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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鬓如霜（终）
这些是泠七自己的记忆，只是一直被斫兮封印在了琴谱之中。但当琴声响起时，随之苏醒的除了自己那一部分记忆外，还有一段斫兮的回忆。
斫兮是天地间琴师心血所成的精魅，自他诞生之日起就通晓音律，他拜访了许多人间的琴师，所以当他看到面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小泥人说自己是从琴村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十分惊讶的。
毕竟那个村子已经隐世不出许久，怎么忽然会有个孩子跑出来。
可当泠七说完自己的遭遇后，斫兮就沉默了。黑焱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他没想到泠七竟然能从那里逃出来，并且仅凭着一封书信和一点少的可怜的盘缠就找到了这里来。
信上的内容斫兮只粗略的扫了一眼，随后就将眼神放在了泠七身上。
彼时泠七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磨旧了的衣裳，抱着一柄比她高出两三个头的瑶琴站在那，抿着嘴，沉默又倔犟。
斫兮对老琴师的做法嗤之以鼻，她还只是个孩子，为何要将报仇这样沉重的东西强加在她身上？他流露出的不满意的神情被泠七收在了眼里，泠七没有说话，只是把琴抱的更紧了些，斫兮这时才发现这个小女孩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敏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尽可能的用一种温柔平和的声音问她。
“泠七。”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斫兮长叹一口气，她已经无依无靠，若是他现在狠心将她赶出去，她也只能流落街头，况且黑焱等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斫兮一低头这才发现泠七一直在默默的注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他熟悉的孤独。
他的心瞬间就软了，也许是这个眼神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了想，对泠七说道：“你先在这住下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任谁也想不到，这一住竟然就是十余年。
泠七的确很有天赋，几乎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这让斫兮开心的同时也隐隐感觉到不安。泠七在渐渐长大，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黑黑瘦瘦的丫头了，但她的时间却永远停留在那个火光冲天的村子里，无数个夜晚，当斫兮从她门前走过时，他都能听见泠七压抑的哭泣声。这些事情她没有提起过却不代表她已经忘记了，它们都变成了梦魇，日日夜夜的缠绕着她。
所以斫兮就下了一个决定，他将泠七叫出来，亲自抚琴给她听，这琴声里藏着他的妖力，可以将她所有沉重的回忆全部封印起来，但这只是暂时的。
他知道泠七一直不离手的琴正是琴村代代相传的鸣玉，只有它能够杀的了黑焱。他又将泠七支开，将自己的琴和泠七的掉了包，一切做的天衣无缝，泠七什么都没有发现。
斫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他一个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百年，早就已经习惯了清冷和寂寞，泠七的出现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可就是这个意外，让他第一次知道有人陪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想留住这种感觉，像是飞蛾见了火，义无反顾。
这个决定是什么时候就有了的呢？后来斫兮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一直自信自己是个冷静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一些头脑发热的事来。但当他摸到头上这个木簪时，他忽然笑了，或许早在很久之前，一些种子就已经埋进了心里面。
他骗泠七，说自己要去拜访大师，并且告诉她没学会琴谱之前不许下山。琴谱是他特意挑的，反奏正是解开她记忆的关键。他下山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倚在门框上注视着她，一如当年的沉默和倔犟。
琴谱很难，以泠七的资质也需得学上三五年，从南国到未央城也要半年的路程，哪怕最后她真的找到了地方，也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五年已经足够磨去他在她心中的记忆了。
所以他放心的离开了，他千方百计的打听到了黑焱的位置，为了防止他起疑心，斫兮用烟熏瞎了自己的眼睛，一路摸索着，终于来到了黑焱的所在地。
他看不见，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他坐在黑焱和绿腰的对面，手指在琴弦上轻轻的拨弄着，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黑焱能露出一丝破绽。
黑焱起初对他充满了防备，但也不认为一个小小的精魅能有伤到他的能耐，所以在斫兮逐渐高昂的琴声中，他渐渐松懈了心神。
斫兮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琴声一转，一柄寒剑从琴身中飞出，刺向黑焱的七寸。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他把一切都压在了这上面，他将自己全部的修为都寄于剑上，只盼这一剑可以将黑焱杀死。
剑的确没入了黑焱的七寸，但黑焱却没有就此断气，熊熊火焰将斫兮包裹起来，火焰无情的舔舐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斫兮脸上却一片平静。
他从来没有骗过泠七，只有这一次他骗了她。不过还好，也只有这一次了。
斫兮散去自己的魂魄，将他和黑焱同时包裹在其中，磅礴的妖力在其中反复翻腾着，片刻后，一切都灰飞烟灭。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斫兮费了这么多心血设下这样一个长达五年的局。泠七还小，等她想起一切时，五年的时间也足够磨平她心中的一切创伤，那时候该报的仇他已经替她报了，她在仇恨中挣扎了那么久，也到了放松的时候了。
但斫兮怎么也想不到，泠七把他看的这般重要，每天起早贪黑的练琴，甚至不惜自己的身体，只为了能够早些见到他。本来长达五年的局，却阴差阳错，只差一步，泠七就能见到自己的先生了。
泠七披着一件斗篷站在一处坟冢前，老婆婆说这是村里的人听说这位琴师和蛇妖同归于尽后特意为他做的衣冠冢。坟冢上竖着一个墓碑，村子里人人都不知道琴师的名字，也没有见到他留下的遗物，就只好留了个空碑在这。
坟冢旁有一颗开的茂盛的梨花树，洁白如雪，一如先生当年的风姿。
溯光站在泠七身后的不远处，她以为泠七会痛哭出来，可是泠七没有。她只是一直站在坟冢前，长久的伫立着，一如当年请求斫兮收她为徒般的倔犟。
泠七看着坟冢上空白的墓碑，墓碑上还落了两朵梨花的花瓣。一阵剧痛忽然袭上了她的胸口，腥甜的血气从她喉咙间涌出，她捂着嘴唇轻轻咳了几声，黑色的鲜血沿着她的指缝一滴一滴的落下。
“泠七！”溯光看到泠七鞋面上有几滴血迹在缓缓晕开，惊呼出声，想要跑到泠七身边看看情况，却被墨白给拦住了。
“别去！那血里有毒！”墨白脸色十分难看，一把把溯光拉住。
绿腰擅毒，如果这毒真的是绿腰下的话，那这血液里也该有很多毒素，触之既亡。
胸口处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身上的力气也在渐渐被抽去，但泠七仿佛解脱了一般，脸上的表情是溯光从来没有见过的轻松。
有记忆也好，没有记忆也好，从第一次见到斫兮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她心中最温和明亮的月光，不可替代也不可磨灭。如今月亮熄灭了，那星星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对斫兮的心意，在山上的那几年，竟然是她最美好快乐的一段时光，只恨这天意最爱弄人，她最想留住的往往留不住，不过好在，她也快去陪他了。
“先生……这奈何桥上冷的很，还是等我一起吧。”泠七释然的笑了，她轻轻的拥着墓碑，蜷缩着身体，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无数的梨花花瓣在微风中簌簌落下，宛如白雪落满泠七的眉间发梢，霜雪白头。
先生，这一次你不会再食言了吧？
溯光呆呆的望着泠七安然的面孔，平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溯光不敢相信，前两天还拉着她的手，软糯糯的喊她“溯光姐姐”的人，现在就这样断绝了生息。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墨白的臂弯，跌跌撞撞的跑向泠七的方向，还不等墨白将她拉回来，溯光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尖缭绕着淡淡的檀木香，熟悉的让她想哭，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对方正担忧的看着他。
“师傅？”溯光喃喃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就昏迷了过去。
镜尘将昏迷的溯光放入赶来的墨白的怀中，他擦去溯光脸上的泪痕，又看了眼泠七躺着的方向，神情悲悯。
他的指尖动了动，一朵朵金色的莲花自他指尖飞出，落入到地上的血液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血液里的毒素已经全部被净化干净，原本被病殃殃的野草也恢复了活力。
他嘴唇轻动，一点光片从泠七体内飞出，同时周围渐渐的有光点聚集，在镜尘面前凝结成一点同样的光片，这正是斫兮还未完全归散于天地的魂魄。
“痴儿，速去投胎吧。”镜尘轻叹道。
两点光片相互依偎，相互交融，在梨花落雨中，相携而去。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先生，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少女除妖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