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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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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风调

  “风调”是与绝句密切相关的一个批评术语。过去一直用,一直没懂。觉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凭着感觉用呗。朱自清说:“论七绝的称含蓄为‘风调’。风飘摇而有远情,调悠扬而有远韵,总之是余味深长。”(《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说“余味深长”是不错,但说风调就是含蓄,可见他也没有搞懂,也是隔靴搔痒。

  近读陈永正文:“古诗可以学问阅历养之,律诗可以工力词采足之,而七绝则纯乎天籁,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间妇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韵,而魁士鸿儒竟不能道其片言只字者。噫,七言绝句,殆真诗人独擅之体,乌得不谓之最尊者乎!”(《〈历代七绝精华〉序》)忽忆清人论绝句,即有“妇人女子,每胜文人学士”之语,竟豁然开朗,我懂了。

  明胡应麟《诗薮》,杰作也。开篇即云:“绝句之构,独主风神。”这个“风神”,或书作“丰神”——“七绝诗须要丰神奕奕,浑脱超妙,二十八字一气贯通,令人信口曼吟,低回不厌。”(邹弢)对不起,是写了别字。这个“风神”,就是“风调”。这个“风”,并非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就是风诗的“风”、风人的“风”。质言之,即民歌也。朱熹云:“风者,闾巷风土男女情思之词。”郑樵云:“出于土风,大概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其意虽远,其言浅近重复,故谓之风。”因此,“风神”“风调”非他,民歌之神髓也。明王世懋云:“绝句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此言得之。

  原来绝句短小,著不得学问力气,故文人学士,较之妇人女子,并无优势,而民间作者,往往天机清妙,复接地气,故措语天真,有文人学士不能道其只字者。如南朝乐府之《懊侬歌》:“江陵至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纯用减法,非文士所能梦见,而王士禛谓有妙理,非掩有风调而何。黄仲则《新安滩》:“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改用加法,殊途同归,此之谓深得神髓,非独主风神而何。

  王夫之论绝句:“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此体一以才情为主……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姜斋诗话》)“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不知何朝人作也。流沙河羡之欲死,云:“游戏固然,确无深意,但是颇有趣味。有趣味便有益。髫年书此,一遍成诵,终身不忘,不知作者是谁。我若能有一首(一句也好)流传到千年后,便做阿鼻地狱之鬼,也要纵声欢笑,笑活转来,再笑,直到又笑死去。”(《流沙河短文·詹詹草》)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唐李、王绝句,并称正宗。胡应麟说:“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余尝谓古诗、乐府后,惟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惟少伯诸绝近之。”(《诗薮》内编卷六)邵祖平说:“诗有风人之诗焉,诗家之诗焉。风人之诗者,兴象融怡,俯仰之间自然流露之谓也。诗家之诗者,组炼精深,语不惊人不肯罢休之谓也。”又说:“故七绝者,风人之诗。”(《七绝诗论·七绝诗话》)由此看来,李更正宗。

  诗分“风人之诗”和“诗家之诗”,另一种说法,是分“诗人之诗”和“学者之诗”。无论哪种分法,大抵前者都是指天机清妙的诗人,后者都是指学以致用的诗人。当然,饱学者也可以天机清妙。宋荦说:“诗至唐人七绝,尽善尽美,自帝王公卿名流方外以及妇人女子,佳作累累。取而讽之,往往令人情移,回环含咀,不能自已,此真风、骚之遗响也。”这段话说得好,不管识字不识字,只要天机清妙,绝句都有佳作。末句中的“骚”字多余。盖风与骚,正自有“风人之诗”与“诗家之诗”之异。

  从语言角度讲,诗语有口语和书语之别,而绝句的语言风格,沈德潜谓之“语近情遥”,还有一词叫“言近旨远”,意思是一样的。“旨远”“情遥”是意味深长,“言近”“语近”则是贴近口语,贴近民歌。胡应麟说:“‘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南朝有《大子夜歌》云:“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明转”“天然”“声势出口心”,一句话即出口成章,即王夫之所谓“率笔口占”。故“此等著不得气力学问”(施闰章)、“不关故实书卷”(邵祖平),故云“纯乎天籁”。至有妇人女子,胜于文人学士,其道理就在这里。

  “不愿无来不愿有,但愿长江化为酒。日夜躺在沙滩上,一浪浪来喝一口。”此无名氏之《将进酒》也,亦可羡煞文人。“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即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此乃爱情诗之上上佳作,不可多得。严格说,这首诗并不押韵,但不说你就注意不到,因为它押调,或者说,它用了很宽的韵,民间体系的韵。另一首是:“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也是佳作,后面两句,就像是为网络时代写的。出口成章,言近旨远,这就是风调。

  何谓“言近旨远”?原来好诗的语言,大多浅显。然而它包含的生活体验必是深刻的。而且,往往是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比如李白《静夜思》,用极浅近的语言,就道出这样一个人生体验:人在异乡,哪怕一切都是陌生的,也还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就是明月、月光。看见明月、月光,就想起故乡的一切。别人说过吗?中国人从小读,代代读,越读越亲近自然,越读越热爱家乡。在最受欢迎的唐诗排行榜上,这首诗的名次一直居高不下,有人百思而不得其解,其实是有道理的。

  说七绝于诸体中最尊,可能有不同看法。说绝句是汉诗的基本诗体,大概是没有问题的。林庚说:“绝句至盛唐一跃而为诗坛最活跃的表现形式。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属吴声歌曲,原来正是民歌中的绝句。张作四句一转韵,全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旋律的不断再涌现,从月出到月落,若断若续地组成一个抒情的长篇。”金圣叹解析七律,也把它看成两首七绝的组合。

  举例而言,如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胡笳歌》,七古也,前诗一起云“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后诗一结云“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李颀《送魏万之京》,七律也,通首云:“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皆此类也。

  因此,古诗与律诗,以其包含绝句的因子,也可以拥有风调。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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