姐姐,好没来由的府里还瞒报了丧事,只说是突发疫症亡故的,连个尸首都没留。”

  “安媛….好你个安媛…..此仇不报,本宫誓不为人。”翁妃终于咬牙切齿,站了起身来。宫里还有谁有这样翻云覆雨的能量,能在短短数天之内,把曾经风云一时的张淑妃彻底拉下马,又在紧锣密鼓的布置中,一手铲除了对她来说威胁最大的皇长孙。

  是了,只剩最后一天,她便能铲除最后一个敌人了。

  给皇长孙出殡前的那夜,她却没能睡一个好觉。入夜时分,他忽然推门进来。她惊得瞬时从床榻上坐起,面上一阵苍白后又回了血色。

  “你怕什么?”他冷冷的问,眉间蹙起薄薄的怒气。

  “我…我没什么,”她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做出一个微笑来,旋又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肚子里的孩子有些闹腾,搅得我有些睡不安神。”

  他的面色一下子缓和许多,轻轻走到她身旁,一只手柔柔的放在她肚子上,仿佛要全力感受那个孩子的存在。就只那么一瞬,她的心中忽然溢满了幸福的感觉,孩子与丈夫都近在咫尺,这个世间都属于自己了吧。

  可他的手很快要抽离了开,神色又恢复了冰冷,“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你要是不想去送殡的话,可以不去,我可以叫司礼监的人……”

  “不,我要去,”她急急的拦住他的话,瞬时又后悔了。有多久他没对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为什么要拦住他,她真是个笨蛋。

  “三哥……”她忍了忍,落了一滴泪在腮边,低低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我一个人住…很怕….今夜,今夜可以陪我么?”

  他的身子僵了僵,轻轻搂了她一瞬,却猛然放开,什么也没说的转身匆匆离去。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屋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榻边的木几上蜡泪堆了老高,斑驳点滴。

  这是最后一夜了,她默默地想,手里展开了白日里翁嫣儿从宫里递出来的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最后一夜,这真的是最后一夜了。

  从明天后,那个女人就不会再存在于世间,三哥依旧会回心转意的。

  她带着这样一份心愿,安然的进入梦乡,睡梦中,也不忘双手紧紧地护住腹中的孩子,那是防御而戒备的姿态。

  东方渐渐发白,崭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

  ……

  一种尾声

  从生到死,不过一个短短的轮回而已。

  对于福华而言,这一生原本就如此的缺憾而圆满。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她一次次的迷惘在生活的诡谲中,却始终抓不住最后一面可以扭转航向的风帆。

  小时候记得韩娘娘讲过卓文君的故事,美丽的丞相小姐因为一曲《凤求凰》,嫁给了落魄的穷人书生,两人结为连理,小姐开始卖酒,可后来书生考取了状元,两人衣锦还乡,生活很是融融。

  故事本该到这里戛然而止,可韩娘娘偏偏还讲了后面的。直到有一日,飞黄腾达的书生又有了新欢,卓小姐伤情之余,写了一首决绝的诗。

  福华不喜欢读诗,可读读对这首汉人的诗,她记得很牢: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大抵是天下所有痴心而有梦想的女子心中的一份小小祈愿,福华便是这样,常盼着梦里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郎君真有一日可以来迎她。

  真的,我们看多了书里才子佳人的美满故事。忘了问自己一句,倘若有一日,闻君有两意,汝之该奈何?

  ?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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