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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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作诗
千禧年之前,我不怎么作诗,但我研究了三十年古典诗词。那时我相信鲁迅的话,我以为一切的好诗到唐代都已做完。后来读到聂绀弩诗,才发现鲁迅那句话的下面还有话,就是今后如果没有翻出如来手心的齐天大圣,大可不必措手。而聂绀弩就是翻出唐人手心的一个人。正是受聂绀弩的启发,我写出了我的脱胎换骨之作《洗脚歌》,这首诗和另一首《人妖歌》曾使得王蒙“大为雀跃”,两次三番地著文说项。
李小雨尝问我,旧诗向新诗学些什么?我说首先是学创作意识。太多的旧诗是在社会应用层面上写作,如送往劳来;是在生活经验层面上写作,如日常纪事。所以有太多的节日诗、祝寿诗、题赠诗。旧诗作者经常被要求:“鄙人生日到了,写一首诗送我吧。”而新诗很难为应酬而作,因为新诗人有创作意识。旧诗有创作(天才能之),却没有创作意识。也不是所有旧诗人都没有创作意识。如苏东坡就说过:“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没有创作意识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先说取材,曹学佺说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宋诗选注》)。取材就该这样子。有人批我写超女,写翁杨恋,说这表明作者的卑微。其实没有卑微的题材,只有卑微的人。说这话的人,伟大不到哪儿去。邓拓引用陈与龄《林白水先生传略》说:“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就是这个道理。我写《葬猫诗》:“药锄掘地到三尺,葬尔非花也是痴。盏里香油连夜少,咪咪去矣鼠先知。”写《主家变故致小狗失所日与之食忽寻之不遇》:“丧家叵耐久承欢,路遇嗟来每乞怜。今夜不知何处去,明朝须有倒春寒。”就这些猫猫狗狗的诗,不仅是对小动物的关怀。鲁迅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诗人首先应把自己修炼成具有人文情怀的人,不管你写什么,都会表现出这种关怀。所以我说:当代作者须强化创作意识——写个人经历,从自己跳出来;写社会题材,把自己放进去。尽弃登临聚会无关痛痒之作。
再说诗从什么地方作起,或诗在何时可以动笔,此事大有讲究。旧诗习惯的做派是,从得到一个题就开始作起,或拈到一个韵就开始作起,也就是从藻绘组装作起,于是大量出现描红之作,这是一种纸做的花,因为没有花的种子。这就是作者没有创作意识的表现。作诗有一定的契机,白居易说根情、苗言、花声、实义。如果我们接过这个譬喻,把一个作品比作一枚果实,那么它一定有一个种子。《毛诗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么这个志,须酝酿到何等程度,才可以发言为诗呢?
作为一个读者、作者和编者,我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回事。有很多的人作诗,并没有这样的意识,即创作的意识。所以有一个成语叫“率尔操觚”。因而有很多的诗,死于下笔,也就是说,一开始就决定了它不会成功。写出来,不会给读者留下任何印象,而且是读了一遍,决不会读第二遍的。而写出让人记得住的诗句,是每一个诗人理应的追求。
佳句是诗词之灵魂,或谓之诗眼。所以,作诗可以从好句作起。古人把作诗称为觅句,把成诗称为得句,就是这个道理。好句与兴趣是联系在一起的。而浮想联翩是形象思维的状态。只有在兴会到时,浮想联翩时,你才会取之不尽,左右逢源,好句不请自来。陈衍说:“东坡兴趣佳,不论何题,必有一二佳句。”王蒙说:“难得他的好心情和好词句。”如果一个人败了兴,被破坏了创作情绪,打死他也写不出一个好句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风满画楼”,等等,无一不是生于兴趣。所以作诗者必争此一句。
没有得到好句前,是不能提笔作诗的。好句好比种子,有了这颗种子,它就会生长,因为它有诗的基因,会按照一定指令(语言关系)成长,而生活经验则好比土地。当好句与生活经验结合,就像种子播进土里,就会发芽、开花、结果。“蜘蛛结网三江上,水推不动是真丝”,没有好句,一味组装拼凑,很难产生真诗。有一次我弟过生,要我写一首诗。我答应写,是因为从小打一块儿过,有趣事可写。兄弟年龄越接近,小时候越不相让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总是希望对方做孔融。所以我就得了一句“宁让孔融不让梨”。这是个好句,因为它改造了“孔融让梨”这个成语,赋予它新的意趣。可以据此作首七绝。这个句子是平声结尾的,可以据以定韵。前面随便来“行年三四五六七,宁让孔融不让梨”,并非律句,并无关系。三四句要与之形成关系。便想起小时候,看齐白石画两只小鸡争夺蚯蚓,题曰“他日相呼”。我问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回答说:“近日相争。”所以后两句是:“鸡虫得失高堂笑,他日相呼更无疑。”这就把让和不让的话头扣起来了。同时把“他日相呼”这个话作进诗里,“鸡虫得失”这话则来自杜甫《缚鸡行》。黄庭坚说“无一字无来历”,此之谓也。这首诗好不好呢,我以为是好的了。但细心的读者会挑剔说,“宁让孔融不让梨”“犯孤平”。犯了没有呢,这个话要放到后边说。
“5·12”汶川特大地震,我头脑里第一时间冒出两个字:“唐山!”于时百端交集,不可无诗。但诗从何作起呢。彭州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九峰山灾民下山来,他们目击银厂沟里冒出一座山,而四周的山峰为之垮塌。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头了,所以《八级地震歌》开头就是:“一山回龙沟中起,龙门九峰皆披靡。”作七言歌行,就是要先声夺人。《洗脚歌》开头是:“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这个开头很带劲,因为我终于明白,《史记》写郦食其见刘邦,刘邦一直洗脚,洗那么久,气得郦生和他对骂起来,原来是做足按摩。这里包含着诗人的发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提到此诗,说:“谁也没有想到足底按摩也能入诗,而且写得如此古雅亲和。顺便说一下,我个人极少做这种按摩。我也不在乎这篇诗作的‘政治正确’与否,如果新左派认为应该造捏脚丫子的人的反,那也与我喜欢这首诗的绝门没有太多关系。”《人妖歌》的开头也不赖,学院组织去海南兴隆,导游安排看人妖表演,同行一百来号人,去看表演只有四五人。有老教师说:“要看就看男的,要看就看女的,不看不男不女的。”很代表了一些人的心态。而我呢,觉得不看白不看。但也觉得他这个话很有意思。正好作起《人妖歌》的开头:“京剧旦行梅派工,越剧小生范徐红。反串之妙补造化,何须台后辨雌雄。”艳舞去看的人就更少了,因为老婆反对。但我的老婆不反对,就去看了。《澳门观舞》的开头是:“西画基础是人体,国画极诣在山水;伊人颇具丘壑趣,远山亦饶曲线美。”总之思路要开阔,写歌行,要先声夺人,然后是从一个兴奋点到另一个兴奋点,之间是跌宕,越是纵横捭阖越好,结尾要戛然而止。所谓:“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林则徐)
“诗不能像散文那样直说”,这是毛泽东的话。其实应该加一个字:“诗不能老像散文那样直说。”诗的话语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散文化的,一种是诗歌特有的。这个放到后面说。诗歌形象大抵有两种,一种是眼前景,如鹅鹅鹅、两个黄鹂、一行白鹭等;一种是意象,有象征符号的意义,如一片冰心、南国红豆等。杨牧有一次要为新疆建设兵团写一首诗,曾一千次在心中问自己,什么是新疆建设兵团,最后找到了答案,即“绿色的星”。新疆建设兵团,是直说;绿色的星,则是意象。王维写相思,一样地曾一千次在心中问自己,何物最相思?答案是“红豆”,所以那首诗的结句是“此物最相思”。
诗也可以从意象作起。同样是红豆,有人这样写:“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诚如袁枚所说:“斜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即为绝妙词。”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说意象。意象是联想的产物。“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当你的心思只停留在一个事物上面时,即使有动于衷,也还不能提笔作诗。只有当你的思绪,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时,你才可以提笔写诗。我在一个年底从北京回成都,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看到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枝上,一个个马蜂窝似的鸟巢,那样的触目惊心,但这时你并不能提笔写诗。当我想到,哇,这就是“空巢”时,思绪就完成了从此空巢到彼空巢的飞跃。于是就产生了《春运》这首诗:“京郊地冻艳阳高,客至年关咒路遥。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空巢”就是一个意象。诗也是如此,成都女诗人叶子有一首《出轨》,是为前几年动车出轨事件而写的。诗云:“让我们出轨一次/一定要比铁道部做得好/不要车毁不要人亡/如果你答应了/我们就把约会地点/定在温州高架桥上。”真是匪夷所思,语言关系拿得极好。意象的特点,是具有双关性。“鲁奖”颁奖之夜,我作了一首《草船》,“草船”也是一个意象。这些诗,便都是从意象作起的。
写诗是创作,固然是缘事而发,固然可以有模特儿,但创作不是实录,不是写生。“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创作须有虚构,须有构思。构思这件事,是和想象联系在一起的。宋人龚开写黑马道:“幽州侠客夜骑去,行过阴山鬼不知。”“幽州”的“幽”,“夜骑”的“夜”,“阴山”的“阴”及“鬼不知”云云,都通感于“黑”字,这就把黑马之黑写绝了。我写《张飞夜画》一诗,就受到它的启发。野史称张飞善草书、画美人,想象要进一步细化到画什么美人,在什么环境下画。而后决定画虞美人,夜画,因为张飞是战将,白天要打仗,同时他有一张黑脸,可以融入夜色。诗云:“画到虞姬别婿情,兔毛重似虺矛轻。图成不见丹青手,炯炯双瞳暗恨生。”趣味就出来了。
《玉树》二首,是应请之作。今人作诗较古人有一重好处,就是借助网上视频,可以做到不隔。写前有一个想法——写出来,要让人不看题目,便知是写玉树地震,而不是写汶川特大地震。第一首写高原抢险。“不往高原去,焉知抢险难”——这就是玉树了。十字一气呵成,即有张力。接下来紧扣高原抢险难——“有风氧气薄,不雪夹衣单”,两句各有一次转折,按前人的说法,这是“语未了便转”。这两句有杜诗“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垫底。接下来是呐喊,也是释放:“滥震何为地?精诚可动天。”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关汉卿《窦娥冤》)垫底。上句说地,下句可用天对,亦可用人对,而“精诚可动天”从字面上看是用天对,从内容上讲则是用人对。最后为精神寻根——“昔闻格萨尔,定力至今传。”格萨尔王是青海藏民传说中坚忍不拔的英雄,生活年代相当于北宋。宕开一笔,诗就有了厚度。想象和构思起了很大作用。
诗词是语言艺术,极而言之,写诗就是写语言。有一个语言策略问题。网上对我的吐槽,一个关键词是“打油”。天下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太多。为了省事,我引鲁迅“达夫赏饭,闲人打油”,聂绀弩“作诗完全不打油,就是自讨苦吃”以解嘲,吐槽者奈何我不得。其实诗语有两种,一种是语体,一种是文言,二者本无高下之分,然各有妙与不妙之分。杜甫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清词即语体,丽句即文言。丽句好看,然接受需要时间,而清词到口即消,则可以节约时间。两者相济为用,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一张一弛,读者颇不吃力。所以我说这是一种语言策略。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王嫱西子,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从语言角度说,严妆淡妆即文言即丽句,粗服乱头即语体即清词。人多知严妆淡妆之为美,不知粗服乱头之不掩国色尤美。
《邓稼先歌》一开篇就是粗服乱头。“炎黄子孙奔八亿”,说人口就是说时间(1958),不必更说时间。一个“奔”字,定下了全诗以口语为主的基调。这样做接地气,便于书写当下,方便大众接受。“奔”字之外的口语元素还有“哪得”“哪可”“不知味”“七六五四三二一”等,以及俗谚“不蒸馒头争口气”。诗中有些新词是古诗词中所没有的,如“倒计时”“号外”“两弹元勋”等,与人物、主题密切相关,富于现代感。然而所用口语,多有来历,如“放炮仗”语出钱三强,“不蒸馒头争口气”出俗谚,“人生做一大事已”出陶行知(“人生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并不直白,所以有味。
诗中也有淡妆即浅近文言,如“周公开颜一扬眉,杨子发书双落泪”,“开颜”即喜形于色,“发书”即打开书信。其他语汇如“寐”“予”“翻”“荐”“已”,诗句如“惟恐失算机微间”“百夫穷追欲掘地”“一物在掌国得安”等,皆浅近文言,有口语的流畅感,网友点评:“悲歌慷慨,读之令人志泪齐飞。”(石地)
诗中用典含蓄精练,此即严妆。如“不赋新婚无家别”,语出老杜乐府新题(《新婚别》《无家别》);“夫执高节妻何谓”,语出古诗《冉冉孤生竹》“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不羡同门振六翮”,用古诗《明月皎夜光》“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人百其身哪可替”之“人百其身”用《诗经·秦风·黄鸟》之语典;“门前宾客折屐来”用《晋书·谢安传》语典“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等等。诗中主题句是“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两句,以中国神话和传奇中的神农尝草、干将铸剑,来譬喻邓稼先的献身精神,贴切深刻,可谓典重。前句是说邓稼先有神农尝草的精神,却没有神农的幸运。后句是说邓稼先为国“铸剑”,像干将那样以身试剑,似是一种宿命。二语极富悲剧意味,是全诗的诗眼。
古典、洋典一齐上,是作者在“语言上的潇洒气派”的又一种体现。如“潘多拉开伞不开”,“潘多拉”系“潘多拉盒子”的缩写,用古希腊神话的典故,打开潘多拉盒子意谓放出了邪恶和灾难,隐喻核弹头事故。同样的作法,亦见于《毕节行》“昨夜火柴微光里,儿曹可曾睹天国”,用安徒生童话的典故,写流浪儿的不幸。可见思路开阔,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必平时烂熟于心,临时方能信手拈来。
歌行中穿插对偶句(宽对),有一种丰满之美。如“一生边幅哪得修,三餐草草不知味”“周公开颜一扬眉,杨子发书双落泪”“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门前宾客折屐来,室内妻儿暗垂涕”等。此外,还有句中自对,如“夫执高节妻何谓”“岁月荒诞人无畏”“潘多拉开伞不开”等。这种以骈入散,骈散结合的做法,既避免了散文句式的散漫,也避免了排律的森严规整,使得诗歌语言流畅自然,唱叹有味。
最后,说一下我的声律观。有人主张把旧诗称为格律诗,把新诗称为自由诗,此大谬也。唐代以前的五七言古诗,齐言为主,也有杂言,都是自由诗。唐代以后,五七言古诗仍是诗中的大国,而格律诗即近体诗,指五七言律诗以及绝句中的一部分,不过半数。怎么能以偏概全呢。单说汉语格律诗,其基本精神不外乎沈约所谓“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定型为律诗,其平仄安排的原则,不过“相间相重”四字。掌握汉语诗歌的格律,一要知道什么是律句,二要知道其搭配原则,即黏对规律。此外,就是知道变通,我指的不是所谓拗救,所谓拗救在我看来都是掩耳盗铃之事。我说的变通,是指林黛玉说的:“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事,要强调一下:自谓独得声律之秘,开创了近体诗局面的标志性人物沈约,在中国诗史上只是一个二流的诗人。他说:“自灵均以来,斯秘未睹。”然而,未睹斯秘的屈灵均和陶渊明,以及写出“池塘生春草”的谢灵运,写出“故人西辞黄鹤楼”的李太白,反而是第一流的大诗人。
汉字平仄的区分和律诗的程式,是划一的。然而,汉字写法一律,读音从来南腔北调,是不能划一的。外国人对此非常敏感,有匈牙利作家指出,中国方言方音差异很大(如在许多方言中有入声,而在北京话中没有入声)。如果没有汉字,我们只能是北京人、广东人、河南人、四川人、上海人。因为有汉字,就成了中国人。同一首格律诗词,在不同方言区域,读起来是五花八门的,四声也不那么统一。然而,不同地域的中国人对诗美的认知,却没有太大的差异。比如李商隐《无题》诗,没有人说河南人读后感最美,而四川人次之,北京人又次之的。这件事表明,声律的规定,只是一种理想化境界。而在实现的过程中,完全是另一码事。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诗词赏析文章,很少有人拿平仄黏对来说事。
而且说来很怪,有些非律句,听起来很美,如“池塘生春草”。而有些律句,听起来很别扭。四川的农民诗人郭定乾举过一个例子,“桂花飘落桂湖头”,且不说这句的意义如何,只听起来就不悦耳,真是声如瓦缶。按近体诗而论,这句是合平仄的,其声韵不美,是不知抑扬清浊四声互用所致。相反,有些古体诗按近体诗的要求是不合平仄的,但读起来却非常顺口,听起来也非常清响。如“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等就是。民歌“桂花生在桂石岩,桂花要等贵客来”,虽不合平仄,但比那个合平仄的句子要美听得多。所以我经常说,凡事知其一,还要知其二。我能做到“人不知而不愠”,是因为信息量不对称。他知其一,我还知其二。
写近体诗最重要的是把握律的精神,无非是相间相重,无非是美听,这是真格律,活格律。如果一个句子,已经合乎相间相重的规律而且美听,你还要拿现成的格律定式去框它,说它这也不合那也不是,那就是死格律,假格律。现在我来说说“犯孤平”,这被许多人奉为金科玉律的条条,在我看来,其实是“皇帝的新衣”。在所有关于声律的避忌中,“犯孤平”这一条,其实是最没有道理的。
所谓“孤平”,指仄平脚的句子中,除末字外只有中间一个字是平声,无非是说平声在句中处于弱势。在五言即“仄平仄仄平”,在七言即“仄仄仄平仄仄平”。然而,在五七言诗句中,最重要的位置首先是末字,所以最宽的对联只须把末字的平仄区分开;其次是板眼上的字,即二四六字。而所谓“犯孤平”的句子,两个平声字恰恰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五言的二五字,七言的四七字),怎么能认为其平声字就弱势了呢。还有,七言句的“平仄仄平仄仄平”,一四七字都作平声,仍然叫作“犯孤平”,那就更不通了。“宁让孔融不让梨”这个句子,其平仄格式正是如此。
在一次诗词论坛上,我提到这个句子,星汉比了一下大拇指,钟振振则说,“啸天兄的发言最精彩”。只是念一念,没有人觉得这个句子有问题。除非你像郑人买履那样,拿着“犯孤平”的尺度去量,你才会发现它“犯”了“孤平”。“平仄仄平仄仄平”,七个字有三个平声,而且占据了句中最重要的一四七位,你还说这是“犯孤平”。就像一家人有三男四女,你还说他是“单传”一样,指鹿为马,莫此为甚。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拙作《竹枝词》写邓小平逸事的:“会抓老鼠即为高,不管白猫同黑猫。思到骊黄牝牡外,古来惟有九方皋。”次句原为“不管白猫与黑猫”,按条条是“犯孤平”了。改作“不管白猫同黑猫”,则不“犯孤平”。然而,这两个句子,哪一个念起来更好听些。我看还是“犯孤平”的那个句子美听。
此事表明,我们遵守“犯孤平”这一条,并不是它真有道理,而是习惯的力量太大,而这一条遵守起来,也不那么困难。只须把“孤平”字下的仄声,改作平声就可以了。所以我主张,对“犯孤平”这个规定,能迁就就迁就,不能迁就一定不要勉强。如我有一个对句:“自从心照不宣后,直到意犹未尽时。”下句就是如此,自注:“孤平,任之。”
在我看来,所谓“犯孤平”的句子,如“平仄仄平仄仄平”,甚至“仄仄仄平仄仄平”,都完全符合相间相重的精神,且有句中排比的效果。有两个平声字,落在板眼上。其美听的程度,与“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标准律句,其实是同等的。其实,诗有真正孤平的句子,即“仄仄”脚句中的“仄仄仄平仄仄仄”,可是,像这样的句子,反倒没有人说它是“犯孤平”。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小结一下,格律的事,平仄黏对的事,“犯孤平”的事,不可不知,也不可看得那么神圣。说到底,平仄黏对之类,对于诗词写作而言,不过是ABC。你和一个古典诗词研究专家纠缠这类问题,等于是在与一个歌唱家讨论正确发声,责怪一个书家不按笔顺写字。是极其可笑的。以上声律观,我尚未在任何公开场合讲过,今天在这里把第一次献给你们——宁波大学的朋友,欢迎指正。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