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老人”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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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老人”的伴奏
普桑《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
这幅作品的内容并非某个神话,而是将不同神话中的登场人物一起安排在画面中,让鉴赏者在欣赏画作的同时可以化身名侦探进行种种推理。
就像一部只有线索却没有谜底的侦探小说,或是只有内行才能听得出门道的现代音乐,这幅画作相当于画家发给所有鉴赏者的挑战书。
在巴洛克富有戏剧性的表现手法风靡一时的17世纪中叶,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确立了庄严肃穆、典雅的古典主义风格。在美术史上,普桑作为奠定法国绘画基础的大师而名垂千古,也许有人觉得他必定是利用了政治势力才能称霸画界,但其实不然。30岁之前的普桑在祖国法兰西默默无闻,直到他搬到了罗马—巴洛克艺术的中心,其才能才开始被人认可。除了在某个时期暂时回到法国外,普桑到70多岁去世为止都再没有离开过罗马的土地。
回到法国是因为他应聘进入法国宫廷,成为法王路易十三的宫廷画家,但这份工作的时间仅仅维持了不到两年。普桑无法适应宫廷生活,觉得“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劣种马”(如果没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心是很难说出这样的话的),最终离开了祖国。比起地位和稳定可观的年薪,他选择了靠着少数几个资助人的订单,在异国他乡持续创作的道路。
拥有这般人生经历的普桑不随意在画作中流露感情,画风严谨、富有哲理,深受那些感到巴洛克艺术已然超过了限度,却束手无策的人们的欢迎,其中当然大部分是知识分子。与类似现代美国好莱坞娱乐大片的巴洛克风格绘画相比,普桑的画是调动、探究一切古典文学、神话、历史等知识的高深游戏,而其具备协调感和稳定感的画面、明晰优美的色彩、由深刻的思想和学识支撑的崇高主题,才是学者范儿的订购者们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作品(所以这种小众艺术无法获得大范围的成功也是很自然的。)
这幅《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是当时最顶尖的文化人、哲学家,甚至还写过歌剧剧本的朱利奥·罗斯波里奥西(Giulio Rospigliosi),即日后的罗马教皇克雷芒九世(Clemens IX)向普桑订购的,指定的主题是“时间的流逝”,因而画面中才会出现大小各种与“时间”有关的象征物。然而罗斯波里奥西及在他的宅邸中接触过这幅画的人,能明白画中所有的寓意和暗示吗?其实就算看不明白,鉴赏者们也不会一个个要求普桑解释清楚,因为这样一来,难得的解谜乐趣不就索然无味了吗?
飞翔在天际的诸神、起舞在大地的男女—由于画面中包括了天与地的宏大场景,很容易让人错误地认为这幅画的尺寸很大,出乎意料的是,这幅作品与米勒的《播种者》(The Sower)几乎是同样大小的。在这个相对小而紧凑的画面中,画家理性而严谨地画出了自己对于时间流逝的研究。
多亏了图意学研究的进步,身处现代的我们能比古人掌握更多的线索。让我们从上方开始鉴赏—
在远方的天空中,乘坐四匹骏马拉着的黄金战车、骄傲地张开双臂的裸体青年一看就是“太阳神”阿波罗。每天都有一个全新的太阳升起在平坦的大地上—拥有这种观念的古代先民们认为代表太阳的阿波罗必然是一位拥有完美肉体的美青年。另外,太阳照耀世界每个角落这一点被人们看作理性和文明的象征,而“非理性”的概念则与酒神巴克斯(Bacchus)相对应。阿波罗双手支撑的黄金圆环是象征着“永恒”的圆,同时也代表了黄道十二宫,意味着太阳在一年之中会依次巡回12个星座。
尼古拉斯·普桑
《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
1634~1636年左右,油画,82.5cm×104cm
华勒斯典藏馆藏(英国)
一边撒花一边在马车前方领路的是拥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女神”厄俄斯(罗马名欧若拉)。她带来早晨,一行人穿越夜晚的漆黑云海,一天就此开始。
八位“时间”女神荷赖(Horae)追随着阿波罗的马车。[时间(hours)这个词起源于时间女神的名字(Horae)。]她们围成圆圈,像翩翩起舞一般飞翔着,与地面上的圆舞相呼应。
把目光移到画面下半部分的左侧,这里立着一根石柱,上面有两张脸。这是门的守护者、“双面之神”雅努斯(Janus),他司掌着一切的起源。穿过门,眼前就开启了新的世界,这就是雅努斯神性中“开始”、“起源”含义的由来,而1月(January)的词根就是雅努斯(Janus)。雅努斯的后脑勺还长着另一个脑袋,这是开门、关门,也就是开始和结束的隐喻。另外,相反的两张脸还有暗示着雅努斯拥有同时看到前后,即同时看遍过去与未来、内与外的力量。
雅努斯的立柱上装饰着花环。与象征着永恒的石头相对,鲜花则是虚幻、刹那的代名词。花环本身是代表着荣誉的物品,但用短命的花朵做成,暗示着任何荣誉都只不过是刹那间的灿烂而已。进一步印证这一点的是立柱脚下丘比特正在吹的泡泡。正如古罗马文人瓦罗(Varro)所说的那样,“homo bulla”(人生如泡影),泡沫清脆破裂的样子,正是人生苦短的写照。
右侧还有另一个丘比特,这位的手中也拿着代表“时间”的物品—沙漏。沙漏使时间的流逝具象化,与“memento mori”(牢记死亡)的思想相关联。另外,只要把沙漏不断颠来倒去,就无法正确估算时间,沙漏的这一特性暗示着无限的反复性,表达永恒轮回思想,并且与画中黄道十二宫的黄金圆环及圆舞也相互呼应。
原本沙漏是“时间老人”克洛诺斯的象征物,而他本人自然也被安排在沙漏旁边—背上长着大型猛禽的翅膀、正在弹奏竖琴的克洛诺斯=,是一位身体健壮的裸体老人。克洛诺斯以接二连三吞噬自己孩子的神话故事而闻名,然而无论是谁,都不会被无情的“时间”宽恕,即便克洛诺斯曾经是多么雄壮有力,现在也只不过是个鹤发鸡皮的垂垂老者而已。
克洛诺斯身边的必备单品是一把月牙形的大镰刀,但在画中没有出现。(是因为不想让鉴赏者直接联系到“死亡”吗?)相对的是,老人手中握着一把结实的木质竖琴。他的视线投向前方的舞者们,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笑,正弹奏竖琴为舞蹈伴奏。而这场圆舞也似乎才刚刚开始,因为沙漏中上半部分的沙子还有一大半没有落下。
说到这里,问题来了:画中这四名舞者,他们到底代表着什么?
画中的配角们都象征着“时间”,那么主角应当也与“时间”息息相关。根据这一思路,后世的美术史学家们给出了“四季拟人说”。具体是这样的—
左侧穿着蓝色上衣红色长裙,脚蹬白色凉鞋的女性头上戴着花冠。说到鲜花盛开的季节,自然是“春季”。春是人生的起始点,相当于人的一生中最欢愉、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旁边穿着白色上衣、金色长裙、金色凉鞋的女性浑身闪耀着阳光的颜色,所以她是“夏季”,也是人生中最美的时期—“青年期”。
右侧身着橘红色长裙,戴着黄色头巾的女性紧邻夏季,她是“秋季”,相当于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的“壮年期”。
四人中只有一位站在阴影中,只露出背面。这位穿着大地色服装,头戴枯叶冠的男子是“冬季”,是接近人生终点的“老年期”。
—宇宙中太阳东升西落、往复循环,大地上四季轮回交替。季节可以与人生的各个阶段一一对应。这么看来这种说法非常有说服力,所以也理所当然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标准答案。
不过,各位不觉得这么解释太无趣了吗?
如前文所述,普桑的客户希望绘画除了赏心悦目外,还能引起人们更多的思考,所以这幅作品中是否还蕴含着更为复杂、深刻的含义呢?而且普桑还积极研究达·芬奇的绘画论,主张画中人物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应当反映出人物内在的感情。这样一来,那四位表情丰富的舞者背后所隐藏的,可能就没有“四季拟人”这么简单了。
对“四季拟人”的怀疑论一开,各种说法纷纷涌上台面。有人说,这四人不仅代表着“时间”本身,还是表现出在“时间”无情的摧残下不断变化的人生姿态。四人所跳的圆舞也并非逆时针,而是朝顺时针方向旋转。说得更加细致一些—
那位被认为是“春季”的女性,长发被风吹起,视线投向画面外,仿佛正在向鉴赏者暗送秋波。她头上的花冠由玫瑰编成,这是美与爱欲的女神维纳斯的象征物,代表者“享乐”、“喜悦”,并引申出“怠惰”的含义。
紧靠玫瑰花冠女子右侧的女性向我们展现了自己的侧脸,从她佩戴的昂贵珍珠发饰,以及金色的长裙及凉鞋来看,她并非“夏季”而是“财富”。
被认为是“秋季”的女子戴着朴素的亚麻头巾,赤脚,虽然穿着裙子,但没有上衣,胸部暴露在外。这是“贫困”的模样,所以她才会拼命想要牵住身旁“财富”的手,可惜代表“财富”的女子虽然伸出手让对方错以为能够得到,但实际上连手指都没让“贫困”碰到。
还有另一位赤脚大仙“冬季”头戴月桂冠。即使现在已经枯萎,但正朝着胜利的方向不断努力,所以他正后方的“财富”才会向他微微回首。这是“勤奋”的寓意。
—这也是一种非常有魅力的解释。然而还是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因为在这种解释下,四个人的圆舞就不成立了。
如果圆舞象征着人生的循环,那么一个人为了摆脱“贫困”,必须“勤奋”工作,然后获得“财富”……一般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顺序,但画作中“享乐”与“财富”的位置颠倒了,如果照画中的顺序推进,那么一个人在“贫困”时不知为何忽然获得了“财富”,而后沉溺于“享乐”,醒悟后虽然急急忙忙地开始“勤奋”工作,却又陷入“贫困”,完全不合理。即使换个方向,从逆时针方向来看,因为“贫困”,所以起初“勤奋”工作,但也许因为厌倦了工作,转而一心“享乐”,却因此获得了“财富”……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成功故事比前一种说法更加不合逻辑,而且也绝对不是普桑这种积极向上的人乐意表达的内容。
于是,有人提出了新的说法:大家是不是把“享乐”和“财富”的位置搞反了?重点在于她们的头发,在古代,纯洁的少女一般长发披肩,而妓女则会把头发挽起。普桑精通拉丁语,通读诸多古籍,说不定是在画中复古了一把。也就是说,之前被认为是“财富” 的侧脸美女,其实只是通过贩卖“享乐”换取宝石来装饰自己而已。(在这里,珍珠被认为象征着奢华,而非财富。)
—这个说法似乎也很有意思,不过仍然存在着矛盾之处。如果长发披肩的女子是“财富”的话,她头戴的玫瑰花冠又要怎么解释呢?
终于,在摸索新解释的漫长过程中,出现了板上钉钉的强力见解!
—位置相反的其实是“勤奋”与“贫困”!
四人中唯一一位站在阴影中的男性代表“贫困”,他头上的枯叶象征着失去的财富。而戴头巾的女性并非“贫困”,而是“勤奋”,所以她才会非常努力地想要与“财富”手拉手。四人的循环其实是这样的:因为“享乐”失去了财富,陷入“贫困”,在反省后开始“勤奋”工作,获得“财富”。完全遵照“享乐”↑“贫困”↑“勤奋”↑“财富”↑“享乐”的顺时针循环,四人的圆舞终于顺理成章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因此,现在大部分的美术著作中,都据此进行解说。不过,就算这是定论,也只不过是现阶段人们的看法而已,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正确答案。(不过,真的能找到正确答案吗?)
话说回来,画中这四人真的是在跳圆舞吗?“财富”其实并未握住“勤奋”的手,从鉴赏者的角度也无法看出“享乐”和“贫困”是否真的连在一起。关系不睦的“享乐”和“贫困”相互之间应该并不乐意手拉手,说不定两人根本就没碰到一起。最关键的是,在人世间并非只要“勤奋”就一定能获得“财富”,这是从古至今众所周知的残酷真相,更何况绘制此作的时代,社会存在着巨大的贫富与等级差距。
这幅作品就像一位充满故事的神秘美人,让人在思索、猜测中获得诸多乐趣。
最后是笔者展开的想象—
过去能够欣赏这幅画的,只有很小一部分身处特权阶层的人。这些人全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所以很容易产生怠惰,沉迷享乐。本作品其实意欲告诫这些王公贵胄,过度的享乐是贫困的根源,一旦失去了地位和财产,即便努力争取,也无法再度挽回昔日的财富与荣光。 名画之谜:希腊神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