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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金钗委地月彷徨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知夏 16046 2021-04-05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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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从宫中回来后,裕王便常来看望安媛,有时给铃儿带来些精巧新鲜的布偶玩耍,逗弄着安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有时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安媛轻声哼唱歌谣哄着铃儿入睡,心也不由自主的静了下来。

  安媛从不去问外面怎样了,两人所有的话题都只围绕着铃儿,不约而同的避开了曾经的一切。

  无事的时候,安媛也会抱着铃儿,教他唤自己“娘,娘。”可铃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居然是对着朱三奶声奶气的叫了声“爹爹”,口齿虽然一如既往的不清楚,却已足够让朱三乐的开了花。他抱住铃儿,在他粉嫩的小脸上好好地亲了几口,无不得意的回望着安媛道,“看看,他管我叫爹爹了。”

  安媛大是不忿,夺过铃儿满眼期待的望着它。铃儿不为所动,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无辜的盯着自己,不时吮吸一下手指,口里发出满意的呜声。

  朱三大是满足,觑着她直笑,“你要是真这么想有人管你叫娘亲,不如自己要一个是了。”

  “谁要做娘亲!”安媛闹了个大红脸,鬓边垂下几缕青丝,遮住了晕了绯色粉腮上的羞意。他哈哈一笑,侧头看她,忽的心里砰然一动。

  不久后,福华便来逸兰轩中找过她一次,她身份尊贵,身后的丫鬟婆子带了一大群。唯有一身素裙飘逸轻婉,浑然与她的盛装浓丽的气质不符合。她只身往高堂上一座,凤目顾盼间不怒自威。

  安媛柔顺的跪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出翁氏的模样来。

  福华望着她俏生生的伏在地上,一眼便瞅到她的素色衣裙如画,瞬时便明白了那人偏好白裙的缘由。本以为是投其所好,却想不到更添羞辱。她心中早已怒气极甚,恨不能让眼前的女子瞬时消失。只是她心思深沉,并不像翁氏那般鲁莽。略一怔间,面上只是淡淡的吩咐,“将铃儿抱来与本宫看看。”

  “铃儿已经睡下了,”安媛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来看看铃儿的,她低声回禀道,“现在叫醒他怕是会哭闹个不停的。”

  “大胆,一个贱婢只是暂时照料皇长孙罢了,如何能直呼皇长孙的名讳。本宫才是皇长孙名份上的母亲。”福华的声音骤然高了几分,敏锐的抓住了她的错处,毫不迟疑的吩咐道,“教她些规矩。”

  马上便有几个丫鬟婆子过来拧住了安媛的手,一个位份高些的管事婆子上前便照着安媛的脸上给了一巴掌。她出手很是矫捷迅猛,一看就是常常做这样的事,此刻为了在主子面前邀功,更不免加上了十分力气,安媛被打得有些发懵,左脸瞬时肿起老高。

  安媛这才明白,福华今天来的目的原来还是自己。她心知伊恨自己入骨,能挑今日出手,必然做好了一切准备,若是反抗必然无幸。抬眼见她仍然含着笑望着自己,目光中大有戏弄挑衅的意味,便强按住心中的愤怒,转念间索性不再遏制眼泪,屈辱的磕了个头,惶恐的泣道“王妃娘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

  福华反倒有些吃惊,没想到对手竟然如此软弱。她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她,却见她目中含泪,神色害怕,不似是作伪。她目的既已达到,估计着裕王也快回来了,若是被他看到自己在这里反而不妥,于是见好就收的教训了她几句便走了。

  末了,福华临出门时,特意在窗边的摇篮下略一停留,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铃儿熟睡的脸,“王爷太需要一个孩子了,仅此而已。”

  安媛心里骤然一紧。

  清风吹得福华白色的裙裾蹁跹,飘然若仙,却只抛下冷冷的一句话,不无警告的将安媛打回地狱:“你最好还是安分些。”

  转眼夏去秋来,落叶凋敝,秋风送爽,天光也渐渐变得短了。

  安媛带着铃儿独自居住在逸兰轩中,除了每日送来饮食照料起居的宫人外,并无其他人打扰,倒也过得自在清净。眼见着铃儿一天天长大,眉目俊俏,很是聪明可爱,对安媛也最为依恋,离开半步都会哇哇大哭。安媛虽然忙累,心中却有种寄托,渐渐的一刻看不到铃儿也觉得心中发慌,日复一日中倒也不觉得时间过的漫长。

  这日秋凉,安媛替铃儿换了件略厚的绫缎夹袄,抱着他便去逸兰轩外的荷池边玩耍。安媛顺手摘了一片枯荷,做了个小凉帽戴在铃儿头上,看着他虎头虎脑东瞅西望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是‘叶子’”,她指着荷叶耐心的教着铃儿,“叶子,叶子……”

  铃儿伸着胖胖的手指,想去摸那荷叶,口里发出嗯嗯呀呀口齿不清的声音。他自打学会开口说话后,一发不可收拾,每天都能给安媛许多新的惊喜。此刻安媛不厌其烦的教着他,神情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在教什么呢,”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温软的声音,似微风拂过耳畔,热热的好不舒服。安媛骤然间涨红了半张俏脸,侧眼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慌乱的站起身来,抱着铃儿匆匆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他望着她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抬眼只见不远处枯荷翻卷,莲叶墨黑后闪过一角柔白的裙衫,他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并未让她起身,无事一般闲闲问道,“最近都在给铃儿教些什么呢。”

  “只是教些简单的词句罢了。”安媛蹙起了眉,铃儿如今长的又白又胖,跪着抱久了不免辛苦,连额上都浸出汗来。

  忽然一双大手伸到面前,毫不犹豫的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安媛诧异的抬起头,见他有些笨拙的将孩子抱在怀里,动作小心的可笑,似怕弄痛了铃儿一般。安媛又是惊诧又是好笑,“王爷还是交给奴婢吧,铃儿是片刻离不开奴婢的。”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怀里的铃儿,这孩子换了怀抱竟然毫无察觉,咂了咂嘴,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的唇角亦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你这是怎么了,”过了许久,他转眼望向了她,眼神里是全是探寻惊诧,“这段日子父皇让我去冀州熟悉军务,今日刚刚回来,你可是生我气了?”

  “奴婢不敢,”她垂下头,如瀑黑发垂下,遮住了半张秀丽面容。

  “不许再称奴婢,”他皱起了眉,冰封的眼里骤起可怕的冷意,认真端详着她。她依旧婉丽清容,不似是受委屈的样子。只这一瞬,他便全然冰释,仿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是明白她兴许恼怒自己许久没了音讯,于是他心中隐约有些喜意,明显的暧昧亲近的凑到她耳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

  “我……”她低下头,心中如有鼓敲。她感激他的包容,让她能带着铃儿在这个园子里生存下去。身后定然有许多狂风暴雨,她能够得以安然坐在这里,必然是因为他的遮挡。她深深感激这份厚情,而福华的警告就还响在耳边,她心下一紧,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铃儿毫无征兆的醒了过来,看到抱着自己的不是安媛,一瘪嘴哇的就大哭起来。朱三一怔之间,便觉得胸口一阵温暖的湿润,急忙用手去探,果然手里湿津津的。

  “我来……”两人同时说道,手碰到孩子,又同时缩了回来。安媛红着脸抱过铃儿,讪讪的说道,“还是我来吧。”她看着朱三胸前完全都被铃儿的尿浸湿了,大红的补服皱巴巴的,样子说不出的狼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朱三低头看了一眼,袖口正在滴下水来,也忍不住乐了。

  她替他擦着袖口的污渍,神情专注。额发在他眼前垂动,引得他鼻端有些发痒。他有些淘气的去扶开那头发,却和她的手指相触。

  那纤长的手指在阳光映射下,白的有些透明,仿佛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能看清,就像是羊脂的白玉上嵌了一道青痕。他忍不住伸手抓住了那白玉,指节紧紧纠缠掌心的一丝冰凉。

  “这算什么?”安媛面色涨的通红,随即有些发白,她有些羞恼的抽出手来,转过身去说道,“你都是娶了正妃的人了……”

  “你吃醋了?”他低笑着扳过她的脸,声音低沉而暗哑。凑在安媛耳边轻声说,“不要生气,自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安媛睁着眼注视着他眸中的深沉刻骨,眼里渐渐有了些模糊。她紧握的手松了开去,丝帕便要坠到地上。他眼明手快的替她接住了手帕,却没有还她,而是收在了自己袖中。

  慈颐宫中。

  玉色的丹陛承阶而上,蜿蜒在层层的珠帘下而至。帘下垂着的长长流苏挑出曲折的“福”字不到头,就连花梨错金的宝榻上的花纹也一并刻着蝙蝠的图案,通身足有万余只,取意大抵有万福万寿的含义。

  万宫人静静地侍立在宝榻后,微微眯起了眼。她算是这慈颐宫的老宫人了,自打武宗年间她就入了宫,起初在尚宫监做些杂活,后来又被分拨到五夷馆中,从侍候朝鲜国来的韩嫔人开始,待韩嫔人成为韩妃娘娘,又成为太妃娘娘,转眼已是四十多个春秋了。韩太妃其实并不难侍候,她生性温柔,从不为难下人。只是为人并不热络亲近,总是淡淡的客套中透着一层疏离隔阂。任是万宫人侍候了她四十多年,在她身边也并不敢随便乱说。

  此刻她垂着头,眼角微微瞥去,只见韩太妃独坐在宝榻之上,午后的天光淡淡泻入室内,在她面上淡淡着了一层烟暗的光。她通身只是一件乌色描丝络的翟衣,面目消瘦清削,静静地合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样,表情许久都没有变化。唯有暗哑的妆色掩不住眼角细密的皱纹,才隐约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万宫人心下暗自唏嘘,到底是岁月催人老。正出神间,冷不防听到阶下传来一声又娇又软的疾呼:

  “祖奶奶。”

  万宫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刚忙过去掀开了珠帘。慈颐宫里人人静声细气,就连皇帝来了这里,也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母妃娘娘,谁敢大声喧哗。只见丹陛下站了个俏生生的朱衣女子,柳眉新用上等的螺子黛细细描画过,显出姣好的姿容。头上累丝嵌玉纹的凤钗簪在输的油光滑亮的发髻上,微微一晃,便有点点金光雀跃,当真是珠光宝气。她隔了层层的珠帘,对着宝榻方向这一声远远的叫唤,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委屈万宫人的疑惑随即便被打消,这宫里谁都不敢放肆,只有同时朝鲜来的福华郡主,和韩太妃沾了嫡亲的祖孙之情,才敢这样大声的叫喊。

  韩太妃果然微微睁开了眼,面上微有些不悦之色,缓缓说道,“一大清早就来宫里又叫又嚷的,还像个王妃的样子吗?”

  福华被斥责的心里有些发慌,还未说话,眼眶先红了,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万宫人心里叹息了一声,沏了杯茶,端到福华面前,笑着出来打圆场道,“郡主可是受了委屈,来太妃娘娘这里告御状来了。”她觑着福华的神色不对,又陪笑道,“郡主上次来宫里,太妃娘娘教导的为妇之道可有用?听说作业郡主和王爷成了合衾之礼,宫里的消息都传开了。奴婢还没有恭喜郡主呢。”

  偏偏是这句话,击中了福华的心事。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大的眼眶中含满了泪,仿佛马上要夺眶而出。韩太妃瞧着她冗自倔强的仰着头,努力含住眼泪不让它落下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语气放软了几分,说道,“这又是怎么了?既然成了礼,就要好好的恪守妇道。这好端端的又闹些什么?”

  福华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她咬了咬牙,开口说道,“祖奶奶,福华并不是不恪守妇道,只是这事关系天家骨肉血统的大事,福华再也不敢隐瞒,要请太妃娘娘做主。”她刻意加重了太妃娘娘四个字,韩太妃听了一怔,不免也有些上了心,又惊又疑的抬头道,“你说甚么。”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透过窗架照入殿中,却瞬时被冰冷的大殿剥夺去了生气,昏暗的投射在地上,给这青灰阴暗的殿阁更增加了几丝鬼魅不定。韩太妃目送着福华擦去泪水、满含希望姗姗离去的背影,望着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漆黑门庭,喃喃自语道,“阿晴,我这样做可是对了么。”

  阿晴是万宫人的名字,可此时她不敢接话,在宫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她熟知这个地方的生存之道,福祸相倚,恩威难测,主子有时候问你话,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你回答。她沉默的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到韩太妃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握紧了一方素白的丝帕,更不免心沉了下去。

  隔了半晌,韩太妃的声音中无不涩然,“阿晴,就连你也不对我说实话了。”万宫人迟疑的怔了怔,平静道,“太妃娘娘心里早有主意,也不需要阿晴多话。”

  韩太妃侧了头,看着万宫人一脸冷漠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愕然。

  “滴血验亲?”嘉靖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韩太妃,脸色有些不愉,“母妃,铃儿是裕王府的长子,朕亲生骨养的孙儿,连内务府都造册在记,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韩太妃只是冷冷的端坐着,凤目下深影寂寂,浓重的粉黛掩盖不住她面色的憔悴,她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正因为是天家唯一的皇孙骨肉,血脉的正统才更要维护。此儿出生至今,连生母是何人也未有交代,要是混淆了天家的血脉正统,哀家他年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从来韩太妃在宫里都不问世事,嘉靖对她虽然恭敬客气,却并不当一回事。此刻见她这般强硬,倒被顶的一怔。他本来就在病中,中午急急被太妃叫来,想不到是为了这档子事,此时一肚子的无名火窜上来,又不能对太妃发作,便在慈颐宫中来回踱着步,脸色很是难看。

  韩太妃不去看他脸色,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自顾自的念着佛号。一旁的张淑妃见机说道,“陛下,太妃娘娘的顾虑却有道理。裕王府里除了前头去了的翁氏,再没听说还有宫人有孕,怎么好端端的就多出个皇长孙来。”这话就是隐射裕王为了夺嫡有力,有欺瞒皇帝的意味。她偷眼看见嘉靖脸色发青,恶狠狠地眼风扫来,便要发作,赶紧话音一转又说道,“裕王固然诚挚可信,但不得不提防会有小人借机作祟。陛下难道不记得前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了么。”

  最后一句话有些点醒嘉靖,他生性多疑,虽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亲生儿子会在这事上骗自己,却对下人一概都极其的不信任。他沉吟片刻,吩咐左右道,“宣老三带着皇长孙进宫来。”

  安媛接到旨意,抱着铃儿匆匆进宫去,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跟随着传旨太监亦步亦趋的走着,一路上瞧着他们白净无须的面上阴晴不定,莫名的心里有些惶恐。绕过东华门的巨大琉璃影壁,远远瞧见那边人声喧喧、混乱一片,心里更添了些忐忑不安。

  深秋的天气,天虽然晴朗,日头却不再毒辣,仄仄的隐在云层里,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意,照在身上一点暖意也无。宫人们早在宫室的雕花长窗上套了毛毡,厚厚的一层灰鼠毛边翻在窗沿上,屋内便不觉得寒冷。慈颐宫外的门廊上并无窗门遮掩,一概都是露天的平台,穿堂风呼呼一刮,说不出的飕飕冷意便浸到骨子里。

  传旨的内侍转过身,捏着嗓子板着脸说道,“万岁爷只传了皇长孙殿下进宫去,李夫人就在殿外候着就是了。”安媛微微一怔间,却见那内侍伸手就抱过了孩子,稳稳的抱在怀里,再也不看安媛一眼,迈着无声的碎步就往漆黑的大殿内走去。

  安媛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猜测不出皇帝宣她们入宫的含义,于是心中更加恐慌,她站在门廊中手足无措,觉得旁边的朝臣都在悄悄打量议论着自己,心里如有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再转身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从影壁那儿走来,一壁有太监高声唱着:“裕王到”,她本能的低下头去,不愿再面对,可不知为何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了许多。

  裕王乍一触到她的目光,眼眸中霍然闪过极为锐利的光,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匆匆理了理袍角,随着内侍向殿内走去。

  大殿里早已站满了人,都是皇亲贵胄,内阁的几位辅政也都在,好像还有几位眼熟的太医站在人群后。裕王来不及一一去认何人在场,匆匆便向正中宝座上的韩太妃和站在一旁的父皇行礼。起身时,一瞥间便看到福华站在人群之末,身形消薄,垂头不语。裕王本不知道她也来了,乍看到她在此处,不免又惊又疑,然而他略一思索,仍旧站了过去。

  “老三,”嘉靖见儿子裕王行礼,喊了一声却又尴尬的顿住,他望了望一旁内侍们抱着好好的铃儿还在睡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他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宝榻上的韩太妃。

  韩太妃轻咳了一声,半晌才打破大殿内窒息般的安静,说道,“三儿,皇长孙出生至今,是由何人在抚养?”

  这就是在追问翊翎的身世了,韩太妃声音不高,语声却极为严厉。

  “是儿臣府上一个侍女在看护教养。”裕王略一沉吟,回身瞥了紧紧咬住双唇的福华一眼,老实回答道,“儿臣看那侍女诚肯可靠,便向父皇请旨给了她个命妇的封号,平日里照料起来也更加方便些,何况身份亦不曾辱没了皇长孙。”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动声色的封上了韩太妃问话中的狠厉之处。

  韩太妃本来就不擅言辞,此时被他顶的一滞,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正踟蹰间,却听有个尖利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之中尤显刺耳:“堂堂皇长孙怎能由一个卑微的侍女看护,皇长孙难道没有母亲么?天家贵胄怎能玩笑的得,倘若身世含混不明,焉知不是从宫外来混淆天家血脉的?”

  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裕王寻声瞧去,却见殿角站着一个火红衣衫的女子,毫不惧怕的仰着头看着自己。那女子身姿窈窕,面目和张淑妃有了三分相似,不正是张淑妃的内侄女景王妃张氏么,她的声音又尖,语速又快,一席话说的字字清楚,所有的人心里原本都有这样的疑问,没人敢说出来,此时听她问出,都听得怔住了。她旁边站着的男子嘴角亦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自己唯一的弟弟景王。裕王略微有些诧异,自从去年张居正回京秘密禀报了固原的案子后,父皇虽然没有明面上查出这件案子,却责令景王即刻离开京城去番地就封。想不到弟弟这么快就无声无息的回到京城了,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只听嘉靖身边的张淑妃疾声呵斥道,“快住嘴。皇长孙是帝孙贵胄,未来的储君。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有你说话议论的分。”她的呵斥未落,只听韩太妃淡淡接口说,“她的话也不算错,皇室骨血,才更加需要谨慎郑重。”

  张淑妃心中大喜过望,她本就与裕王不睦,早恐皇长孙更加稳固他的地位。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被多疑的嘉靖怀疑,还须与侄女唱唱双簧。却没想到韩太妃居然态度如此坚决,旗帜鲜明的支持自己这边。她偷眼看她,却见韩太妃的神色淡淡,并无更多的表情,心里却又不免失落了几分。

  “父皇,铃儿确实在裕王府中出世,此事确然不假,儿臣可以作证。”福华忽然上前一步,头上珠钗摇曳流丽,映照容色辉然生光。只听她不卑不亢,柔柔的说道,“裕王府虽然不比宫内,却是门户森严,外人断然是不可混淆进来的。”裕王断然想不到她会挺身而出,为自己解围,正抬头仔细打量她,却被一声怒斥震惊。

  只见景王妃张氏脸色铁青,目光中燃起熊熊怒火,怒道,“呸,你才嫁入裕王府几日?怎能知道府里的事?”

  福华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上凝满了泪珠,看上去不甚凄楚可怜,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皇长孙出生那日,正是儿臣嫁入裕王府的日子。故而儿臣才敢出来作证。”

  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纷纷对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便是张氏也没了咄咄逼人的锋利,却有些怜悯的瞥了她一眼。裕王有些意外的望着她,心中感激她的相助,目光也不免柔和了几分。

  只听嘉靖沉默了一瞬,转身对韩太妃说道,“三儿确实来禀报过朕,皇长孙的生母乃是翁东涯的长女翁氏,只不过翁氏诞下孩子后,便失血过多而亡故了,再加上翁氏一门的案子未结,因而未有声张此事。还望太妃体谅。”

  裕王府里一喜一丧,竟是同日冲撞,这其中为了趋吉避丧的用意很是明显,却原来嘉靖心中早如明镜一般,难怪他会毫不犹豫的认下皇长孙的地位。眼见一场祸事便要避开,裕王偷偷拭了把汗。

  却听韩太妃说道,“且慢。翁氏到底已是去世,此儿是否天家骨血无人可证,此事关系重大,哀家以为皇帝不可轻慢了,还是验一验来的踏实。”

  “如何可验?”裕王皱起了眉头,心中没了主意。便是嘉靖虽也听说过滴血验亲的事,却总没见人这么做过,不免也有点疑惑。

  “前朝正德年间,有位萧姓的宫人年轻貌美,很得先帝宠爱,收在豹房之中。前朝豹房的美貌宫人甚多,说来也不足为奇。可萧氏入宫后不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豹房乃是正德皇帝在京郊的一处行宫,里面收集了各类绝色美女,种种珍奇猛兽,方圆十余里都是绿荫成被,繁华奢丽不可状物,是当年京城一处闻名的所在。只不过嘉靖登基后,这地方才渐渐废弃了下来。韩太妃慢慢说着,她说的虽是前朝旧事,然而殿中许多年长的宫人知道内情,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大概是正德十一年左右的事了,哀家那时还在皇后身边做女史,清楚的记得那萧氏是盛夏入宫的,然而到了那年隆冬之际,她却在宫中诞下过一子,”韩太妃的话音刚落,殿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人人都知正德皇帝正是因为没有子女,当今天子嘉靖帝才能以蕃王的身份即位,何时正德皇帝又多出个儿子来,便是嘉靖皇帝的脸色瞬时也变得极为难看,韩太妃却不看他的脸色,只淡淡的续说道,“先帝久无子嗣,自然是高兴的紧,便要立为储君。然而夏皇后却发现,这萧姓女子在民间原是有婚配丈夫的,是与先帝在宣府偶遇,才得以进宫。”

  “夏皇后再三考虑,认为皇储之事关系重大,不可有丝毫疏忽。便招来了萧氏母子,当着先帝的面,亲自做主在宫中秘密进行了滴血验亲。先帝虽然不悦,却也没有忤逆皇后的威德。然而滴血验亲的结果果然是孩子的血与先帝不可溶,却与萧氏相溶。先帝大为盛怒,将信将疑之下又秘密遣人找来了萧氏的前夫,却见孩子的血果然与那男子的血可以相溶。”

  人人听到这里都是一惊,有些知道当年详情的人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脸上都不觉流露出了不忍之色。嘉靖皇帝当年还在钟祥做着蕃王,并不了解当年宫中内情,这事也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由留了心。唯有裕王听韩太妃这样说辞,恍然大悟她今日的用意在此。他冷冷的瞥了端庄淑容的韩太妃一眼,心里暗自思索不定。

  那张淑妃却是听得面色发白,连声问道,“后来呢,萧氏宫人和那孩子怎样了。”

  “后宫发生了这样丢脸的事,自然是秘密的处置了。”韩太妃满是皱纹的脸上一丝变化也无,全当时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听的人们都不由都心中沉重,却听她更加重了语气对嘉靖说道,“皇储之事关系重大,哀家恳请陛下慎重。”

  安媛站在殿外,远远的瞧着太监们捧着金制器皿鱼贯而入,不由的心中一紧。给钱办事,这本是宫中不传的秘密。太监没有别的追求,唯有对钱财最是热衷,安媛身上没有带钱财,无奈之下她拔下头上的金钗,取下拇指般大的珠子,那是封为诰命时官定的赏赐,她拉住走到队末的小太监,塞到他手中,悄悄道,“小公公,借一步说话。”

  那小太监接过珠子,乍一抬起头来,却绽开了笑容,欢喜道,“凤花姐姐,怎么是你。”安媛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了,一怔之下,赫然发现这端着金皿的小太监竟然是阿保。她顿时大喜过望,却不敢表现太过引起旁人注意,只得压低声音说道,“阿保,这殿里在做什么,你怎么拿了这劳什子进去?

  阿保眼珠骨碌一转,瞬时明白了安媛的来历,伶俐的一笑,几乎是贴着安媛的耳朵说道,“老太妃做主宣了裕王爷和皇长孙进宫来,说是要滴血验亲呢。师父派我出来取金皿,我得赶快送进去。”

  说着,阿保把珠子重重塞回安媛手中,又端起了沉重的金敏,拔足便要走。安媛大吃一惊,拉住他忙道,“滴血验亲,这是怎么个验法?”阿保着急的只顿脚,小声说道,“我的好姐姐,现在可没空和您解释,这里面的事耽误不得,陛下和太妃娘娘都还等着呢。”

  安媛此时心乱如麻,挂记着铃儿的安全,她死死的拉住阿保的袖子,恳求道,“阿保,无论如何,你得带我进去。”e

  阿保有些为难的一瞥左右,咬牙道,“好吧,姐姐稍等片刻。”

  安媛眼巴巴的望着阿保进去,站在殿外正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中,忽听嘉靖皇帝身边的司簿女史匆匆过来传她, “李夫人,陛下召你过去。” 安媛又惊又喜,不知道阿保用了什么法子,赶紧低下头,跟着女史进去。

  大殿里黑漆漆的,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却见大殿里站满了人。隔着人群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很是刺耳尖利。

  嘉靖帝身边的张淑妃正抱着铃儿急得跳脚,见她进来,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切的说道,“你是负责照顾皇长孙的人么,皇长孙一直啼哭不止,你快抱去看看。”安媛沉着的应声,稳步走了过去,张淑妃赶紧交到她怀里,抬眼间却望着安媛目瞪口呆,她瞬时认出了这个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人。安媛却不再看她,抱起铃儿转身时有些感激的望向侍立在一旁的阿保,只见他不动声色的垂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来也怪,铃儿一被安媛抱起,瞬时就止了哭声,瘪着嘴低低的抽泣着,瞪着眼望着安媛,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安媛很是有些心疼的抱紧了它,却听韩太妃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好了,既然孩子已经不哭了,总该开始验亲了。”

  昏暗的殿口,远远的泻进一丝光,在乌黑的金砖地上只跃了一瞬,迅速被黑暗收了去,不留一丝痕迹。

  秦福远远瞧见似是阿保捧着金皿站在大殿门口,赶紧躬身禀报道,“陛下,金皿也送到了。”

  嘉靖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秦福便示意阿保走到殿前来。

  阿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只觉得黑漆漆的地寒快要浸到骨子里。他把金皿稳稳的捧过头顶,金皿如六棱的雪花形状,每一道棱边都有隐隐的金光流转,皿壁上金龙盘绕精巧,摇曳耀眼的光芒四射。

  此刻秦福静静的跪在安媛面前,头也未抬的沉声说道,“李夫人,请刺银针。”

  安媛只觉得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连刚才还在小声啜泣的铃儿也止了哭声,睁大了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似是明白有什么不详的事要发生了,下意识的小手抓紧了安媛的衣襟,仿佛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母亲

  长而尖细的针尖闪着银光,明暗不定的流转着无数淡淡的光晕,似要刺破人的眼目。

  事已如此,她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银针刺破了铃儿白嫩的手指,与此同时婴孩尖利的哭声响彻大殿。安媛用力握住铃儿的手,将血逼入金皿中。几滴殷红缓缓入水,慢慢晕散开,寂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却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震。

  丝丝殷红在水中蔓延开来,曲折而又无力的在水中微微扭曲,沉浮未定间,如同有人抽干了这座大殿内的空气,人人都觉得这种沉静的等待中有种窒息的感觉。

  “王爷,到您了。”

  阿保将金皿捧的高了,直送到裕王面前。

  银针锃亮的晃在眼前,某一瞬间,裕王只觉得心底冰凉,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早逝的母亲曾经憔悴的面容,许多年前茗儿离开自己时绝望的眼神,自幼在宫里生长度过的这些日夜,第一次离宫时凄凉的情景……

  他有些无奈的抬目望向不远处静立无言的父亲,见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起初心中的一点点微弱的期盼也越来越淡,那如沸水般煎熬的心境过去,他反而平静了下来,天家骨肉,最是淡薄。他侧过头去,伸手去拿银针,一瞥间却瞧见安媛面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面色惨白的怕人,恐惧的眼眸,像是暴风雨中竭力闪躲的飞鸟,羽翼都快折断,早已无力抵抗。

  早已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关口,他心底仿佛触动了一丝微弱而绵长的痛意,内心直觉的要抗拒。然而短暂的僵了一下后,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反倒无所畏惧了。他扬起了眉梢,接过了那银针,深深地刺入右手的食指中。

  十指连心,那一刻他的心底莫名的飘过这个词。众人望去,只见他沉目专注的望着银针,等待那鲜血涔出,仿佛是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却也许只是一瞬间,他把带了血渍的银针轻掷入金皿中,再也不看一眼,目光只瞬也不瞬的牢牢投向不远处的削薄女子,平静淡然间仿佛能听见默默的呼吸。

  不知为何,秦福觉得平日里稳重沉着的阿保今日有些异样,似乎端着金皿的手略晃动了一下,只那一瞬,他以为是错觉,再仔细凝神的瞧去,却见阿保依旧双手捧着金皿稳稳的跪在地上,连根头发丝都没动过。

  “端来给朕看看。”隔了半晌,嘉靖终于发话了。

  阿保半蹲着身子,双手仍然保持着金皿举过头顶的可笑姿势,快速的移步到嘉靖面前。他举的甚高,周围的人都瞧不见皿里的情形,唯有嘉靖取过那金皿,略端在手里看了一眼。

  安媛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面上挂着的笑容也一点点褪去,就像落到一个空荡荡不见底的深渊里,再也没有个着陆的所在。她下意识的抱紧了铃儿,把他小小的身躯全然裹在自己的怀里。

  “胡闹,”嘉靖忽然大发雷霆,他把金皿直惯惯的掷在地上,殷红的水渍曲折蜿蜒的流淌开。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便连珠帘后的韩太妃也是心中一颤,眼底的暗青浮得更加明显。嘉靖转过头去,望向韩太妃的眼眸中一片漆黑,不知为何韩太妃却似是看到了他眸中一丝黯淡的戾气浮起,只听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冷冷的说道,“皇长孙是我国本,血统不容质疑。以后母妃不要再做这样无聊的测试,莫坏了朕父子祖孙的情谊。”

  一殿的人都跪了下来,无人敢出声。韩太妃从没见过他这样严厉的语气,隔了片刻,方才尴尬的接口道,“既然陛下有了决策,哀家自然不会再干涉宫中的事物。”她毕竟是皇帝的长辈,几十年来在宫中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也本是句负气的话,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希望皇帝能退一步挽留两句,给自己下个台阶。

  谁知道嘉靖眉目中的不悦骤然加深了,他马上接口道,“母妃年纪大了,皇长孙之事,原是不宜母妃过多操劳……”说着他四周环顾一圈,却见满殿的人也无人可托付,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紧紧搂住铃儿仿佛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的安媛身上,略顿了顿,指着她说道,“那就是你……以后全权负责照顾皇长孙,任谁的命令都不需要听,只要照顾好皇长孙就是。”

  安媛仿佛在做梦一样,听到这样的旨意,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秦福大是着急,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失礼,赶紧向前几步,抱着铃儿就要行礼,却见身边有人和自己一同跪了下去,齐声道,“奴婢/儿臣,谢陛下/父皇恩典。”

  “皇帝……”韩太妃有所不甘的开口唤了一声,却见嘉靖根本不再看她一眼,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张淑妃等人见状,也都跟随着离去了。

  安媛抱了铃儿,晕晕沉沉的也从门口走了出去,见到外面的蓝天白云,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

  大殿中其他剩下的人都如芒在背,此时见皇帝离去,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却仍旧不敢触太妃霉头,各自屏气凝神的悄悄退去。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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