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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硕坐在大殿之上,脑中一片混乱,不辨悲喜,手中还是紧握着金刀,似是一放松它就会消失一样。初识苏妲拉的片段像放皮影戏般一个接一个场景的自动回放起来。
她素衣派粥,她唱安眠曲,她跳蝴蝶舞,她伤自己摆脱蛊毒命令……这些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今日这样轰然回忆起来,往事依旧历历在目,鲜活一如从前,他几乎都能看清记忆里她黑白分明清澈得要溢出水来的剪水眸子,以及那双眸子里清楚盛着的,自己孑然的倒影。
小宁子耸拉的头突然猛的垂向一边,他于是有些迷惑的醒了来。此时天已微亮,他转动酸涩的脖子,发现拓跋硕已经在龙椅上睡着了。
“王上,您醒醒,回床上睡会儿吧。”小宁子轻轻推了推拓跋硕,触及他的手背突然觉得滚烫,他赶紧抚上他额头,依旧热得骇人。
“呀,来人召御医,王上着凉了!”小宁子杀鸡般的戛然撕开依旧有些灰暗的天幕。
而正在此时,门外有消息通报说三王有急事觐见。
苏妲拉展开眼前的药单,只见上面写着板蓝根、桑菊、金银花和连翘之类治风寒草药,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事情乱了她的心,她没有保持一贯的低调,竟是开口主动道,“是王宫中有人着凉了么?”
深王宫之中多是畏首畏尾不敢惹下口舌之罪的怕事之人,可来拿药的是个年轻的小厮,正是多话的年纪,胆子也大一些,见突然有个这样温婉的女子如此柔和的与自己说话,他高兴热心答道,“听张院史说是王上病了呢,昨晚也不知是不是王宫里进了刺客,王上让锦衣卫的侍卫在王宫里搜了一夜,今早起来就病了。”
还没听他说完,苏妲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昨晚她回来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然后就惊觉自己贴身带着的金刀不见了,想来想去肯定是落在了内王宫里,没想到果然是被他发现了。
那小厮见她分了神,连道,“姑娘,你气色不太好哩,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苏妲拉听他问及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拿着那药单一动不动,于是连忙转身去拿药,“我没事呢,小哥你拿了药去快快送去熬吧,可别耽搁了。”
那小厮以为苏妲拉是替他着想,一脸明朗笑容,“嗯!钱姑娘叫我小五就好。”
苏妲拉倒也不惊讶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御药房就她一个司药女史,想来这些熬药吏目前来拿药时一定会被告知。
“王上可还好?”拓跋言显然没想到拓跋硕会患上伤风,他印象里拓跋硕的身体一直都不错。
他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带着苏妲拉走的前晚,拓跋硕就狠狠的病了一场。
“咳咳,孤无事,三王匆忙破曙而来,是不是西南郡那边有了变故?”拓跋硕的唇色有些苍白,眼睛依旧是墨玉般的浓郁。昨晚锦衣卫忙乎了一整夜依旧是一无所获,而他又感染了风寒,对国事没来由生出了一丝厌倦,他修长的手隐在广袖之中依旧紧紧捏着那把金刀,直到那金刀也跟他的体温一样烫。
“郡主深夜传了密信给臣,说是殿涯并不相信这次联姻,依旧铁了心的要为芙琳娜为神木教出气。”拓跋言这时终于有了一丝忧虑的神色,不过依旧是淡不可见。
“殿涯不像是这般不识大体的人,难道是芙琳娜跟他说了些什么?”拓跋硕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蹙了起来,在眉心拧成一个好看的川字。尽管厌倦,他还是能敏锐的察觉那关乎事情走向的原因。
“不如让臣亲自去西南郡一趟,一探虚实。”拓跋言道。
“玉哥哥你不要亲身冒险,让拓跋婧嫁给西南世子吧,双重联姻,难道还不能巩固西南与朝廷的关系么?”还不待拓跋硕回答,十公主拓跋婧就突然冲了进来。
殿中的二人俱是讶异不已,更多的是为拓跋婧所说的话讶异。
拓跋硕公布三王与郡主联姻之事没多久,就经常听见拓跋婧的近侍说她的行为略有反常,整日哭泣,茶饭不思,他亲自去公主府察看,拓跋婧也只是忧郁不语。拓跋硕一直不解,今日见她这样一闹,他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小蹄子是想嫁人了,说不定就是看上了西南世子,只是女儿家脸皮薄,不敢明说,是故才一直抑郁于心。
拓跋硕笑了笑,“小婧,你告诉王上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那西南世子?”
拓跋婧抬起头来,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拓跋言,然后她深吸了口气道,“是。”
自她知道三王联姻之事以来,她就明白自己执着十六年的幻梦已破。拓跋言终究是她的哥哥,无论怎样,都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他既舍了自己来成全敌国,她也愿意效仿他,起码这样,可以换得总是淡雅如玉的他一声称赞。
足够了,值得了。
拓跋言轻轻一笑,“原来小婧在虞邰郡初次见银世子时就已经芳心暗许了呢,是三哥疏忽了。”
她与银小山的初次邂逅,的确是在无人谷中为他所救,可她见他第一眼时就已将他打上了不是好人的标记,看他生得一副桃花眼,一看就知是到处留情的风、流种子。
饶是如此,拓跋婧还是心如刀割答道,“是啊,趁着现在的情势提出来,还可以帮王上哥哥的忙,只要王上哥哥别笑话我脸皮厚就行了。”
“孤怎么会笑话你,奖励你还来不及呢。本来孤还想为你寻一门你自己认可的亲事,绝不会把你当政治工具,如今你中意于世子,而郡主也中意于三王,这两门亲事也不算是强人所难。”
“嗯,谢王上哥哥成全。”拓跋婧几乎要哽咽不能发声。
她心中的苦涩无以复加,脸上的笑容扯得心也跟着撕裂般的痛,只是她却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玉哥哥,如今也是和她一般的痛楚。
“王上,药熬好了,您趁热喝吧。”小宁子端着药走了进来。
拓跋硕拿过药碗,轻轻吹散了热气,一口喝下之后,他突然觉得这药有一丝上次伤寒喝的药里所没有的甜意。
当采凝公主下嫁的消息传出去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涟漪。本来让颇具民心的三王迎娶西南郡主就已极大显示了朝廷的让步,这下再将老王上唯一的女儿嫁到西南郡,足以彰显西南郡在朝廷心中的位置,其他郡的郡王纷纷对西南郡眼红不已。
不过西南郡确实重要,郡西南方有高山天险,郡中毒虫怪兽繁多,是守护敌国的绝好关口,若是西南自立为王,或是与西南邻邦丹奇国勾结谋反,那么敌国便会陷入难守难攻的境地。
联姻既可拉拢西南郡,又可显示地方与朝廷的团结,更让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轻易不敢打什么主意。
拓跋旬算准了即使有拓跋言的联姻,殿涯也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拓跋婧下嫁这一出,倒是让他意外了一把,“还以为那丫头会守着她不能说的秘密一辈子不嫁呢,看来她是终于认清现实了。本想让拓跋硕焦头烂额一把,惩罚他伤了浅浅的心,没想到他倒是真狠得下心将娇滴滴的妹妹送去那蛮荒瘴气的地方去,看来我还是小瞧了拓跋硕的手段呢。”
拓跋旬轻轻挑眉,脚下不由自主的向御药房掠去。尽管昨日他与苏妲拉不欢而散,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找她,就算是偷偷的看着她,也是那么的教人幸福。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习惯主动去招惹寂寞,而是习惯了寂寞找上他。他也一度以为无聊漫长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却没想到会遇上她,宛如春之牧野,遇上了人生里最美好的一场风景,尽管他是路人,他也知这风景不属于他,可他依旧是固执着伫足不肯离去。
“怪物做事情应是没有理由的吧。”拓跋旬喃喃转身,留下一地碎影。
谷雨时节,天有小雨,空气微微湿凉,但是这天气丝毫没有影响西南郡子民以及满朝文武的喜悦心情。因为颇受爱戴的三王要在今日娶妻,而当朝唯一的公主也要在今日出嫁。两对新人的婚事都安排在王宫内举行。
此次的奢华热闹场面不由让一些知情人想起一年半前逡祈王上与媚妃的那场世纪婚礼,原以为那媚妃一朝攀枝做凤凰,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却没想到她最后竟会被休了出王宫。这在敌国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不过众人也只是在心里微微感叹一下,然后又重新回到了红色喜庆的氛围中。
殿涯和芙琳娜竟也随银家兄妹一同过了来。殿涯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的天人样子,而芙琳娜则一脸少女特有的明媚开朗,她发现拓跋旬也来了以后更是开心。
殿涯有些奇怪看着前阵子还誓要报仇的她,怎么这么快就恢复得与从前一般无二,他几乎就要怀疑她口中所说的那些敌国士兵羞辱她之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不过这次双重联姻,不管芙琳娜说的是不是真的,西南郡都不会是吃亏的一方。
殿涯顺着芙琳娜的目光看过去,是个容貌倾城的慵懒男子,眼神迷离的喝着酒,根本没注意有人在看他。或者说,他根本就懒得在意谁在看他。
殿涯俊眉微蹙,这个人……他好似在哪里见过。殿涯转头不露声色的轻抿了一口金杯中的紫玄酒,葡萄酿造的浓郁酒香让他突然想了起来。三年前,在神木教与西南王府的年庆中,似乎出现过这样一个令人侧目的男子。不过那晚人多,天色又暗,大家只顾着觥筹交错,并没有被他吸引过去。
殿涯向来过目不忘,生平见过的人都会暗自记在心中,尽管事隔已久,但他略一想还是记起了拓跋旬来。不过看这位王爷的样子,八成是在皇城里玩得无聊了,才会跑去西南郡找乐子吧。
锦宸殿上,两对新人已经完成了成婚的礼仪,新娘子一个被王宫人领回了公主府,一个则被送去了三王府。
拓跋婧临走时,终于鼓起勇气透出璎珞面纱的间隙看了拓跋言一眼。拓跋言终于穿了不同颜色的衣裳,那一袭红衣飞扬,让所有人都惊艳了一把。
这是最后一眼,从今以后她便会在西南郡乖乖的相夫教子,忘掉这个从来没向人提起过的秘密!
嘀嗒。一滴晶莹的水珠从红色面纱里重重砸下,然后,拓跋婧甩头随着王宫女决然离去。再见了,玉哥哥。再见,永不相见。
拓跋旬本就是抱着看戏的心情才出席这次宴会的,拓跋婧这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他有些玩味的看向拓跋言。
拓跋言早就注意到了他这个稀客,待拓跋旬带着那种戏谑的目光看向自己时,他突然有些凉意。他记得最开始他是想让拓跋旬娶西南郡主以此让他远离苏妲拉的,没想到最后竟是自己娶了郡主,看着拓跋旬妖魅不改的笑意,拓跋言突然为苏妲拉担心起来。
大殿之上,拓跋硕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看着芙琳娜若有所思,当然,他不会在今日问她之前在都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去翻旧历也没什么意思。
这场宴会从白日持续到夜间,众人的兴致犹自不减,看着有些相识的热闹场面,拓跋硕却有些意兴阑珊。
终于等到新人宾客都散了,拓跋硕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在深王宫里缓缓行走。怀中的金刀一路硌着他,他觉得左胸口那个位置被硌得生疼。
吟儿,你到底在哪?
拓跋硕虽然已喝了驱寒药,但觉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待他停下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清和阁。
熹微的月光打在有些发旧的牌匾上,拓跋硕浑身一颤,然后他轻轻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尽管御药房与内王宫里的锦宸殿隔了一段距离,苏妲拉依稀还是可以听见那些喧闹的声音透过微凉的空气远远传来。
拓跋言一早便差人带了一壶紫玄酒给她,他说过要让她饮他的喜酒。浅啜一口杯中的美酒,苏妲拉在心底默默为拓跋言和拓跋婧祝福,虽然这两桩婚事多少有些政治的成分在,但到底也比她嫁给拓跋硕时好,他们两对里,起码有一方是真心喜欢对方的。
不知是不是气氛有些相似,她想起那一晚她也是这样独坐在房中,听着大殿之上传来似乎很渺远的喧嚣祝贺声,心中却茫然如同孑然坐上一叶小舟飘于波涛暗涌的海面。身如不系舟,心如泛涟湖。
夜色总是让人感伤,苏妲拉不知不觉就将一壶紫玄饮尽,酒意泛上来,她突然想出去走走。
此时已是亥末,她想着那些人应该也都休息了,所以才放下心来沿着王宫墙漫无目的的向前走。
月亮已经躲到了云层之后,不过还是有暗光带着长云的阴影默默投射在红墙黄瓦的王宫墙之上。整个王宫似乎都变旧了几分。
旧地重游么?苏妲拉抬眼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清和阁。
清和阁看起来鲜有人迹,但依旧还算洁净,看来是有人定期过来清洁。
素指推门,那么厚重的大门居然轻轻一下就被推开了。苏妲拉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庭中的数盆盆栽居然还活着。
昔日里漪澜追着白雪跑的情景又鲜活了起来,而她自己则会在太阳下山没那么热时替白雪挠挠痒捉捉虱子。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如今想起来,却觉已隔着千山万水。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苏妲拉在心中喟叹一声,又有些好笑,怎么自己像个耄耋老人一般,总想些念昨日之不可追的事情。
她有些可笑又有些怅然的向自己的寝殿走去,曲曲折折,廊回柱绕,往日熟悉的气息似乎还在。
“吱呀。”木门长久没人使用,发出艰涩的声音,这寂静夜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将苏妲拉吓了一跳,她张望着停顿了一下,又想起此时大家都睡去了,又怎会注意这荒废的庭院,自笑一声,她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的陈列摆放一丝未变,素净清淡,依旧是她喜欢的样子。裙裾拖曳,她缓缓而过。
走到一块正好月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咚。”的一声,她不小心碰到了桌下的椅角。苏妲拉低头暗叹,今晚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手脚也变得毛毛躁躁。
她心中疑惑,却也有一种隐隐不寻常的预感,抬了眼向前看去,她猛然捂嘴就要惊叫出声。
前方的贵妃椅上,卧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因为逆了月光,也看不清服饰,不过苏妲拉依稀还是可以看出是个男人,她胆战心惊提了裙裾正想悄悄退出去,却听得那男人温柔道,“吟儿,是你么?”
苏妲拉紧紧将棉被捂住自己的耳朵,慕子翎的尖叫声仍旧一浪高过一浪的钻进她的被子缝隙里。
这尖叫声似在提醒她,她已经不拓跋硕的任何人,如今在为他生孩子的,另一个女子。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为什么自己当初竟会想进王宫,为什么?苏妲拉,难道你还嫌你不够傻,不够多余么?
她以前做过很多别人看起来很傻的事,将地上的蚂蚁送进它的小巢,对老虎毫无防备的伸出援手,将钱财施以骗子……那么多别人口中的傻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做了傻事,可这一次,她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傻得彻底的傻事。
你根本就不应该回来!你根本就不应该进王宫!你好傻!
她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悔恨和痛苦。
心口那个地方痛得厉害。
“如果伤口还疼的话,就告诉我,让我来替你疼,反正这半年来我这里也疼得没有感觉了……”
拓跋硕哀伤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苏妲拉忍不住叫出声来。
“洛儿,洛儿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拓跋旬竟出现了,他一把掀开被子抱住了她。
原来喝完两对新人的喜酒,他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来到苏妲拉住的地方,却发现她不在。
正疑惑着,他就看见苏妲拉失魂落魄的跑了回来,满脸的泪痕,满脸的惊慌失措。
他知道,她定然遇见拓跋硕了。
他隐在树间没有让苏妲拉发现,他似乎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留她一个空间。
透过未关严的窗户,拓跋旬看见小小的她躲在被子里缩成了丁点大一团,还犹自不停的发颤。
他以为自己早没了心的人,看到这一幕时,却心疼得快要从树间掉下来。
他妖魅精致的指甲抠进了树干里。
拓跋硕,你要再伤她的心,我就让你一无所有!
他犹自心痛愤怒着,突然听她哭喊出声,便再也忍不住一个飞身拥了她入怀。
“拓跋旬……拓跋旬啊……”苏妲拉在拓跋旬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素来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佳人心如食蜜的他,此刻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洛儿,洛儿不怕慕子翎生的孩子会影响了拓跋硕对你的感情,洛儿不要担心,慕子翎的孩子活不了很长的。”
苏妲拉从啜泣中抬起泪眼,“为什么?这种不吉祥的话拓跋旬不要乱讲,王上和太王后必然极珍视那个孩子,你也会祸从口出的。”
她这时才发觉慕子翎的叫声已经停了。
拓跋旬练过武功,耳力可以听到比常人更远的声音。他听到了从子倾苑传来的婴儿微弱的啼哭。
那个孩子,他和慕子翎的孩子,所以,注定不会活得长久。
“拓跋旬,你带我走好不好?我根本不应该再回来的,拓跋旬你带我走吧,我求你。”平静之后,苏妲拉的脸色却更加苍白。
拓跋旬知道她想逃避,却仍点了点头,“嗯,我带你走,再也不回来。”
他一直都想带她走,只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他决意不再让她有犹豫的时间,于飞快替她收拾了行李。
张御医抱着虚弱的孩子,脸上除了喜悦竟还有一丝担忧。这个孩子生了一夜才产下,而且呼吸微弱,气血不畅,他一眼便知先天不足的徵状。
“恭喜王上,王上,个小皇子哩!”小宁子没有看到张御医的忧虑神色,他比拓跋硕还要激动。
似乎这里每一个人都要比作了爹的他激动。
小宁子也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从清和阁出来就这样冷峻又有一丝痛苦的样子。
“禀王上,小皇子历经一夜才出世,有些虚弱症状,恐子倾苑的王宫女照顾不来,臣恳请王上加派一些人手过来照顾小皇子。”
拓跋硕淡淡点了点头。
“王上,您一宿未睡,不累了?您看过小皇子奴才便伺候您安寝可好?”
“张院史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内监说,孤走了。”拓跋硕竟真的只看了一眼御医手中的孩子便留话走了出去。
其实他很想抱抱那个皱巴巴的孩子,可,一想到那慕子翎的孩子,他又失掉了动力。
在清和阁听到慕子翎要生产的消息时,怀中的她瞬间僵硬冷却的身体似乎还在硌着他的心口生疼。
亲吻她的那一瞬间,他从迷乱中意识到眼前的苏妲拉不梦中人,他欣喜若狂,他无法自持。他以为他丢失的珍宝又重回了他的心上。
当她匆匆逃离时,他却连抬手挽留的力气与勇气都没有了。
“王上,王上您在里面吗?慕婕妤好像要生啦,您赶快过去吧!”
他竟有一种回首已百年身的错觉。
立在子倾苑的大厅里,听着慕子翎的产中尖叫,他只想到她。
孩子抱出来时,他突然意识到,不管以后怎样,他真的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他要找到她,跟她说清楚一切。
天已经破晓了。
“小宁子,你去宣三王入王宫。”
“王上您先去休息吧,王室添子的喜事奴才会让人公布出去的。”
拓跋硕缓缓看了他一眼。
“奴才这就去宣三王!”小宁子慌不迭的跑了出去。
拓跋硕知道苏妲拉此刻必定在王宫中某个司部里,不愿意让他找见,所以他拾到金刀那晚才会空手而归。
一定拓跋言帮她混进来的。问他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
吟儿,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恭喜王上添得龙子。”拓跋言朝拓跋硕淡淡一笑,一双如玉眸子下有轻雾般的烟青色痕迹,昨晚没睡好的样子。昨夜他装作醉了,实质却失眠了一夜。正踟蹰着怎么面对冷落一夜的西南郡主,拓跋硕的宣召便下了来。
“三哥,你老实告诉孤,吟儿现在在王宫何处?”拓跋硕开门见山。他自登上皇位以来,就极少这样叫他,除非发生了极为牵动他心的事。
拓跋言知他这样问定然知道了些什么,他整了整白衣,脸色淡定依旧,“王上你刚添了一个儿子,现下里你应该关心他才比较合适。”
“孤昨晚看见她了。”拓跋硕语气一沉。
拓跋言听罢,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王上如今找她想干嘛,重新收了她入王宫?”
拓跋硕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淡淡讽刺意味,“的,我当初放她走以为她倾心于三哥,如今三哥说你与吟儿只知音之交,那孤之前的错误决定大可不必再错下去。”
拓跋言浑身一震。尽管之前他已经做过这样的猜测,可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还让他大受震动。
他一直知道拓跋硕个感情内敛,外冷里热的人,却也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做出这样默默拱手的事情。
其实早应该想到的。他想让出自己的皇位给安王那时就应该知道他的确会做出这样成全别人的傻事。
“她在御药房。”洛儿,能为你做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你与五弟,能少走些弯路才好。日后……
想到日后,一丝忧虑划过拓跋言心间。日后单纯善良的她在王宫里,能幸福么?
拓跋硕不顾他的迟疑,已经一个箭步掠了出去。
拓跋言看着他明黄的背影,低叹一声也跟了出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应该退出了。未来还看他们两个自己的造化,旁人再担心亦无用。
御药房后面的小屋里空寂无人。
“吟儿,你在哪,吟儿!吟儿!”拓跋硕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大喊。
“王上,你冷静些,吟儿应该悄悄出王宫了。”拓跋言看着四周道。
“出王宫?不,孤要追她回来。”拓跋硕又急急转身跑了出去,可还没跑出几步他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昨晚他一夜未睡,身体早就疲劳之至,又逢此大悲大喜,心绪牵动,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王上!”拓跋言还未来得及走上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就从侧门里冲出来扶住了拓跋硕。
苏妲拉。昨晚拓跋旬已经替她收拾好了行李。她最后却没走。
她对拓跋旬说,“拓跋旬,你先在府上等我,我晚上就同你一起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多留一天。
也许她也知道,拓跋旬若带她走,她便真的再也不能回来了,所以,才会想再多留一天。
人在最难过时下的决心,到了最后一刻往往会迟疑起来。
于她在迟疑间看见了惊慌莫名冲过来的他。
难道他也感觉到自己要出走?
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情?
“吟儿……真好,你没走,不要走,孤要你在这里。”拓跋硕紧握住女子的手晕了过去。
似乎,她得到了答案。
孤要你在这里。
这就答案。
拓跋言将昏倒的拓跋硕抱上了苏妲拉的床。苏妲拉与他一起去拿药。趁着这个当儿,拓跋言将拓跋硕休她的初衷告诉了她。
“他怎么会认为我与你……”苏妲拉的心情还未平静下来。
“幸好你们两个总算没有错过,只慕婕妤……”拓跋言忧虑的看着她。
“三王不用为吟儿操心了,今后的路吟儿自会好好应对。”她将称好的仙鹤草和红参放进陶瓷瓦罐里开始熬制。
“吟儿会住回清和阁么?”住回去的话即回到原来的位置,做王上的媚妃。
苏妲拉扇火的手臂停了一下,“我现在还不知道,过几日再说吧,王宫里现在已经很多事了,三王出来已久,还快些回去吧,别冷落了郡主。”
拓跋言欲言又止,心中对她千言万语的忧虑最终也只淡淡一笑。
啊,他如今不能再管她的事了。他已经娶了妻。
看着白衣渐行渐远,苏妲拉也开始守着药炉。
幸亏她懂得这些简单的医理,不然惊动了御医他们,她的身份恐怕也无法再隐藏下去了。
她现在只想拓跋硕快点醒来,不然到了早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找王上就不妙了。
“王上,吟儿喂你喝药了。”苏妲拉扶起拓跋硕,将药吹冷送进他的嘴边。
他牙关紧锁,药汁根本送不进去。
苏妲拉皱眉想了想,终于自己先含住一口药汁,然后再贴上他的薄唇。
她的唇甫一贴上去,一双手就自背后有力的抱住了她。
苏妲拉挣脱了出来,“王上原来早就醒了。”
她还有些抗拒,有些不习惯。
毕竟分离了那么久,即使破镜重圆也终被时间和其他的人事增了一丝生分。
他自感觉得到她的不自然,不过,他亦知道该怎么对付。
“其实孤还有些晕。”拓跋硕说罢又要倒下去。
“王上!”苏妲拉急忙上前扶住他,拿过药碗舀了一勺药汁。
“好苦,孤不要喝。”拓跋硕偏过头。
苏妲拉几乎以为自己看错。这个冰块一样的人竟也会嘟嘴?
她心里想笑,却又被突然而来的温暖挤满。
“可王上刚刚还喝了呀。”
“那因为你的嘴里有甜味。”拓跋硕依旧对她伸过来的药勺不理不睬。
这种喝药的场景,好熟悉。
那时他也这样喂她喝药,她也嫌苦。那时他有可以威胁她喝药的筹码,如今他变成了病人,却依旧威胁她的人。
不行,怎么也要扳回一局!
“王上真的不喝?”
床上的人头摇得飞快。
“那我走了。”
话音还未落下,苏妲拉手中的药碗就已经被夺了过去,碧瓷碗瞬间就见了底。
“王上慢点喝,您若喜欢吟儿再给您熬一杯。”苏妲拉捂嘴而笑,一双纯澈眸子盛满了橘黄的晨晖。
“若喝了这药有糖吃,那我每天都喝。”拓跋硕狡黠的看着她。
“什么糖啊?”苏妲拉一时没反应过来。
拓跋硕勾起唇角,一把抱住了她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吻。
“唔。”苏妲拉的惊呼声滑进了拓跋硕的口中,这个霸道的男人亦马上捉住时机攻城掠地,在她的世界里搅起翻天大浪。
苏妲拉挣脱不得,最后只能紧紧抓住他背后的龙纹腰带。
她被他带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而且似乎只有紧紧相拥口齿相依,她才能一一领略其中的美好风景。
拓跋硕停下来的时候,苏妲拉依旧还闭着眼。
他看见她蝶翼般的睫毛被暖晖晕出一团绒绒的柔光,上面一丝一毫的轻微颤动似乎都颤在了他最柔软的心上。
他觉得自己似也要化成那上面的其中一缕柔晖。
情不自禁,拓跋硕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苏妲拉睁开了眼睛,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吟儿,等下孤差人过来将你的东西搬回清和阁去吧。”拓跋硕说道。
苏妲拉偏开头去,“这个以后再说吧,现在王上你该去早朝了。”
拓跋硕知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况且慕子翎那边的事情也还没处理清楚,他嗯了一声,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早朝上,大臣们都已知道了拓跋硕添子的好消息,朝堂之上一片热闹喜气的恭祝之声,拓跋硕因为挽回了苏妲拉,心情也大好的微笑一一回应。
大臣们难得见到他笑得这样轻松简单,俱以为新生儿的功劳,于有人开始在心里偷偷掂量小皇子满月之时要送什么礼才能讨得拓跋硕开心。
总之今天的早朝,君臣同乐,气氛大好。
下了早朝之后,小宁子说三王和西南世子夫妇以及神木祭祀殿涯进了王宫,正在御书房等候。
拓跋硕心知银小山应特此过来辞行,于点点头径直过了御书房。
不知不错觉,拓跋硕踏进御书房看见这两对新人时,发现四人的精神似乎都不大好。
“教主没有过来么?”拓跋硕淡淡转向殿涯。莫不又不见了?拓跋硕心中冷笑。
拓跋硕之所以有此一问想对之前芙琳娜失踪一事发泄一下愠气,不然西南郡可能真的以为朝廷好糊弄。
“教主今晨起身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同我们一起过来,还望王上恕罪。”银小若替殿涯答道。
殿涯神色不变,依旧冷如天人的样子。
难得遇上一个比自己还冷的人,拓跋硕倒很想和他继续较劲下去,不过他见回答的人银小若,又打消了刁难的念头。
这个女子主动求联姻,不管她为自己或为百姓,都可敬可佩。
“王上,祭司听说王上喜得龙子,于想趁回西南郡之前替龙子祈福。”拓跋言温润解释道。
“王上哥哥,下午我就要和世子他们一起回西南郡了,我也想过去看我的小侄子。”
拓跋硕朝拓跋婧轻轻笑了笑,他心里对这个妹妹亦有几分心疼与不舍,语气便越发的柔和下来,“嗯,小婧还可以抱抱他。若小婧喜欢小孩子,那就要早日生下小世子哦。”
他刚一说完,就发现拓跋婧和银小山的神色一窒。这时他才发现那个一向笑容风、流倜傥的西南世子现在竟然不笑了。
看来新婚夫妻都需要磨合。拓跋硕想到自己与苏妲拉最开始的互不理睬,心里竟也觉得十分甜蜜。
他浑然不觉自己在今天已经不自觉微笑了许多次,不过屋子里的人俱心有旁骛,倒也没注意他的异样。
一行六人不徐不急走到了子倾苑。
慕子翎依旧半昏半睡,这次生孩子把她折腾了个半死。不过也幸这样,她才没闲暇去关心拓跋硕的动向,不然苏妲拉这事定然瞒她不得。
小皇子由奶娘抱了出来。拓跋婧和银小若已经好奇的围了过去。
殿涯一看见那孩子,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王上,看来小皇子有些虚弱,得叫御医们好好制一些调理的方子才行。”拓跋言亦看出了小皇子的身体不行。
拓跋硕点了点头,“祭司怎么看?”
殿涯刚刚的轻微皱眉亦一丝不漏的收进了他眼底,之前张御医也半忧半喜的皱着眉,只当时他心里在想着苏妲拉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沉静下来看见殿涯也这副表情,他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小皇子似乎身体中有毒物,所以才这般虚弱。”殿涯亦毫不隐瞒。
“有毒,什么时候中的毒?奶娘!”拓跋硕冷眼看向照顾小皇子的奶娘。
那中年奶娘早已吓得跪在地上颤抖不能言。
“王上,此事事关重大,还须冷静调查。”拓跋言在一旁道。
“来人将奶娘关进天牢,在将慕婕妤生产那日的御医都召过来。”拓跋硕冷冷吩咐下去。
慕子翎听到声响惊醒了过来,雅蓉则将刚刚的突变尽数告诉了她。
王上,你可要为我的孩儿做主,我的孩儿啊!王上你可不能让他被人害死啊!”慕子翎哭天抢地的嚎了起来。
“王嫂,小皇子目前平安,您不要过于担心。”拓跋言温温道。他其实怕小皇子经不起他这个娘的大哭音量。
拓跋硕并不理会慕子翎,他的脸已经比殿涯还要冷。
谁若伤害了他的孩子,他定要让那人血债血偿! 庶女翻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