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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胜算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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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胜算的斗争

  委拉斯凯兹《纺织女》

  标题是一幅作品的脸面,与面试时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至关重要,甚至会影响评价的基准。于是乎画家们会绞尽脑汁、反复推敲作品的标题—蓝天下扭曲到极限的肢体被安上了“带有煮熟四季豆的柔软结构”(Soft Construction with Boiled Beans)(达利)这样的标题,用笔尖在整片画布上滴洒颜料后命名为“薰衣草之雾”(Lavender Mist)(波洛克),更有甚者仅仅把各色的细条长方形连在一起就取名叫“百老汇爵士乐”(Broadway Boogie-Woogie)(彼埃·蒙德里安)等等。

  不过,在画家仍然奋战于工匠与艺术家之间的时代,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吗?在那个以画布尺寸和颜料种类决定作品价格,订购者非富即贵,不是王公贵族就是教会的时代,画家有必要在标题上费心思吗?

  答案当然是没必要。不仅没必要特别花时间去纠结作品的标题,甚至不少画作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名字。因为在大部分情况下,买家会直接向画家提出具体的要求:“我想要大概这么大版面的受胎告知画”,“请画一幅香艳的维纳斯诞生画,我要挂在别墅里”,“这幅公主的肖像要送给缔结了婚约的外国皇室,该怎么画你懂的!”等等。

  不过,在作品即将搬运到贵族的别墅或是被拍卖前,宫廷的官吏、仆从等为了制作清单目录,会为画作安上一个一眼就能认出这幅画的名称,不过这类标题基本与昆虫标本上贴着的名签没什么区别。许多年后,公共美术馆随着时代潮流应运而生,美术馆的管理者也效仿古法,为画作取了诸如“穿玫瑰色长裙的玛格丽特”、“穿白色长裙的玛格丽特”、“穿蓝色长裙的玛格丽特”、“穿戏服的玛格丽特”这类毫无亮点的名字,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与四季豆、爵士乐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肖像画倒还好,如果历史画和神话画缺少标题,就很容易造成误解。例如,一般说到美女提着男人头颅的画,我们会联想到利落砍下敌军大将何乐弗尼头颅的女中豪杰友第德,或是求得先知约翰头颅的莎乐美公主。前者的特征是持剑,身边跟随着侍女,而后者一般会将头颅盛在盘子里。然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一旦发现一幅没有剑没有盘子没有侍女的画,就只能自己展开想象,随意决定:“这幅一定是友第德了!”等很多年之后美术研究不断进步,找到了这幅作品的相关资料,发现过去一直被认作友第德的作品,其实主角是莎乐美,就只好再次擅自更改标题了(当然不可能会有人出来向大众解释、道歉)。

  这类例子在美术史中其实稀松平常。

  可能你会认为对于一个名气大、工作效率高的宫廷画家,这种不入流的情况不可能发生在委拉斯凯兹(Velazquez)的身上,但令人吃惊的是,事实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

  本作品通称“纺织女”(The Spinners),正式名称是“马德里圣伊莎贝尔壁毯工厂”(The Tapestry Workshop of Santa Isabel),描绘了皇家壁毯工厂内部的情景。前景是纺织女工们,后景中则是前来购物的贵族女性,装饰在画面最深处墙壁上的壁毯正是即将被售出的商品。也许因为这幅作品曾被转卖(1700年的皇宫财产目录上没有这幅画的记录)、反复装饰在不同王族居住的宫殿中,所以不知从何时起,上述对画作的解释就变成了公认的标准解答。

  无论如何,自 19世纪本作品被纳入普拉多博物馆的馆藏后,对于画中所画的是“在工厂劳动的纺织女”这一解释,无人提出异议,世人只是对委拉斯凯兹的绝妙画技赞不绝口。光线的真实感以及对纺车迅速回转的动态描绘,都令印象派画家们心醉神迷。(那时,世界即将进入一个不在乎你画了什么,只在乎你是如何将这些东西表现在画布上的时代。)

  然而在委拉斯凯兹离世近3个世纪后,1948年,一位西班牙研究者在1664年的财产目录中,发现了《阿剌克涅的教训》一项,并且还将这一发现与本作品联系在了一起。于是,《纺织女》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闪亮大变身。

  根据希腊神话记载—

  吕提亚城中有一位名叫阿剌克涅(Arachne)的年轻女子,她虽然身份卑微,但因为拥有精湛的纺织技术而名噪一方。阿剌克涅织出的布匹巧夺天工,而其织布速度之快也令人啧啧称奇,连山中的宁芙、住在河川的水精灵也争相前来一睹为快。

  有一天,一名前来参观阿剌克涅织布的路人嘴贱问了一句:“你这身超群的技艺是雅典娜女神所赐吗?” 阿剌克涅听到这话,想都没想就立即否认了,甚至还放言道:“我可以与女神一决高下!”面对如此高调的挑衅,雅典娜毫无意外地怒了。

  迭戈·委拉斯凯兹

  《纺织女》

  657年左右,油画,220cm×289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身为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的雅典娜原本是战争女神,据说她是穿着铠甲、全副武装地从宙斯的额头中诞生的。不过,她与代表着战争破坏性的战神马尔斯不同,雅典娜所司掌的是防御之战。她既是给雅典带来和平橄榄枝的守护神,又是智慧与学问、艺术及手工艺的女神。当然,纺线和机织也都是雅典娜的固有技能。

  被嚣张的凡人惹恼的女神化身成一名老妇人,来到雅典城内,装作路人的样子告诫自命不凡的阿剌克涅:“你一个小姑娘与神明作对没有好果子吃!”然而阿剌克涅不但对忠告充耳不闻,还责怪老妇人多管闲事。最后,她说出了一句彻底断送了退路的话:“为什么女神自己不来?因为她不敢和我比试吧!”话还没说完,站在她面前的雅典娜就显露真身:“我这不是来了嘛?”周围的人见此景象都吓得战战兢兢,只有阿剌克涅虽然脸色苍白,但因为坚信自己会胜利,所以强装镇定。终于,命运的对决开始了。

  女神织造的纺织品以十二神为中心,四角是斗胆挑战诸神而遭受天罚的凡人们的模样。而阿剌克涅则通过纺织品表现了宙斯等男神引诱人类女子的场面,大胆揭露了诸神的恶行。这虽然是非常大逆不道的行为,但纺织品本身的确毫无瑕疵、精美绝伦。雅典娜看到对手的作品后怒火中烧,伸手就撕碎了这块纺织品,并用织布机上的纺锤(纺线用的工具)打了阿剌克涅的额头。大家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打不过女神又气愤难当的阿剌克涅居然上吊自杀,死了!

  不知道雅典娜看到阿剌克涅的尸体挂在房梁上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总之雅典娜施展神力让阿剌克涅又活了过来,但今后她必须作为一只蜘蛛活下去。据说自此之后,世上的蜘蛛就开始孜孜不倦地织起网来。[阿剌克涅(Arachne)在希腊语中是蜘蛛的意思,古人相信蜘蛛网是蜘蛛自己纺织而成的。]

  在神话中,诸神对人类总是为所欲为、粗暴蛮横,这个故事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凡人即便大胆向神挑战,也只是螳臂当车,结局早已注定,这与无法悖逆命运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若是雅典娜从一开始就知道眼前这个凡人不可能获胜,那她又为什么要动怒呢?是因为阿剌克涅大不敬的态度?还是因为阿剌克涅的纺织品更胜自己一筹?

  而阿剌克涅真正的心愿又是什么?她为何要如此高调、张扬?难道她丝毫没有预感到最终毁灭的结局吗?

  如果女神的作品比较优秀,是否能证明艺术的地位高于手工艺?那么输了的话又代表着什么?

  阿剌克涅为何要自杀?是因为明明自己胜利却被手下败将殴打,所以心中满是屈辱?还是因为自己已经输了却还要遭受胜利者的羞辱,觉得无法忍受?

  雅典娜让自己选择死亡的少女复活,是因为心生怜悯?还是出于更为恶毒的算计,想让不知好歹的挑战者变成蜘蛛承受永久的惩罚?

  读者究竟是该同情阿剌克涅,还是应当从故事中读出“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必定会引火焚身”这样的寓意?因为在后世,基督教也将“傲慢”列入“七宗罪”之一,与“贪婪”、“淫欲”、“愤怒”、“暴食”、“嫉妒”、“懒惰”并列,告诫世人不可为之。

  又或者,这个故事其实想证明女神也有嫉妒的一面吗?(弁财天也被认为是一位爱吃醋的女神。)如果阿剌克涅挑战的是一位男神,说不定会被男神称赞勇气可嘉呢。

  这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话,同时却充满了忧伤的情绪,令人郁闷又难以忘却。

  让我们回到正题—委拉斯凯兹的作品。

  《纺织女》一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为仅仅描绘了工厂劳动的景象,然而在被研究者指出可能与阿剌克涅的故事有关联的那一刻,作品在转眼之间焕发出全新的神采,就像我们在看3D立体图时,那些藏在平面中的小部件会一个个跃然纸上一般。

  画面前景中从左侧数过来第二个人,用白色头巾包住头发、正在转动纺车的女子正是化身为人类的雅典娜。我们辨别她的理由是:她是画中唯一一位已经迈入暮年的女性,而且她的背后竖着一把梯子(意味着连接天地)。

  为了体现与女神的表里关系,从右数过来的第二位女性背对画面而坐。她就是阿剌克涅。由于她一心纺线的手部动作相当优美,所以即使看不到面孔,鉴赏者也乐意发挥想象力。

  画中没有围观比赛的人群。那几位正在拉开门帘、拾起线团、准备布匹的年轻姑娘都衣着朴素,健康而强壮,可以料想她们平日经受的繁重劳动。在到处是线头、灰尘飞舞,破旧且杂乱的工作间中,神与人的殊死决战正在静默中展开。

  另一方面,后景宛若一个舞台。它的地板比前景高两段,强调出这个区域的非现实感。由于添加了这一戏剧性的元素,画面产生了一种异化效果,使得前景的纺织工作也展现出某种与日常生活不同的面貌。这一手法在著名的《宫娥》(The Maids of Honour)中也曾使用,是委拉斯凯兹的拿手好戏。

  后景的舞台中,一位全身铠甲的人物被三名精心装扮的女子围住,像是在向人宣告着什么似的,右手高高举起。这位身着铠甲的女人一定是雅典娜本人。画家为了防止鉴赏者认不出女神,还特别发挥服务精神在旁边画上了一把巨大的大提琴。这是雅典娜身为音乐守护神的证明。如此一来,围在女神身边的三个配角,就应该是与雅典娜关系深厚的缪斯(Muses)女神(带来艺术灵感的女神)了吧。而站在舞台正面的女子就是阿剌克涅(虽然与前景中的阿剌克涅所穿服装不同)。舞台上人物群的一系列动作,与神话中雅典娜被阿剌克涅惹怒的情节相呼应。

  原本这个场面应当充满紧迫感和张力,但站在右端的缪斯居然把头转向我们鉴赏者这一边,看起来简直是一群外行人在演戏。画面整体充满了画家深藏的心思,让鉴赏者不禁产生奇妙的感觉:仿佛神话本身只是虚构,但纺织竞赛却是真实的。

  如果你是一位绘画爱好者,应该能一眼看出,后景中悬挂的壁毯是提香的名作—《欧罗巴的掠夺》(The Rape of Europa)。这幅画表现了宙斯变成公牛诱拐美女欧罗巴的神话故事,也是阿剌克涅作品的其中一个主题(虽然这幅绝赞的壁毯很快会被雅典娜撕个稀巴烂)。

  如上所述,这幅《纺织女》中明明满是阿剌克涅神话的小线索,就像哥伦布的鸡蛋一样也许大家一早就想到了,却为何在如此长的时间中从未有人提出疑问呢?

  是不是因为将后景中的一群人解释为“前来购买壁毯的贵族女子们”,那些原本感到有些不对劲的人也觉得这种解释挺合理的,所以就妥协了?

  还是因为这是权威的美术学家下的定论,所以无从反驳?

  现实中不可能有穿着铠甲来购物的女性,工厂里也不可能随地放着大提琴,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些问题的异常性呢?

  —绘画始终充满着谜团,所以必须睁大双眼才行!

  迭戈·委拉斯凯兹(Diego Velazquez,1599~1660)几乎一生都在侍奉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腓力四世(Felipe IV)。多亏了这位天才画家的妙笔生花,身处现代的我们才能一睹“无能王”腓力四世的宫廷生活。

  提香·韦切利奥

  《欧罗巴的掠夺》

  1560~1562年,油画,178cm×205cm

  伊莎贝拉 · 斯图尔特 · 加德纳博物馆藏(美国) 名画之谜:希腊神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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