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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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的魅力
汉语是可与英语争胜的一大语种。汉语的奇迹之一,是它产生出一种成熟的、稳定的、远离口语的书面语言,那就是文言(古代汉语)。即使在白话(现代汉语)成为流行书面语言的今天,文言依然不废。
文言的产生,与古人书面表达时追求简洁和规范有关,这可以降低书写的成本(材料和操作)。在青铜上、甲骨上、竹简上刻字或写字,当然是越简洁越好,就不能像说话时那样随心所欲。而汉字,恰好为之提供了条件。
汉字是表意性符号,和记音的拼音字母不同。汉字的读音因地域而异,却不妨碍文字的流通。识字的人都知道每个字的意义,读出声来,北方人和南方人大为不同,可以相差到完全不能听懂的程度(外地人听吴语、粤语,就有这样的感觉)。不要紧,只要用手指把字写在手掌上,划在沙土上,彼此就可以沟通。
汉字的上述特点使书面语言能够独立发展,可以比拼音文字的书面语言离口语更远,仿佛成为另一种语言,这就是文言。
文言虽不能尽有口语的功能,却可以有口语没有的功能。
首先是减法——简化词语及句法格式,使之成为通行符号语言,如将管仲、诸葛亮并称“管葛”,将司马迁、班固合称“班马”,单字组合的成语和典故越来越多,且富于变换,虚字或有或无,与口语也不相同。只要不简到“靡室劳矣”(《诗经·卫风·氓》)、“寻遣丞请还”(《焦仲卿妻》)那样令人费解,换言之,只要能让读者心领神会,皆不得谓之苟简。《千字文》那样百科全书式的蒙学经典,就是善用减法的杰作,它只能是文言,而不可翻译。一经翻译,就不再是它。
其次,单音成字,又可以减化,便于句子的整饬。再加上四声的区别,又便于构成对偶或对仗。律诗、骈体、八股等体裁,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具有形式美的文体。无论古人今人,只要是想写得简洁而又好玩(耐人玩味)的,都可以采用: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陶弘景《答谢中书书》)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叙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
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或则犀角烛怪,或则肝胆照人。……鲁迅先生亦无心作书家,所遗手迹,自成风格。熔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然诗如其人,书如其人,荟而萃之,其人宛在。苟常手抚简篇,有如面聆謦欬,春温秋肃,默化潜移,身心获益靡涯,文章增华有望。(郭沫若《〈鲁迅诗稿〉序》)
黄卷青灯,忆儿时之趣事;春花秋月,怀古土之芳辰。生当江汉,饱览巴国之风光;壮历幽燕,稍稔京华之文典。亲风雅而嗜吟哦,历坎坷而增感慨。焚琴煮鹤,余病未能;言志缘情,积习难改。虽无长吉之锦囊,颇有打油之陋句。讵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浩劫之中,孰非罪人!牛棚鼎盛,书生难免缧绁之灾;鸿爪尘飞,诗卷悉付丙丁之火。(刘友竹《绿云楼吟稿自序》)
从语言单位词汇上看,汉语成语(出于文言,同时使用于白话)中的对偶、对仗的结构,就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一清-二白、三长-两短、四通-八达、五颜-六色、千言-万语、南辕-北辙、家长-里短、国泰-民安、纲举-目张、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金声-玉振、尔虞-我诈、鸡飞-狗跳、蝇营一狗苟、虎踞-龙盘、狼吞-虎咽、山呼-海啸、高官-厚禄、去伪-存真、挑肥-拣瘦、欢天-喜地,等等,从文字到平仄都对仗得十分工稳。只有以单音节为主的语言,才能形成如此整齐的对仗。在欧美的语言中,可以排成平行的句子,却很难做到音节相同,因此,那只是排比,而不是对偶,更不是对仗。楹联学的确是中国人才有的一门学问。
作为诗歌修辞的对偶和对句性表现,在任何一种语言的诗中都可以看到。但其所占比重的大小,在不同语言的诗歌却有相当大的差异。“从比较诗学的观点看,中国诗歌确实是在‘对偶性’(对句和对句性的因素)方面占有最大比重的实例。中国诗歌的对偶性是明确贯穿从语言、文字的层次到思维、构思的层次的总体特色。在这个意义上,在中国‘对偶之诗’,或是应看作‘对偶观念的纯粹形式’的‘律诗’,成为诗歌史的中心诗型,正是必然的,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近体(律诗)不用说了,就是在古体中,诗人也能很容易地使用对句,甚至容易到挥洒自如的程度: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卢照邻《长安古意》)
这首古体诗中,对句或接二连三地出现,或隔一联就会出现,令人应接不暇,这还不包含单句中,像“青牛白马”“比目鸳鸯”“罗帏翠被”“鸦黄粉白”“翡翠屠苏”“转日回天”这样大量对仗性、联合式的构词。对仗,在诗词中已不仅仅是一种修辞,甚至可能说是一种思维方式。的确,在唐代诗人的形象思维中,就经常运用着对仗性思维——这不能不说是诗词相对于新诗和外国诗,在写作上的显著区别之一。
汉字单音成字,或一字多义,或多字同义,词性转化灵活,方便假借和转用。字句腾挪,或意思不变,如“不我欺”与“不欺我”,“伤心”与“心伤”(这就便于调声);或意思全变,如“辣不怕”“不怕辣”“怕不辣”。象形、会意、形声字,方便造成视觉美的效果。以上种种使得汉语尤其文言,字词组合具有相当的弹性,位置安排也很灵活,具有很强的趣味性、娱乐性。自宋代以来,“巧对”在中国民间都是一种主要的文字游戏科目。作对的材料俯拾即是,苏东坡欣赏的“手文”(手纹)对“脚色”(角色),“青州从事”(指佳酿)对“白水真人”(指钱币),今人乐道的“孙行者”对“胡适之”,“牛得草”对“马识途”(皆人名),等等。
天气大寒,霜降里边带小雪
日光端午,清明水底见重阳
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魏无忌,长孙无忌,你无忌,我亦无忌
开关迟,关关早,阻过客过关
出对易,对对难,请先生先对
与我周旋宁作我(《世说新语》)
为郎憔悴却羞郎(《莺莺传》)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
第一例巧用节气名为对,第二三例巧用叠字为对,第四例是集句联,最后一例是回文联。“回文”为诗,照一般的说法,始于前秦苻坚时的苏蕙,记载于《晋书·窦滔妻苏氏传》。纳兰性德集中多以回文为词,如“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之类。没有哪一种语言文字能像汉语这样方便组造回文。反过来说,回文的常用也凸显着汉语的特点。举个最近的例子——吾师宛老(敏灏,生前为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晚年丧偶,悼亡之作中有如下遣怀词:
见难恒别伤鸿燕,燕鸿伤别恒难见。
风雨泣山空,空山泣雨风。
梦余悲老凤,凤老悲余梦。
肠断话西窗,窗西话断肠。(宛敏灏《菩萨蛮》)
回文诗词有上下颠倒成诗、左右复读成诗、回环交错成诗等方式,这首词属左右复读成词者,这是为《菩萨蛮》词调决定的。这首词句子两两相对,下句对上句都有更进一层的意思,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缠绵往复,音韵和婉。游戏文字若能达到遣怀(释放)的目的,也是真诗!有学生说:“读了这首词,有一种很安逸的感伤。”诚哉斯言,善哉斯言,生动道出了这首词的审美释放作用。
顺便说,陈廷焯有个意见:回文、集句、叠韵(步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又说,就中叠韵尚可偶一为之,次则集句,最下莫如回文。古人为词,兴寄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真意(原文作“古意”),等等。 他的说法不无道理,但并不影响我对宛老的这首回文词的欣赏。
“叠字”为诗,用顶针续麻的办法来作,也很好玩。《醒世恒言》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把这个玩到了极致,如佛印所作的一首: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
共用一百三十字,每个字叠用一遍,组成一首二百六十字的长诗。将唐诗“四杰体”的缠绵往复之致发挥到了极限。另有两首叠字的绝句也非常好,不仅顶针续麻,而且尾首衔接。让人感到奇妙。东坡的一首是: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奇趣之作是一种绝活,近乎文艺中的杂技。人人喜欢看杂技,但不是人人适合学杂技——我就不适合。但通过奇趣之作,确实可以窥见汉语的某些特性。
作为一种成熟的书面语言的文言,在中国是古今通邮的。不像欧洲的语文以文艺复兴断限,其古文(拉丁文)的原著,至今非专家不能阅读和欣赏。在中国,具有高中文化的人,就可以直接阅读和欣赏古典诗词原作——“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等,只要是不含僻典的诗词,无须注释也能直销。
文言的魅力在诗词中有最充分体现。从这个角度上说,诗词相对于新诗,自有其优势。它的某些造诣也是新诗不可攀比(也不必攀比)和未易超越的。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