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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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教
孔子说,一定得学诗。
孔子见学生,劈头就说:“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回家又对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诗就那么重要么?
诗不能当饭吃,不能解决就业问题,也不能指望用诗来改造社会。鲁迅说,一首诗赶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他打走了。除了少数时期,新乐府不是评价很高的诗。诗的用处不在那些地方。诗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填不饱肚子,却能陶冶人的情操,使之成为诗性的人。诗性的人不把人生看成干枯的东西,懂得怎样善待生活,少有得抑郁症的机会。对于诗性的人来说,诗是一座精神家园。
孔子听几个学生谈心,时发一哂,不轻许可。然而,当曾点说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即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苏东坡在颍州,一夜,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夫人王氏曰:“春月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何不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此真诗家语耳。”徐文长闻西兴一脚夫语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为之拊掌。凡此,皆诗性之人也。
诗教说到底是一种美育。它教人读诗、爱诗、懂诗,而并不要人人都成为诗人。孔子说“小子何莫学乎诗”,而不说“小子何莫‘作’乎诗”。孔子不作诗,孔门弟子也不作诗,但讨论起诗歌来,都有很高的见地。他们是一群心智健康的人,是一群诗性的人。《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的结果,能使人“温柔敦厚”,因为心态好,性格好,人际关系也就好。可见,高等学府的中文系不把出作家、出诗人写进自己的培养目标,并不是一时的疏忽大意。你何能鄙薄中文系教授的述而不作!
列宁岂不伟!他说“就是砸破我的脑袋,我也写不出一句诗来”,却并不妨碍他诵读普希金,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诗性的人。小平岂不伟!他也不作一首诗。但在他第三次复出前,突然朗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一诗(见《三国演义》)。没有哪一个人比邓小平更当得起这首诗,也没有哪一首诗比这首诗更能表达邓小平复出前的心情了。为此,邓家的孙辈都能背诵那首诗——这事是我听邓林(小平之长女)亲口讲的,“自古英雄尽解诗”——错不了!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其实也参与了创作,也能分享到与作者同等的喜悦。
在“文革”最艰难的那一段岁月,秘书为周恩来总理收拾桌子,无意中发现桌上的书中夹着一片纸,上面是总理用铅笔抄写的一首江南民歌:“做天难做二月天,蚕要暖和麦要寒。种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周恩来在抄写这首民歌的时候,他十分压抑的心情应该得到了些许的释放。这就是庄子说的无用之大用。
马克思说:“对于非音乐的耳,再美的音乐也是没有用的。”与中小学开设音乐课、美术课一样,诗教也在于培养学生的美感,使之有一双慧眼,一双音乐的耳和一颗文心。往小处说,可以更好地欣赏人生(按美的规律去生活),反言之,有助于承担人生的痛苦。往大处说,可以按照美的规律去创造。杨振宁说,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等人的方程有极深层的理论架构之美,它们是造物者的诗。虽然世上有极少的人,在某一方面天赋超常,而在其他方面非常闭塞。要是能够选择,我想,他们也会一千次选择做心智健康的人、诗性的人,而不肯做偏才、雨人。
至于诗人,就更须以读诗、懂诗、爱诗为前提了。什么是诗人?我有一个定义——凡用全身心去感受、琢磨人生而又有几分语言天赋的人,便有诗人的资质。而诗才,是从阅读中产生的。读到什么份儿上,才可能写到什么份儿上。读到见了诗家三昧,不写则已,写必不落公共之言,下笔即有健语、胜语、妙语,而无稚语、弱语、平缓语。诗家刘梦芙自叙曰:“余诗沾溉唐以下诸家,于汉魏两晋未尝用心,气格未致高浑,辞句每患浅弱。”此真人不说假话。我素不能饮,亦为之浮一大白。
然则,诗可以不多读哉!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