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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比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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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比兴

  《周礼·春官》说:“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此称六诗,《毛诗序》称六义。今人一般认为风、雅、颂三义是诗的音乐分类,赋、比、兴三义是诗的不同表现手法。

  为什么人们常将赋和比兴对举?或者说,赋与比兴何异?简言之,直说与不直说也。毛泽东给陈毅的一封信,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说诗“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其实不然。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诗要用形象思维,有直说不直说之别。“红军不怕远征难”,一起是直说;“三军过后尽开颜”,最后还是直说。

  比、兴皆不直说,却为二事。朱熹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诗言志辨》),辨析最为简明。《说文》释“兴”云:“兴,起也。”很明白,兴法是诗歌发端的一种方法。元人傅与砺《诗法正论》说:“古诗比兴或在起处,或在转处,或在合处。”林东海《诗法举隅》便谈“兴法起结”,把“高高秋月照长城”(王昌龄)一类以景结情的句子,也算作兴。其实不然。须知傅与砺说的是“比兴”,非专言“兴”。而钟嵘《诗品》释“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这个说法把兴会和兴法混为一谈,又不举例,故不足为据。

  古人作诗,对诗的开头结尾是很讲究的。开头,好比穿衣服扣第一颗纽扣,必须扣对。宋严羽说:“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沧浪诗话·诗法》)发句要好,须挟兴会为之,要先声夺人,要抢占阵地。我自己写诗,比较注意这一点,如《广元作》“飞车过蜀北,一路饱看山”、《海啸歌》“版板小碰撞,能量大放释”、《八级地震歌》“一山回龙沟中起,龙门九峰皆披靡”等,皆挟兴会以行,却并非兴法。

  兴作为诗的一种表现手法,当然有兴会的意思,但不只是这个意思,还须满足一个条件:“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这个他物,一般为景物。如《诗经》第一诗的《关雎》,首章发端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先言他物”;接下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是“所咏之词”。次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这是“先言他物”;接下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才是“所咏之词”。同属《周南》的《汉广》,首章的发端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息”,这是“先言他物”;接下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才是“所咏之词”。次章“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说砍柴砍长,这是“先言他物”;接下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说娶妇娶良,才是“所咏之词”。大家熟悉的《秦风·蒹葭》也是这样的。

  兴的手法,大量见于《国风》《小雅》,是草根的表现方法。在民歌,无论是举重劝力之歌,还是桑间濮上之歌,普遍使用着兴法。如“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魏风·伐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小雅·伐木》)、“爰采唐矣,沬之乡矣”(《鄘风·桑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长歌行》)、“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陌上桑》)、“杨柳青青江水平”(刘禹锡《竹枝词》)等,又如“石榴开花慢慢红,冰糖下水慢慢溶”(闽西情歌)、“大田栽秧角对角,老汉踩到媳妇脚”(渠县民歌)等。“劳者歌其事”,民间歌手从眼前景物唱起,有它自然的道理。

  这个先言的“他物”和“所咏之词”的关系,简单说,叫“触物以起情”(《升庵诗话》引李仲蒙语),在文义上应该是沾边的,有时也不那么沾边,经常是若即若离的。《古怨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首诗据说是汉代窦玄妻所作,前两句与后两句似不沾边。但也不是完全不沾边,你要说前两句有自况孤单凄惶之意,也是可以的。兴的另一个作用是定韵,这里不详细说它。

  这个来自草根的手法,到了文人、准文人口里,可谓后出转精,相当精彩。举几个例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曹植)、“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李白)、“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贺)、“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鲁迅)等。你说,慢着,“高树多悲风”“明月出天山”“弯弯月出挂城头”倒也罢了,“风萧萧兮易水寒”“黑云压城城欲摧”“风生白下千林暗”,从直接写景的角度,是不是也可以称赋呢?对。天下事有非此即彼、非彼即此者,也有亦彼亦此、彼此彼此者。兴中有赋的情形,也是常见的。如“风雨江干路,空山泣杜鹃”(李维嘉),便是兴中有赋。“七子山头野色浓,朝占云雨晚占风。欲知来日阴晴事,莫问天公问老农。”(何信征)前二句也是兴中有赋。

  至于兴中有比的情况,就更加普遍。《关雎》首章的兴语和所咏之词,比义甚明。刘禹锡《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前两句是兴语,后两句直接说出兴语中的比义。前两句就是兴中有比。

  接下来说比。什么是比呢?朱熹说“以彼物比此物也”,这个表述,与修辞学中对比喻的表述是一样的。所以简而言之,比就是比喻。而对诗歌来说,比喻的重要性超过其他修辞手法。亚里士多德认为“善于使用隐喻字表示有天才”(《诗学》);艾青说,一个好的比喻能够照亮一首诗。以诗词为例,如“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将人工喻天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以美人喻西湖,有“似”“比”字样,是明喻。“捕鼠何分猫黑白,行船能不问东西”(李维嘉),上句喻发展是硬道理,下句喻方向路线问题,无“似”“比”字样,是暗喻。

  至于“比兴手法”,既不是简单的兴,也不是简单的比。它是一个更大的诗学范畴。把“比兴”合成一词,一方面是因为兴中有比,另一方面是因为一加一大于二,可以有更大的包容。

  “比兴手法”除了比喻这种情形而外,还有以下一些情形。

  一、可以是双关。例如吴一峰、流沙河的《锯柴联句》:“烟如迷雾催人泪,砭骨寒风夜夜来。(吴)斧影刀光锯声里,大柴纷纷变小柴。(流)”这首诗的精彩在后两句,是谐音双关,而斧影刀光、大柴小柴都是双关。

  二、可以是比拟。比拟中的此物、彼物不一定有相似之处,作为比拟,想当然耳。例如“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是拟人,“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钱珝《未展芭蕉》)也是拟人。

  三、可以是寓言。即借端托寓,托物言志,或称比体。孔子说“诗可以怨”,托物言志与诗的怨刺功能是联系在一起的。《诗经》中的《周南·螽斯》《魏风·硕鼠》《豳风·鸱枭》等,全篇采用比体。到楚辞,比兴手法形成一个传统,甚至形成一个庞大的意象系列: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君王,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雷电以喻小人……荀卿赋蚕,非赋蚕也;赋云,非赋云也。诵诗论世,知人阐幽。以意逆志,始知《三百篇》皆仁圣贤人发愤之所作焉。(魏源《诗比兴笺序》)

  古人以后宫关系譬喻君臣关系,这个传统也来自楚辞(《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汉唐时代的怨诗,宫怨成为一大部类。有一部分纯属宫词,就是写宫中女性孤独的心情。更大一部分则是寓言,如“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杜荀鹤),寓用人——选拔不看德才,叫人如何修为是好?

  汉宫多故事,陈皇后一个、班婕妤一个、王昭君一个,成为宫怨的热门题材,发展为长门怨(李白有作)、婕妤怨(王昌龄有作)、昭君怨(白居易有作)几个系列。这类怨词,作宫词看便浅,作托物言志看,则倍有意味。以昭君怨为例,白居易所作是:“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这首诗使人联想到老年廉颇的那种心态。清人刘献廷所作是:“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这首诗的寓意是“墙里开花墙外香”。上海杨逸明有一首:“画图选美误平生,远嫁匈奴举世惊。不抱琵琶关外去,汉宫未必尽知名。”用意与刘献廷同,语言略有逊色。他另有一首《看〈西游记〉电视剧》,则是很好的寓言:“青狮白象各兴灾,惹得高僧斗几回。谁料人间添魍魉,竟从菩萨脚边来!”这首诗讽刺“靠山”的现象——坏人出在下面,根子却在上面。

  宫怨之外,还有闺意,也可以写成寓言。朱庆余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的题目《近试上张水部》表明了作诗的真正目的是应试摸底。张籍《节妇吟》云:“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题下附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表明作诗的真正目的是拒绝藩镇的拉拢(按,李师道时为平卢淄青节度使)。这两首诗对人性、对女性心理的细致入微的把握达到了化境。寓言诗就该这样做。

  四、可以是咏物。如咏花,黄巢《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造反派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安徽洪存恕《白牡丹》云:“绝艳惟凭素压丹,开从春后百花残。爱看只为重花品,富贵能留本色难。”诗也可以作题画看。顺便说,题画诗之妙,往往在于比兴。

  咏物诗如无比兴,便不成其为诗,而成谜语。“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颗黑葡萄”,是诗吗?不是,是谜语。谜底是:眼睛。诗是怎么写的呢:“眼波脉脉乍惺忪,一笑回眸恰恰逢。秋水双瞳中有我,不须明镜照夫容。”(刘大白《眼波》)同样写眼睛,有比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一首绝好的情诗。“南阳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起八阵图,要捉飞来将”,是诗吗?也不是,是谜语。谜底是:蜘蛛。而虞世南《咏蝉》就不同了:“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唐诗的绝唱。

  刘静松《贺新郎·咏火柴》是一首栝之作:“瞧这一家子:小房儿、百来人口,不忧其挤!个个直如擎天柱,要把颓空撑起。躺下是、待燃诗句。瘦骨嶙峋头脑在,但平生发言惟一次。光与火,灿如炬。明知言罢难逃死。叹男儿、成仁取义,前行后继。天降我材何所用?一逞胸中豪气!遭劫难、可能天意?休羡火机华且贵,吸他人、膏血成肥己。藏机巧,赚公喜。”借咏火柴,标榜主体人格,是正气歌,有悲剧感。社科院文研所所长杨义有一篇文章评介过这首诗。

  五、可以是囫囵话。“囫囵话”就是话中有话,就是不直致的话。诗家之所以不直致,有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现实的,一个理由是艺术的。

  从现实角度看,“下以风刺上”,能直致吗?魏晋之际的阮籍作《咏怀》八十余首,多为囫囵话,颜延年说:“虽事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世而下,难以情测也。”而清人陈沆《诗比兴笺》收咏怀诗达三十八首之多。今人创作处在阮籍延长线上的,是杨启宇《鹧鸪天·游仙》百首。王翼奇云:“郑谷春风唱鹧鸪,杨郎新唱大超渠。”其实,杨鹧鸪和郑鹧鸪不是一回事,和阮籍《咏怀》倒是一回事。大致写现代社会历史之怪现状,略寓感慨。《红楼梦》结尾诗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庄子·天下》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元好问《论诗》所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从艺术角度看,比兴是一种形象思维,而且不同于散文,也不同于小说的形象思维,它是诗人必须学会的一种语言方式。“诗缘情而绮靡”(陆机)。就拿拒绝来说吧,直接的拒绝远不如委婉的拒绝来得好。宋代诗僧道潜,是苏东坡的朋友。苏在席上戏弄他,令歌伎做粉丝状,向道潜求诗。道潜题七绝一首,末二云:“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时传诵。《忻州志》载,金代元好问妹元严,文而艳,为女冠。张平章谋娶,往访之,询其所作,出《补天花板诗》云:“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张悚然而退。这两例,都是难得的好诗。

  六、可以是作者无心,读者有意。谭献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众所周知,王国维用三首宋词中的名句,来讲学问三境界,就是典型的例子。在清代,有些诗案,是“读者有意”造成的。比如“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徐骏),作者是不是一定就别有用心呢?不说不觉得,越说越像。“举杯忽见明天子(指杯底明朝年号),且把壶儿抛半边”“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是徐述夔《一柱楼诗集》被人告发的诗句,此案牵连到已故的沈德潜,因为他替徐写过传记,徐书中又引用了据说是他的《咏黑牡丹》,有两句是“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不但徐家后人遭殃,连沈也遭扑碑、毁祠、敞坟、碎尸。

  这是“比兴”惹的祸!平心而论,徐述夔有才,不遇,吊起嘴巴说惯了,是有心;而沈德潜呢,一生深得乾隆帝眷顾、备极恩荣,应是无意。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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