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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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诗词
一、诗教与诗性的人
世界各国皆有诗,而中国不但有诗,而且有诗教。
孔子是从事诗教的第一人,但他本人没有留下一首诗,孔门弟子也没有留下一首诗。孔子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可见诗教的目的,不在于培养写诗的人,而在于培养温柔敦厚的人。但孔子又说:“诗可以怨。”西人曰:“愤怒出诗人。”
因此可以说,孔子是中国推行诗教第一人。孔子见学生,劈头就说:“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回家又对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性的人懂得母语的魅力。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语曰“天真无邪”。可知“无邪”即天真,本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本真的时代,那就是童年。所以儿童天然地具有诗性。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童年的馈赠,那他就是诗人。讲个故事吧:儿子小时,我带他出去看月亮,他说:“月亮最爱小朋友。”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站住。然后他跑起来,一边叫“月亮跑起来了”。然后他站住,叫我跑。笑道:“月亮不跑。”我就得了一首诗:“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
一位不写诗的人说,你的集子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首诗。一个写了一辈子诗的人说:“天哪,这叫诗吗!”一个专家,而且写得一手好诗的人,拿去登在他主管的《中国韵文学刊》上,还说:“这是天籁,一辈子撞不上几次。”难怪宋谋玚说:“有人写了一辈子诗,不知道诗味是什么。”倒是不写诗的人和写得一手好诗的人,意见是一致的。
我有一个命题:读诗可以得到与作诗同等的快乐。这种快乐在于一个诗性的人对另一个诗性的人的发现。郭沫若《女神》的序诗说:“女神啊,你去,去寻那与我振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燃烧点与我相等的人。”诗人遇到了知音,读者读到了想不到的好,是一样的激动。你我都读过《论语》的“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孔子听几个学生谈心,时发一哂。当曾点说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即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一个诗性的人孔子对另一个诗性的人曾点的发现。
苏东坡在颍州,一夜,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夫人王氏曰:“春月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何不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此真诗家语耳。”这是一个诗性的人苏东坡对另一个诗性的人王闰之的发现。哪怕这人便是自己的老婆。徐文长因答谢晚辈张元忭翰林雪天送酒和羊皮袄子,记起并引用西兴一脚夫语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这是一个诗性的人徐文长对另一个诗性的人西兴脚夫的发现。哪怕这人只是一个棒棒儿!短短两句话,直抵宋玉一篇《风赋》。
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其实也参与了创作,也能分享到与作者同等的喜悦。
邓小平不作一首诗。但在他第三次复出前,突然朗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没有哪一个人比邓小平更当得起这首诗;也没有哪一首诗比这首诗更能表达邓小平复出前的心情。这首施耐庵或罗贯中代诸葛亮作的诗,就像是为邓小平准备在那里的,就像是邓小平本人所作的。邓家的孙辈都能背诵这首诗——这事是我听邓林(小平长女)亲口讲的,“自古英雄尽解诗”——错不了!邓小平和外孙女眠眠有一张趣味合影叫“抓住小辫子”,他在第三次复出后,有一次曾对胡耀邦说:“我是维吾尔族姑娘,辫子多。”
二、写什么和怎么写
诗有一个永恒主题,即人生况味,或生活的味道。陶渊明之“欣慨交心”,弘一法师之“悲欣交集”,都是指这个。不管流连光景,还是发挥幽郁,或偏于欣,或偏于悲,张问陶说:“好诗不过近人情。”
历代诗可与唐诗并称者,宋诗而已。曹学佺说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宋诗选注》)。每一首诗词都应该成为一次美的发现。要新题,不要滥题。一本诗集,观其题多一时登览、又逢佳节、浮华交会、闻风慕悦、送往劳来、步韵奉和之类,则其诗可知。
“鲁奖”风波中,有一种概括,说我写的是新闻诗。这种说法,看到了现象,却没有道出本质。我说新闻诗非贬义,是因为建安作家就写时事诗,杜甫更是以新闻为诗。“三吏”“三别”有现场感,有访谈内容,有类新闻标题,更是典型的新闻诗。因为当时没有新闻纸,所以用诗来代替。白居易说:“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古人的诗材,大都取自亲身经历。“三吏”“三别”就是杜甫在河南征兵当中,通过战区的亲闻亲见。当代人有比古代人不可比拟的条件,当代人有视频,能真正做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万里以外发生的事情,通过视频,你也能感同身受,好像是零距离,跟亲身经历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加集中。比如说海啸发生后,视频上全部是海啸的镜头,观众甚至比亲身经历者可能看到的惊险镜头更多,看后真是百感交集。
我为什么特别关注灾难性事件?因为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释放出人性的善和恶。人性的这两个极端方面,都能集中释放出来,非常震撼,非常迷人。我的所谓“新闻诗”实际上是写这种体验,是洞察人性,是直见性命。比如说《代悲白头翁》用乐府旧题,写萨达姆被美军抓获这个事。萨达姆在狄克里克被抓、任美国大兵摆布,跟原来在台上时的那个反差,真让人百感交集,甚至产生一种怜悯。能引起浮想联想,这是形象思维的状态,很多东西都想起来了,很多东西都打通了。提起笔来,就左右逢源。
有人说写超女,写翁杨恋,表明作者的卑微。然而在我看来,没有卑微的题材,只有卑微的人。《燕山夜话》中,邓拓引用陈与龄《林白水先生传略》说:“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就是这个道理。
袁枚《秋蚊》诗曰:“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附暖还依帐,愁寒更苦吟。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对象虽是蚊子,情怀却是通于佛心的悲悯。
有人偏重讽喻诗。我看如果不把自己讽刺在内,也不见得怎样伟大。
鲁迅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沈德潜说陶潜是“六朝第一流人物”。诗人必须修炼自己成为第一流的人,才能写出第一流的诗。
与古人只写亲身经验不同,我认为当代诗人须强化创作意识——写个人经历,从自己跳出来;写社会题材,把自己放进去。做到取材广而命意新。
三、兴会与好句
《文心雕龙·明诗》谓:“诗者,持也,持人情性。”训诂学谓之音训。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音训:诗者,释也,语言释放。《毛诗序》说得好: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毛泽东说“诗人兴会更无前”——首先,诗人受到了来自外在的刺激,产生了感动,接着,还要浮想联翩。我把浮想联翩定义为形象思维的状态。这时,想象力活跃起来,联想不断发生,感觉全都打通了,语汇、形象纷至沓来,正是左右逢源,于是就有好句。好句是诗词的种子,要尽快写下(苏东坡:“作诗火急追亡逋”),它会按照内在韵律的指令生长,或者说,作者会按这种韵律去编织、结构或组合,最后就会创造出一个作品。
美国诗人佛洛斯特说:“诗始于喜悦,止于智慧。”所谓喜悦,就是兴会。兴会是一种创造性情绪,是调动浮想联翩的按钮。王蒙说我:“难得他的好心情和好词句。”好句与好心情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兴会是驾驭语言的状态,所谓兴到笔随,事关写作之成败。宋诗人潘大临九月九日遇风雨大作,刚有了一个好句——“满城风雨近重阳”,突然催债人敲门,顿时败兴,即失去状态,其结果就是短路,思路闭塞,连人都变得拘谨起来,于是永远地留下了一个残句。孔子说“诗可以兴”,因为诗歌本是兴会的产物。
好句是和兴会联系在一起的。晚清诗家陈衍《石遗室诗话》云:“东坡兴趣佳,不论何题,必有一二佳句。”这就是说,苏东坡有好心情,故有好句。例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就是好句。
郭沫若说:“我知道感兴到了,我要努力创造!”感兴也就是兴会。非诗性的人完全不懂兴会,清代有人读“春江水暖鸭先知”,问:“为什么不是‘鹅先知’呢?”对于这样的人,真是无法可想。你只能告诉他:“东坡见鸭,未见鹅也。”他就满意了。
毛泽东为诗词,兴趣更佳,自云:
这些词是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在马背上哼成的。年深日久,通忘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搜集起来,要求发表,因以付之。(《词六首引言》)
读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送瘟神诗序》)
又是“马背上哼成”,又是“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又是“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这是何等的兴会。吟过了,就放下了,就“通忘记了”。好事者“搜集起来,要求发表”,才“因以付之”。这种平常心,就让人佩服不已。比起那些写得一两首仿古的诗词就自恋不已的文人,真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填词在选调之前,先要得句。我从川大附近景点九眼桥和合江亭,得到一联:“亭合双江成锦水,桥分九眼到斜晖。”一看,是《浣溪沙》过片的句子。于是足成一词。一次,同学会前夕得句:“六十年华,四十体魄,二十心情。”一看是《柳梢青》结尾的一组句子。于是足成一词。上片说中学时代说“文革”,过片说重逢,都是按语言关系生长而成的。
四、意象与联想
毛泽东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像散文那样直说。”这话不完全对。诗有赋比兴,比兴不直说,赋就直说。殷璠说“适诗多胸臆语”,高适就习惯直说,名句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等,便是直说。
一般情况下,当然是不直说更好。所以诗要有意境,有意象。狭义的意象,是指诗意的象征符号。远不是所有的诗歌形象都能称之为意象的,如“绿水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中的“青山”“绿水”“黄鹂”“白鹭”就是眼前景,可称为形象,而不能称为意象,因为它们不是象征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也是眼前景。或释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把眼前景当意象,这叫刻意求深。
王昌龄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玉壶”可不是眼前景,而是经过提炼的象征符号。这才是意象。流沙河说“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劳人听过,思妇听过”,它显然就不是一只具体的蟋蟀,而是一个概括的蟋蟀,它不是眼前景,而是意象。它是乡愁的象征。
意象与眼前景也没有截然的鸿沟,而且常常可以由眼前景触发,一时凑泊,而为名句。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此词写四渡赤水中的转败(土城)为胜(娄山关)。据作者自己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便得如容易。其写景外的含义,诚如毛泽东本人所说:正确路线的确立,付出了何等大的代价!而前进的征途中还会有障碍,严酷的斗争中还会有流血牺牲,等等。
诗歌创作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动于中”即萌生诗意,诗意原是抽象的,例如“相思”;“形于言”,则须为诗意找到恰当的象征物,于是产生了意象,于是抽象转化为具象,例如“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
“春来”一作“秋来”,“多采撷”一作“休采撷”,都无关乎妙处。这二十个字之所以成就千古绝唱,首先在于诗人给“相思”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意象——红豆。找到了这个象征物,诗就成功了一半。所谓“斜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即为绝妙词”(袁枚)。相传岭南有女子望夫泪尽而死,化为红豆。故红豆又名相思子。《红楼梦》中宝玉唱过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可以看作对红豆这一意象的绝妙阐释。
诗人杨牧在新疆石河子时,欲为建设兵团作一首诗,他曾在心中一千遍追问:什么是新疆建设兵团?一天,他看到退役者军帽上那个帽徽留下的印痕,大喜道:找到了!于是就有了《绿色的星》,杨牧找到了他的诗歌意象,成就了一首诗的题目,后来又用作一本诗集的书名。
从“红豆”到“绿色的星”,诗人因琢磨生活而产生诗意,派生意象,最后落实为语言。
意象是联想的产物。“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当你受到外物的刺激,心中若有所动,还不足以写诗。当你的思绪,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时,你才可以提笔写诗。袁枚说:“斜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即为绝妙词。”这里说的寻常物,也便是意象。同是红豆,今人这样写:“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也是解用。
我在一个年底从北京回成都,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看到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枝上,一个个马蜂窝似的鸟巢,那样的触目惊心,但这时你并不能提笔写诗。当我想到,哇,这就是“空巢”时,思绪就完成了从此空巢到彼空巢的飞跃。于是就产生了《春运》这首诗:“京郊地冻艳阳高,客至年关咒路遥。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空巢”就是一个意象。
五、比兴手法
中国诗词在构思上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不直说,就是含蓄。毛泽东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致陈毅》)形象思维,说穿了就是联想和想象。浮想联翩,则是联想和想象的活跃状态。联想和想象就是寻找意象,最后表现为比兴手法。
“鲁奖”风波,质疑虽多,于我都有隔膜,因为他够不着。所以我有一句诗叫:“骂如狗血未淋头”。总之,从头到尾,我心里很踏实。我知道我为什么获奖,我也知道信息不对称。风波过了,甚至有人疑心这是一场娱乐圈式的炒作。也就是说,最大获益者是我。这很像草船借箭。当这个联想达成,诗可一挥而就:
今夕凭君借草船,逄逄万箭替身穿。
同舟诗侣休惊惧,与尔明朝满载还。
草船是一个意象。整首诗用的则是比兴手法。还有《韩信二首》,也是就同一事而发,言在此而意在彼。
诸公各谓握随珠,潜喜功高莫我如。
明日一军惊绛灌,汉王几作小儿呼。
《史记·淮阴侯列传》萧何对刘邦说:“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又:“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天若教公竟渡河,一鞭枉自月明多。
信马不须归众望,人生足矣得萧何。
按,今陕西留坝县马道镇有碑云“汉相国萧何追韩信至此”。事本《史记·淮阴侯列传》。这首诗的意思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六、构思与想象
诗固然是“缘事而发”,但创作不是实录。“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创作须有构思,构思不是实录,而是一种创造性思维活动,是虚构。构思是从一颗种子(好句、意象、命题)开始,按照某种指令或思路,建构起句子之间的有机关系,使之成为一个作品。
所以,诗也可以从一个好的构思写起。一个好的构思,也可以成为诗的种子。
而构思这件事,是和想象联系在一起的。
北京一位朋友分得一题,要求用《暗香》这个词调写“超短裙”这个题目。
他请我出主意。我就想到两件趣事,一是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小天鹅舞。当年坝坝电影放映至此,前排观众每不自持而涌至幕后。另一是玛丽莲·梦露有一个经典瞬间,就是裙子被风掀起,赶紧用手摁住。
我认为只要把这两个细节作进去,慢词就会出彩。他非我,作不来。于是我就作了一首:“被萝带荔,束相思一把,楚腰纤细。回放当年,平地一声迅雷至。演到惊鸿比腿,羽衣舞、团荷连袂;直赚得欲下霜禽,银幕那头觊。佳丽,莲梦里;乍屈膝未防,蓦地风起。眼开还闭,更世间何物迷你。为舞春风多处,早变了融和天气。不复著、刚道是,驻颜无计。”
我去阆中,须为张飞祠写诗。想到史称张飞善草书、画美人,但要写得不落窠臼,须有构思。进而自问画什么美人?在什么环境下画?决定画虞美人,夜画。因为张飞与项羽在舞台上都是净角。又因为张飞是战将,“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张说),此外他有一张黑脸,与夜色通感。诗云:“画到虞姬别婿情,兔毛重似虺矛轻。图成不见丹青手,炯炯双瞳暗恨生。”是说灯前看不到画画的人,只看到两个眼睛在转。置入情境,所以趣味无穷。
七、清词与丽句
诗词是语言艺术,极而言之,写诗就是写语言。
诗词语言有两种,一种是语体,一种是文言,二者本无高下之分,然各有妙与不妙之分。杜甫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清词即语体,丽句即文言。
周济说:“王嫱西子,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介存斋论词杂著》)从语言角度说,严妆即文言,即丽句,淡妆即浅近文言,粗服乱头即白话,即白描,亦即清词。人多知严妆淡妆之为美,而不知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之尤美。
在《红楼梦》里,有许多关于联句的描写,可见在清代这种风气仍然盛行。如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为什么“越是粗话越好”呢?盖汉语诗歌语言,本有两种,一种是白话即口语,所谓明白如话;一种是文言即书语(书面语),所谓含英咀华。这两种语言本无高下之分,而各自都有妙与不妙之分。“越是粗话越好”,就是说口语有妙不可言者。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直入唐诗三百。脍炙人口的唐诗不少是粗派、浅派诗,毛泽东就很喜欢粗派、浅派诗。时人高松《杂诗》:
客中送客更南游,淡月疏云入眼愁。
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
这首诗的后两句,尤其是“我回头见你回头”,好得不得了。亦是粗话,或明白如话。较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翻过一层,有极强的画面感。一二句没什么,苛刻点说,第二句有点掉价。因为与三四句(书写当下的内容)不相称,坏事者恰恰是非粗话。
“自作语”的说法来自黄庭坚:“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答洪驹父书》)“自作语”即原创语,多为口语;“来处语”即来自读书受用之语,多为文言。韩愈《进学解》说:“沉浸浓郁,含英咀华。”“来处语”即用典用事,好处是有文气,有文采,有文化含量,好看,耐味。
不光文言讲来历,口语也讲来历。《邓稼先歌》一开篇粗服乱头。“炎黄子孙奔八亿”,下句“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有来历,来自俗谚。网友不知,或谓我自作此语。“罗布泊中放炮仗”,“放炮仗”也有来历,语出钱三强。结尾的“人生做一大事已”,也有来历,语出陶行知“人生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并不直白,所以有味。至于所用书语之来历,如“不赋新婚无家别,夫执高节妻何谓”“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等,更不用说。
好的作者能在清词、丽句中自由来往,在语言上有一种潇洒气派。如李清照《永遇乐》以丽语打头“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很有文采,但不是一听就明白。接下一句口语“人在何处?”到口即消,让你轻松一下,且有时间回味前两句的意味。接下来又以丽语打头“染柳烟浓,吹梅笛怨”,很有文采。接着又是一句口语“春意知几许?”又是白描。这种穿梭的一个好处,就是有文采的丽语,需要消化的时间,而口语听上去很轻松,就腾出读者所要的时间。所以有阅读的快感。
总之,意境固然以深邃为好,语言到底是浅显为佳。好比做报告,有四种情形。最好是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唐诗多属此种。其次是深入深出,雅赏俗不赏,如李商隐七律,“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再次是浅入浅出,俗赏雅不赏,如白居易闲适诗。最下是浅入深出,如自家脚指头动。
八、内韵与外韵
诗是抒情性文体,因而有内在韵律。诗是听觉的艺术,因而有外在韵律。不讲外在韵律,可以是自由诗。不讲内在韵律,则不成其为诗。
外在韵律是一种美声之道。格律和调声从本质上讲,则是平仄的思维。什么是平仄思维呢?简单说,诗句的出现,是以两个音节为单位,平仄相间、周而复始,“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沈约)。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有一句唱词,原来是“迎来春天换人间”,后来毛泽东给改了,把“春天”改成“春色”。这就是平仄的思维在起作用。汪曾祺说,“迎来”“春天”“人间”基本上是平声字,安上腔是飘的,没法唱;换个“色”呢,把整个声音扳下来,平衡了。
习惯平仄思维的人,一个诗句形成的时候,平仄基本就调好了。即使没有完全调好,捣鼓捣鼓,腾挪一下,也就好了。“烽火城西百尺楼”(王昌龄)不能作“城西百尺烽火楼”,“直到门前溪水流”(常建)不能作“溪水直流到门前”。这就是平仄思维的结果。近体诗的格律可以简单概括为四个字,就是“相间相重”。
我主张当代诗词三条,有一条是衔接传统,也就是遵守游戏规则。这个游戏规则,很大程度上就指外在韵律。在“鲁奖”风波中,有人用格律这个东西去质疑王蒙先生,说王蒙不懂格律。但是,说这个话的人知其一,还要知其二。要知道汉语诗歌有古近体的区别。格律是对近体诗而言的。对陶渊明,对六朝以上人,你不能用近体诗的格律去要求他们。而且你无法否认,陶渊明是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是六朝第一流人物。而称“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的声律家沈约,在创作上只是第二流诗人。陶渊明几乎只写五言诗,在近体诗未出现之前,仍可以达到高不可及的程度。唐代和宋代没有哪一个狂妄到认为自己超过了陶渊明的,李杜没有,苏东坡也没有,苏东坡作和陶诗,没有一首超过陶渊明的。其次,你不能用近体的格律,去要求唐宋以后的歌行或古风。还有,你不能不知道林黛玉都懂得的一个常识,就是意趣果然真了,一个字也动不得,这时甚至可以牺牲格律。如“池塘生春草”,历代读者接受了,你怎么动嘛。“故人西辞黄鹤楼”,历代读者也接受了,你怎么动嘛。所以谈外在韵律,必须把所有这些情况都兼顾起来。
格律不可不讲,也不可太讲。说重要它也重要,说不重要它也不重要。李白轻近体,杜甫多拗句,苏东坡是“曲子里缚不住的”,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皆无妨其为伟大的诗人。写古诗赏析的人,大都不会去谈作品的外在韵律,因为是ABC。鱼都得到了,筌就不重要了。凡是在格律上斤斤计较的人,不会有太大出息。
至于内在韵律,那是释放过程中的情绪消涨,存在于任何诗体之中。郭老说:“内在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这种韵律非常微妙,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这便说它是‘音乐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说它便是音乐。”
前人谈绝句作法是“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杨载)。说的就是内在韵律。钟振振教授以排球喻诗,说七绝的前二句好比一传,三句好比二传到位,末句须是扣球得分。尝夜登重庆南山一棵树观景台,作诗云:
云台露叶舞风柯,快意平生此夕多。
人在乾元清气上,三千尺下是银河。
这叫得绝句法。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冯紫英家席间行令,拟定四句分叙女儿家的悲、愁、喜、乐,这可以说是对令词内在韵律的一种安排。宝玉的一首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几句诗概括了女孩子一生的悲欢,最后一句尤为出彩。接下来写薛蟠行令更妙:
薛蟠道:“女儿悲——”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妙在何处呢?妙在第三句道出后,众人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原来曹雪芹为薛蟠安排的这首小令,除了悲、愁、喜、乐的内在韵律外,还有一重内在韵律:粗鄙——粗鄙——何其太韵——更加粗鄙。这是一个喜剧性因素,第三句何其太韵非常重要,狗嘴里居然吐出了象牙,它制造出一个惊喜,然后这个惊喜马上就被更加粗鄙破坏掉了。如果没有这样的内在韵律,这一段文字就完全是恶搞,删掉亦不足惜。
九、平仄不是硬道理
有人主张把旧诗称为格律诗,把新诗称为自由诗,此大谬也。
唐代以前的五七言古诗,篇无定句,有时句无定字,都是自由诗,或相对自由的诗。唐代以后,五七言古诗还拥有至少半壁江山,怎能以偏概全呢。
诗词格律,其基本精神两句话说完,即沈约所谓“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律诗平仄安排的原则不过“相间相重”四字。一要知道什么是律句,二要知道其搭配原则,即黏对规律,就可以以简驭繁。
网上之人多好为人师,教人“写诗就是写平仄”。有人读到一首诗,不管意趣如何,首先核对平仄。然而“平仄不是硬道理”。
沈约得意扬扬道:“自灵均以来,斯秘未睹。”然而在诗史上,他偏偏只是二流的诗人。而不知平仄为何物的屈与陶,以及写出“池塘生春草”的谢灵运,写出“故人西辞黄鹤楼”的李太白,写出“中岁颇好道”的王维,写出许多拗句的杜甫,反而是第一流大诗人。
无独有偶,汉语诗律学的泰斗王力先生,生前也写了不少律诗,在声律上无可挑剔。然而,这些诗至今无人道着。鲁迅说:“一切好的作品,都在告诉我们怎样写。”而古人好的作品,多由直寻,以上口为第一义。“故人西辞黄鹤楼”就是如此。
汉字的写法,各地一律。读音从来是南腔北调,同一首诗词,不同语言区域的人读来,真是五花八门,乱了平仄。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今人读起来并不押韵。而人们对诗美的认知,却没有太大的差异。
所以写近体诗,重要的是把握律的精神,无非相间相重,无非是美听,这是真格律,活格律。如果一个句子,已经符合相间相重的规律而且美听,你还要拿现成的格律定式去框它,说它这也不合那也不是,那就是死格律,假格律。
宋人陈与义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九方皋相马,思在骊黄牝牡之外。作诗也是这样。林黛玉说:“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