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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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力
张力是一个物理学名词,英文作tension,意思是拉紧、绷紧。美国的艾伦·退特用以论诗,遂成为西方诗论话语:“我提出张力(tension)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论诗的张力》)
在中国诗论话语中,有一个与之相近的概念,就是“健语”。健语即有张力的语言。王安石将别人的“日长奏罢长杨赋”改为“日长奏赋长杨罢”,说“诗家要此等语乃健”。“语乃健”,即诗句乃有张力。如此看来,诗句具有张力,与字句的安排有直接的关系。把诗比作建筑,字词就是石材。比如修建一座石拱桥,石材该怎么下,怎么安放,须做到严丝合缝,方能承受重力。关于张力的本质,汪曾祺说是信息量,非也。信息量是含蓄,不是张力。张力的本质是准确,启功说,什么叫笔力,就是笔道的准确,笔的运行轨迹得心应手,是因为手对它的控制,正因为如此,它才有力。张力的道理,就是如此。
所以古人下字,首重一个“安”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不知功到处,但觉诵来安”(《随园诗话》引顾文炜)。一要做到准确,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的“斜”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的“横”字,就准确。二要做到生动,如“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的“蒸”“撼”二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的“咽”“冷”二字,就生动。三要做到带劲,今人裴慎之有句曰:“无核葡萄如玛瑙,多浆瓜果似金球。”孙艺秋见了,改两字云:“无核葡萄欺玛瑙,多浆瓜果坠金球。”带劲了,就具有张力。
字句的腾挪也很重要。腾挪的理由有时是为就声律,如“烽火城西百尺楼”之于“城西百尺烽火楼”,“直到门前溪水流”之于“溪水直流到门前”。因打破诗句习惯表达法,将一个习惯性说法,改成一个比较新颖的表达,诗句顿觉精神,也会产生张力。有时是为了警策,如“日长奏罢长杨赋”,比较散缓,压缩为“日长奏赋”四字,就产生出张力。一部分压缩了,另一部分则成为后缀——“长杨”是赋名,“罢”是时态,置于“日长奏赋”之后,则摇曳生姿。腾挪不仅表现在字句间,也表现在句子之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沈德潜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其间道理,耐人深思。
习惯是诗歌的大敌,陌生化则会带来刺激,带来惊喜,造成新的意义。压缩或重组,作为一种方法,更多地见于成语典故的化用。如“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赵翼),“熊鱼”二字,便是《孟子》“鱼我所欲也章”一段话的压缩,非常耐人寻味。“与君一席肺腑语,胜我十年萤雪功”(柳亚子),“萤雪”二字,就压缩了车允囊萤、孙康映雪两个掌故,所以耐人寻味。“士经再辱伤心透,官至八抬秋气横”(滕伟明),“秋气横”就是“老气横秋”的重新组装,重组即有新意。
林从龙说:“四字成语,放在三四五六字处,殊觉活泼,此乃造句之一法,在对句中尤显,‘才如天马行空惯,笔似蜻蜓点水轻。’”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七言句的节奏是上四下三,四字成语用在那个地方,念来有两字属上,两字属下,就有陌生化的感觉,好像产生了新的意义。与腾挪出新,是一个道理。林从龙的这个意见,与我的经验不谋而合,我写过“谁挥白发老夫泪,自纂黄缣幼妇词”“自从心照不宣处,直到意犹未尽时”的对仗,也是这样的用法。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