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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牛山,南北绵延十几里,最高处不过百丈,其形似卧牛,牛首向西而望,独角斜指苍天。
山上林木葱茏,老树盘根,山下气候宜人,土地肥沃。
山泉瀑布一年四季流淌至山下,浇灌着一片片土地,哺育着一代代的村民,他们世代生于斯长于斯,过着自给自足的平静生活。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地如龟背,负载万物。
向来,天高不可测度,地大无从丈量,可卧牛山下的八百余户村人都说:天高百丈二,只比卧牛多半尺。方圆百里大,墨水河畔是天涯。
在他们看来,卧牛山是世界的中心,东、西、南、北……沿着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行上百里路,最终都会来到墨水河畔,而那里就是整个世界的尽头。
这说法代代相传,从未有人去验证真假。
山下村人皆畏惧神山威严,万不敢爬到山老爷头顶造次。
墨水河则又有鬼河之称,传说在某些月圆的晚上会从河面上腾起浓重的鬼雾,雾中有瘆人的鬼哭声传出,令人闻之丧胆,更加不敢接近。
纪苏的家就在卧牛山上,自打记事起他就漫山遍野的跑来跑去,足迹早已踏遍了它的每个角落,从未觉得它有何神奇之处。
七岁那年他下过一次山,结果被山下村民当成是山神的孩子,见着就拜,小孩也不敢跟他玩儿。
百无聊赖的他回家途中路过一片乱葬岗,捡回了饿晕的孤儿颜小妹后第一次听到这些个说法。
当天他便带着吃饱喝足的小丫头登上了卧牛山最高处——牛首额心位置的独角尖上,并让她骑到自己脖子上,张开两只小手往天上摸了摸。
两个孩子摞起来没有一丈也有七八尺了吧?可还是什么都没够着!
由此可见,天绝不只是比卧牛山高半尺——七八尺都不止!
只不过,即便是站在卧牛山的最高处,举目眺望西部极远处的天边,也只能看到一片苍茫大地,天地相接的尽头是笔直的地平线,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纪苏觉得,或许那条地平线就是墨河吧,只是所谓的“天涯”应该很远,来回一趟很不方便,不然真想去看看。
时光悄然流逝,男孩女孩在不觉间长成了少年少女。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一日黄昏,红霞烧了半边天。
吃过晚饭之后,吴老先生将纪苏唤到身前,肃然道:“你我之间缘分已尽,是时候分开了,明日一早,你和她下山吧。”
纪苏拜倒在地:“先生,可是学生做错了什么?”
颜小妹也跟着伏倒在地,却并未说话。
先生道:“雏鹰离巢才可振翅高飞,幼虎出穴方能咆哮山林,本就该当如此,何错之有?”
纪苏惶恐,茫然不知所措。
颜小妹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还未报答先生恩情。”纪苏再拜。
先生道:“非也,我与你无恩无情,我虽将你养大,不过是顺势而为之,自然另有其缘故,你无须挂怀。况且你我缘分尽而未了,将来总还有再见之日。”
纪苏又拜,说道:“请先生指点一条明路。”
先生摇头,叹息道:“世间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何须他人指点?不过你叫了我这么多年先生,我也不能什么都不教你,我且问你,可曾听过‘混沌之死’的典故么?”
纪苏道:“曾于梦中听过。”
先生道:“你且说来听听。”
纪苏略一思索,说道:“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忽谋报混沌之德,因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混沌无有,故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先生点头,说道:“你的梦境非同小可,此是你的机缘,须当谨慎小心,万勿轻易泄露于人。”
纪苏道:“学生谨记。”
先生道:“我且问你,混沌因何而死?”
纪苏答:“混沌之死,皆因倏忽二帝之误,混沌非人,本就无窍,又为何要强行开凿?这就如鱼儿本在水中畅游,却要给它安上四条腿,教它如牛马般在陆地奔走;鸿鹄本是翱翔于九天,却要折断它的翅膀,令它如鼋如竜潜伏于晦暝深渊;冰雪本就喜寒怕热,偏要将其放于烈日下暴晒,要它炎热发烫。这不是很过分的吗?万事万物皆有其本性,一切行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吴老先生从宽袖中抽出一把折扇,抬手打在纪苏头顶,说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都是梦中的学塾先生教的。”纪苏摸摸头,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
先生冷笑,说道:“倘若我非要让鱼儿奔跑,令鸿鹄潜渊,教冰雪滚烫呢?”
“这……这……”纪苏呆了呆,喃喃道:“这未免太过于无理了。”
先生再次抬手,将扇子拍打在纪苏头顶,继续问道:“倘若我偏要如此呢?”
纪苏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支支吾吾,不知嘴里在说些什么。
颜小妹看着纪苏着急,她也跟着着急,抢着说道:“那鱼儿就该奔跑,鸿鹄就当潜渊,冰雪理应滚烫……”
“咄!”吴老先生目光严厉,呵斥道:“谁要你多嘴!”
颜小妹吓得脖子一缩,白着脸哆嗦着身子退到纪苏身后,偷偷皱起鼻子,吐了吐舌头,嘴里无声的嘟囔了几句。
纪苏仍是想不出答案,心虚道:“先生,这样做不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应强求。”
“呔!”吴老先生第三次将扇子落在纪苏头顶,不过这次只是轻轻一触,并未用力,只是摇头叹息道:“做不到难道就不用做了吗……”
纪苏不解其意,俯首聆听。
先生道:“先圣所言适于教化,却未必合于开辟道路的先行者。正如金鳞化龙即可生出四肢一样,混沌开窍亦非不可能之事。混沌蒙昧,无生无死,非生非死,无有定性,无有固形,于它们而言须臾和永恒没有分别,可仍算不得逍遥无忧,还会有他人觊觎将其捉住定化为宝,或作傀儡奴役。我曾听闻,世间确有一头混沌开得灵窍,不是七窍,而是十窍!这头十窍混沌超然于天地之外,无拘无束,任谁都要拜服于他,试问有谁会对他说混沌不该开窍的吗?”
纪苏心神巨震,脑海之中似有一点灵光乍现,又一闪即逝,很快重新笼罩在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他一时呆在当场。
背后的颜小妹也在发呆,不过脑子里想的却是长脚的鱼奔跑的样子。
过得片刻,先生继续说道:“鱼跃成龙,它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它?混沌开了十窍,还算不算混沌?又是谁说鱼不可长脚,混沌就要浑浑噩噩?
“你说‘这太无理了’,可天下很多事都是如此,天若教你如此那便是天理,什么理能大得过天理?
“你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错,你若认定自己做不到,那自然就做不到,可我问你,世间第一尾跃过龙门的鱼龙之祖,它会认为自己做不到吗?
“你说‘这样做不对’,可你要与人论断是非对错,非得闯过重重关卡,站得够高才行,否则连人一面都见不到,又跟谁去论对错?你这十几年来踩死踩伤的虫蚁共计三千两百四十一只,可曾见到有与你争论是非的?
“所求愈大,愈是要顺势而起、逆势直上,敢于另辟蹊径,化不可能为可能,此非是特立独行,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且不说顺势之路人人皆可走,未必轮得到你,便是逆势之路上亦有诸多同道相争,哪能畏难不前?”
纪苏身体哆嗦,先生的每一声发问都像是一柄重锤,敲打在他的头顶,令他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
颜小妹也在听,可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想那么多,反而轻松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纪苏回过神来,只见天色已然暗淡下去,落日的余晖浸染在吴老先生的半张脸上,在这金红色的光辉映衬下,另一边脸上的阴影显得愈发幽暗深邃。
纪苏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小心道:“可是……先生……您所说的这好像很难啊,我若是做不到怎么办?”
吴老先生沉默许久,直到夕阳彻底坠入地平线下,整张朦胧的面孔上才吐出了几个字:“活下去,撑住了,熬着。”
纪苏还待开口,吴老先生却是一摆手,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他知道先生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于是和颜小妹相顾无言,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深夜,万籁俱寂。
一片阴云飘过,掩住了近乎圆满的月亮,浓重的夜色下吴老先生依然端坐在那里,好像一直都没动过。
夜风穿过林间,摩挲着枝叶沙沙作响,化作某种悠渺的低沉嗓音:“何必节外生枝?真以为能改变什么吗?”
“万一呢?”
“今日如此,将来反受其累,这又是何苦?”
“但求问心无愧。”
“真能问心无愧吗?”
“不能……”
…… 雾漫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